第901章 燕剌王公然造反,陳亮錫經略流州(4)
他抬頭眺望約莫三裏地外的密雲山口,身後六千人馬都風塵仆仆,流露出疲憊神色。一人雙騎,人馬皆疲,照理說這種形勢下的騎軍,沒有小半個鍾頭的休憩整頓,戰力絕對恢複不到巔峰狀態。一匹天底下最好的神駒,大概能夠一天奔出三百裏。所謂的六百裏加急甚至是八百裏加急,那都是用驛站輪番換馬和驛馬撞死人不計罪的巨大代價換來的。事實上決定一支騎軍速度的真正關鍵,是騎軍最次一等戰馬的體力。那些名垂青史的長途奔襲騎戰,都建立在害馬慘重的前提下。簡單說來就是不斷活活跑死腳力孱弱的承重副馬,以此保證戰馬在戰場上的體力和衝擊力,否則一支兩三次衝殺就精疲力竭的騎軍,如何能夠對敵軍造成殺傷力?
這次奔襲西域,北涼都護府和流州刺史府的既定方略,都是要求他和另外一支騎軍盡力聯手堵截種檀萬騎,進而迫使此人身後爛陀山僧兵越晚進入流州青蒼主戰場,所以歸根結底,這場阻截戰不求戰果大小,不過是盡量為鬱鸞刀部騎軍的孤軍深入和主力龍象軍贏取時間。很好打,但也很不好打。保守的打法,就是不理睬爛陀山步卒僧兵,隻需要跟種檀的開路騎軍糾纏不休,如此一來,任務就算完成。可是在兩支騎軍並駕齊驅的途中,他提出了一個風險極大的想法,一個導致兩支騎軍都很不好打的激進方針。他本以為那個綽號“曹矮冬瓜”的年輕人會斷然否決,會搬出“以大局為重”這個說法,但是那個還是第一次與他並肩作戰的年輕北涼騎將,竟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不但如此,還主動擔負起更為“送死”的任務,理由是他曹嵬麾下人馬更多且他曹大將軍行軍打仗的本事也大些。這讓他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當年在廣陵道,習慣了獨力挑起所有擔子,習慣了數萬甚至十數萬大軍生死全部係於一身的沉重。
這場仗,還沒打起來,就讓他感到很陌生。
他謝西陲轉頭望向那些隸屬於臨謠、鳳翔兩座軍鎮的騎軍,下意識伸手握住那柄前不久才到手的戰刀——第六代徐刀。
許多事情許多細節,他也是真正到了西北進入邊軍之後才開始了解。比如手中戰刀,原來涼刀開鋒有兩次的講究,一次是在工坊磨刃,一次是在沙場殺人飲血,否則那把戰刀,如果僅有前一次,那就稱不得涼刀。
謝西陲笑了笑。
北涼寒苦,可窮講究真多。
不過他喜歡,很喜歡。
他身後這六千騎,“來路”複雜。既有原先在兩鎮割據稱王的強悍馬賊出身,也有為了戶籍而上陣搏殺的流州難民青壯,還有那個叫柴冬笛的婦人拉攏起來的西域流騎。
準確說來,跟他謝西陲一樣,相對與北莽蠻子身經百戰的北涼邊軍而言,都是雛兒。人是如此,新配發的腰間涼刀更是如此。
割下北莽蠻子的頭顱為刀染血開鋒,比起為那些水靈的胭脂郡婆姨破瓜,一點不差!
這個說法很粗糲鄙俗,更不知最早是從誰嘴裏傳出。
雖說師從西楚曹長卿卻出身於市井巷弄的謝西陲,自然還是很喜歡。
謝西陲的軍令一條一條精準傳達下去,將六千騎按照來源分作三部,以出身最正的兩千五百騎兩鎮騎卒作為先鋒,對出現在密雲出口外的種檀部騎軍展開衝鋒。衝突敵陣,得利則全軍齊進,未能得利,隻要穩住陣腳,讓北莽騎軍無法成功在山口外鋪展陣形,便小戰即退。第二支流民千騎替補而衝,繼而換作柴冬笛部兩千騎軍,更退迭進。他親自率領五百龍象軍精銳在旁壓陣,一旦北莽騎軍出現破陣而出的跡象,謝西陲就會讓那五百死士精騎就算戰死,也要用自己屍體堵住密雲山口的出口處。
在和曹嵬萬騎分道揚鑣之後,後者已經將絕大部分涼弩和騎弓都轉交給謝西陲這支騎軍。
最好的情況當然是種檀部騎軍精銳殿後,由尋常騎軍率先衝出密雲山口,但是謝西陲相信,那名靠著葫蘆口足足臥弓、鸞鶴兩城北涼邊軍屍體當上夏捺缽的年輕人,絕對不至於如此掉以輕心。
即便種檀真的如此名不副實,那麽謝西陲更有自信在實打實的戰場上,拿回那份己方先手失誤錯過的戰功。
謝西陲幾乎與山口內的種檀同時下令,然後說出如出一轍的言語:“換馬!披甲!”
曹嵬一萬騎在與謝西陲分開後,開始不計戰馬體力損傷地進行了一場快若奔雷的長途奔襲,直接繞過了密雲山口!
他要從密雲山口西端的附近一處入口闖進,然後將自己身陷死地,沿著山口迅速東奔,最終處於種檀騎軍和爛陀山僧兵之間,拚的就是謝西陲六千騎能夠守住東大門口!能夠等到他在種檀騎軍的屁股上狠狠捅一刀!
所以曹嵬在與謝西陲分別的時候,半真半假玩笑了一句:“姓謝的,我曹大將軍那可是板上釘釘要成為老涼王徐驍那樣的男人,結果這次等於是把腦袋拴在你謝西陲的褲腰帶上了,千萬別讓我英年早逝啊!”
謝西陲當時沒有豪言壯語,隻是點了點頭。
謝西陲看到那個矮小武將疾馳而去的時候,背對自己,抬起手臂,伸出大拇指。
不知到底是什麽曹嵬獨有的意義,或又是什麽北涼邊軍的古怪講究。
萬騎突進,其勢大如山崩潮湧。
曹嵬嘴唇幹裂,滲出些許血絲,卻滿臉笑意,怒吼道:“老子要讓密雲山口一役,成為不輸於盧升象雪夜下廬州、褚祿山千騎開蜀的豪壯騎戰!曹嵬可以死,唯獨不能死得籍籍無名!”
密雲山口雖然呈現出收束之勢,如同女子纖腰,可畢竟仍然能夠讓二十餘騎並排衝出。
先前謝西陲僅用眼力就可以看到數騎北莽馬欄子奔回山口傳遞軍情。
大戰一觸即發。
但是種檀部騎軍的衝出要比預期更快,也更為迅猛。
以至於鳳翔、臨謠兩鎮騎軍的當頭五十騎幾乎一個瞬間,就被蠻橫衝散。
雖然在北涼輕弩騎弓已經齊射,箭矢如雨潑灑向出口後,很快就射落二三十騎北莽蠻子,但是北莽騎軍總體上勢頭不減。
謝西陲立即改變策略,第一時間就下令讓五百龍象軍死士騎軍撲殺而去。
敵我雙方屍體都不夠,遠遠不足以形成一條天然的攔馬樁!
謝西陲停馬在山口外半裏地的地方,身邊僅有數十騎親衛扈從和六名傳令騎卒。
他並非那種衝鋒陷陣的猛將,當初親臨戰場讓離陽春秋老將閻震春全軍覆沒,謝西陲一樣不曾上陣殺敵。
不是謝西陲沒有那種一怒殺人的匹夫之勇,而是武力平平的他無比清楚,一個活著去準確發號施令的主將,才能夠率軍殺敵盈野。
謝西陲不但讓那五百精騎赴死,甚至還下了一條軍令:若是廝殺過後墜馬而未死,請諸位盡力殺馬於陣上!
謝西陲想起那一張張原本眼神堅毅的臉龐,在聽到這條命令後,幾乎人人眼中都有痛楚之色,最後又都默然策馬而去。
五百龍象精騎火速奔赴戰場後,謝西陲麵無表情地下令給稍稍撤退的兩鎮騎軍展開半扇形陣形,一旦那五百騎出現潰退跡象,或是僅剩五十騎站在戰場上的時候,就必須對密雲山口進行不分敵我的攢射。
臨謠、鳳翔兩鎮騎軍的副將欲言又止,咬牙領命。
然後謝西陲又讓臨謠、鳳翔騎軍在扇麵弧頂處,讓出一條可供二十騎並排向前衝鋒的通道,讓一千騎流民青壯列隊準備就緒,集中軍中所有槍矛配送給這些膂力出眾的流民青壯騎卒,並且臨時挑出擅長騎射步射的六百人,單獨成軍,位於兩鎮騎軍的那座扇麵之前。
謝西陲坐在馬背上,看著那處狹窄到不能再狹窄的戰場,更是一座人馬皆亡的奇怪戰場。他雖然看不清密雲山口內的場景,但完全能夠想象那裏的密集鐵甲,不斷擠壓簇擁在一起,如一片蝗群,如一窩蟻穴。
如果拂水房的諜報出現紕漏,爛陀山僧兵並不需要整頓收攏,就已經與種檀騎軍匯集在一起。
如果曹嵬騎軍的推進不夠迅猛,或者是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已是強弩之末。
如果他謝西陲守不住這道口子。
隻要有一個“如果”成真,那麽流州戰事才開始,就已經是糜爛不堪的境地了。
這一刻,謝西陲不知為何,想起了那個似乎總是言笑溫和的年輕人,那個在涼州關外親口對自己建議多走走多看看的年輕人。
謝西陲深呼吸一口氣,用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自言自語道:“你為我大楚留下五百讀書種子,謝西陲何惜以一死相報?”
從今天起,再無大楚將軍謝西陲,隻有北涼邊軍謝西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