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9章 燕剌王公然造反,陳亮錫經略流州(2)
赤腳黑衣的徐龍象咧了咧嘴:“要不然你們兩個一起跟我打?”
鬱鸞刀和曹嵬頓時一個心有靈犀的眼神交會,然後兩人異口同聲道:“隻準一隻手!”“隻準一條腿!”
徐龍象笑嗬嗬道:“行啊。”
鬱鸞刀神采奕奕躍躍欲試,曹嵬依舊鬼頭鬼腦畏畏縮縮。
楊光鬥氣笑道:“一幫兔崽子!休得胡鬧!”
老人丟了個眼色給陳亮錫。後者放下羊肉餅,正了正衣襟,沉聲道:“最新一封拂水房諜報顯示,真正的流州之戰,戰於北莽南朝,這是已經敲死的經略。寧峨眉會率領六千鐵浮屠來到青蒼城,支援龍象軍。與此同時,涼州將軍石符和駐紮在清源軍鎮一帶的白羽輕騎,隨時可以進入流州戰場,幫助龍象軍牽扯黃宋濮的北莽主力大軍。”
曹嵬皺眉問道:“龍眼兒一戰,鐵浮屠不是隻剩下兩千人了嗎?”
陳亮錫笑道:“八百白馬義剛剛加入鐵浮屠,又從涼州境內兩處關隘抽調了將近三千騎兵。”
曹嵬一拍大腿,斜瞥了一眼鬱鸞刀,故意幽怨道:“他娘的,原來鐵浮屠才是徐鳳年這家夥的親兒子啊!”
曾經跟隨年輕藩王一起從薊州北奔襲至葫蘆口外的鬱鸞刀怒道:“曹嵬!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
陳亮錫轉頭望向寇江淮、謝西陲兩人,繼續說道:“為了保證能夠全殲種檀部騎軍,除了曹嵬那萬騎作為主力之外,恐怕還需要一支騎軍在外圍策應。”
寇江淮直截了當道:“我不吃這種小魚小蝦。”
謝西陲平淡道:“我去好了,剛好鳳翔、臨謠兩鎮兵馬熟悉西域地形。”
鬱鸞刀眯起眼笑道:“那我就直插南朝姑塞州腹地,直奔那座西京廟堂?”
陳亮錫的視線剛到,徐龍象已經回答道:“龍象軍就跟黃宋濮主力大軍在流州邊境的正麵戰場上見,且戰且退,在黃宋濮見到青蒼城的城牆之前,一定會是在三到四場大戰之後的事情了。”
寇江淮點頭道:“三場是最少,三萬龍象軍隻要能夠支撐到打四場仗,我就可以讓那個上任南院大王有來無回,要他跟葫蘆口楊元讚一個下場!若是有五場的話……”
說到這裏,寇江淮停頓了一下,挑釁地看了眼鬱鸞刀:“那我可就要跟你爭搶誰砍掉的南朝官員腦袋更多了。”
陳亮錫謹慎道:“雖說龍眼兒平原一戰,北莽頭等精銳的馬欄子死傷殆盡,可黃宋濮畢竟做過將近二十年的南院大王,肯定還有些老底子,種檀更是被種家寄予厚望,所以在流州,不管是哪一處的戰事,都不可掉以輕心,為此我專門跟都護府請求從涼州邊軍裏抽調出最少六百白馬遊弩手。”
陳亮錫突然加重語氣,眼神冷厲道:“諸位,我陳亮錫雖不擅長兵事,但是無比清楚一點,那就是在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流州戰場,不是誰多殺幾萬北莽蠻子就可以將功補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誰如果為了那點眼前的戰功而耽誤整個流州大局,我陳亮錫這輩子隻要活一天,就要跟他一天不死不休!曹嵬!鬱鸞刀!寇江淮!謝西陲!”
曹嵬歎了口氣,訕訕然放下那條踩在凳子上的腿:“怕了你老陳了,知道啦知道啦!”
鬱鸞刀神色肅穆道:“知道輕重。我幽州萬騎隻會以西京城作為首要目標,會盡量繞開君子館、瓦築等軍鎮,不管他們兵力是否空虛,都不予理會。”
謝西陲點了點頭。
寇江淮仍然一副悶葫蘆的模樣,但是實在扛不住陳亮錫直愣愣的眼神,隻得跟隨謝西陲一起點了點頭。
徐龍象撓撓頭:“亮錫,沒我啥事嗎?”
陳亮錫抬起手臂,握緊拳頭,重重揮下:“將軍你隻管痛快阻擊黃宋濮主力!”
徐龍象憨憨笑道:“這的確不是個事兒。”
曹嵬一拍額頭,這個缺心眼的小王爺,天曉得怎麽就會有那麽個老奸巨猾的哥哥。
謝西陲忍俊不禁,然後有些恍惚。
當初在廣陵道,他雖然親自打了很多匪夷所思的勝仗,可到底還是不踏實,那種感覺就像你清楚自己哪怕打了九十九次勝仗,但隻要輸了一場,就會滿盤皆輸。
到了北涼,到了這座青蒼城後,除了依舊眼高於頂的寇江淮之外,與這些陌生人成為了袍澤,哪怕是在跟敵人兵力懸殊的前提下,卻無比心安。
就在此時,一名風塵仆仆身披輕甲的英俊年輕人大步走入屋子,猛然抱拳道:“白馬遊弩手李翰林,率領一千二百騎已入青蒼城,隨時待命!”
滿臉震驚的陳亮錫起身問道:“李校尉,你們遊弩手怎麽來了這麽多?涼州關外怎麽辦?”
李翰林板著臉道:“是都護府的軍令,末將隻管聽令行事。”
然後這位北涼邊軍碩果僅存的白馬校尉,朝屋內眾人眨了眨眼睛,笑臉燦爛,稍稍放低聲音道:“涼州關外那邊已經沒啥北莽馬欄子好殺的了,倒是黃宋濮那老家夥手底下還有七八百私軍欄子,還算湊合。”
寇江淮抬起頭,問道:“你就是那個李翰林,經略使李功德的兒子?”
曹嵬立馬進入端板凳看好戲的狀態,唯恐天下不亂。嘖嘖,寇江淮這家夥平日裏就是見誰都像欠他幾百萬兩銀子的欠揍模樣,遇上李翰林這種既有身世又有戰功的家夥,果然是要狠狠幹上一場的架勢!
李翰林愣了愣,笑道:“對,我就是李翰林。你就是寇江淮寇將軍吧?在你們剛剛跟離陽朝廷大軍死磕的時候,我跟年哥兒……是跟王爺有過書信往來。王爺在信上就說過,如果哪天能讓你和謝西陲一起為北涼邊軍效力,那就痛快了,沒想到還真有這麽一天!我李翰林是個糙人,沒二話,以後隻要都能從戰場上活著回去,到了陵州,我請你寇江淮喝一整年的花酒!不僅是你,曹冬瓜,鬱鸞刀,謝西陲,你們誰都別想跑!”
被喊了綽號的曹嵬怒道:“你李翰林哪來那麽多銀子?!陵州那個銷金窩,一個過得去的花魁,沒個兩三百兩銀子拿得下來?”
李翰林哈哈笑道:“怕什麽,跟我爹借去,實在還不上銀子,就還給他老人家一堆孫子嘛。”
寇江淮嘴角翹起,這個曾經惡名昭彰的白馬校尉,似乎比什麽謝西陲什麽鬱鸞刀都順眼多了。
謝西陲滿臉苦笑道:“李校尉,喝酒可以,喝花酒的話,恐怕喝一年酒就得跪一年搓衣板啊。”
向來以一本正經著稱北涼的陳亮錫笑眯眯道:“我比謝西陲強一些,尚未娶妻,所以喝花酒不怕,不過要喝,我隻喝綠蟻酒,至於花魁不花魁的……”
陳亮錫“一本正經”道:“還是很在乎的!”
寇江淮忍不住瞥了眼這位讓自己刮目相看的年輕流州別駕,在肚子裏罵道:狗日的,不愧是從江南道那邊來的讀書人!
楊光鬥一直沒有打斷這些年輕人的言語。
老人時不時拈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中,滿眼笑意。
老人拍拍手後,突然站起身,雙手負後,徑直走向門口,跨過門檻後,轉頭看著那些年輕人,緩緩說道:“天底下大概隻有我們北涼,隻有我楊光鬥的這座刺史府邸,在為將軍們餞行的宴席上,隻有一籃子羊肉大餅,對不住了。”
老人說完這句話,便揚長而去。
曹嵬趕緊扯了扯陳亮錫的袖子,嘿嘿笑道:“老陳老陳,你瞧見沒,楊老頭是不是哭了?”
還未走遠的老人一邊加快步子,一邊怒罵道:“放你的屁!咱們北涼風沙大!”
不到廣陵辜負目,不食螃蟹辜負腹,不入學宮辜負書。
作為文人雅客,想要一舉三得,其實不難,須知春神湖本就與廣陵江一脈相承,那麽去臨近春神湖的上陰學宮吃蟹即可。隻不過上陰學宮,可不是誰都能進的,家學、身世、品第、清望,都要講究。
隨著大祭酒齊陽龍入京擔任尚書令,上陰學宮的氣象更是蒸蒸日上,而雅號棠溪劍仙的原兵部尚書盧白頡,在看似外任實則貶謫為廣陵道節度使後,第一件事就是去上陰學宮藏書樓借書,與經略使王雄貴相約一同砥礪學識多達半旬時日,更是將學宮的聲勢推到頂點。在這種情況下,祥符初那場數千士子赴涼帶來的影響,在中原版圖上逐漸消散。
在當下被好事者譽為“江左翰林院”的上陰學宮,有位女子稷上先生更是顯得光彩奪目,她就是在學宮內傳授音律以及雜家兩項的魚幼薇。魚幼薇父親本就是學宮先生,娘親更是名動天下的西楚皇室首席劍姬,其劍舞曾是泱泱大楚八絕之一,與國師李密的圍棋齊名。而魚幼薇本身便是極有韻味的女子,所以她在上陰學宮的授業解惑,吸引了無數關注,相傳連深居大內的皇後嚴東吳也聽說了這名奇女子,想要勸說皇帝召見魚幼薇進入京城國子監擔任司業一職。
隻是魚幼薇的這份天大機緣,隨著廣陵王府春雪樓那場動蕩,就此耽擱。而這位女子稷上先生好似也未因此而消沉,原先定為攜帶稷下學子於初秋時分遊曆春神湖一事,按部就班,一百六十餘人,浩蕩成行。
魚幼薇教學頗為異類,一半時間工夫都不在上陰學宮內,而是領著門下學子遍訪名山大川、風景勝地、前朝遺址,聽鬆濤聽泉湧聽高崖風呼嘯,反倒是近在咫尺的春神湖,約莫是燈下黑的緣故,一直被魚大家遺忘,直到上月有學子提議遊覽春神湖,魚幼薇便答應下來。
在他們臨近春神湖之際,恰逢大雨,一名年輕武將率領一隊精騎不約而至,馬蹄陣陣,濺起泥濘無數。暮色中兩百騎鐵甲錚錚,讓眾多學宮士子忍不住目眩神搖。
為首騎將甩鐙下馬,摘下頭盔捧在腋下,大步向前,對魚幼薇展顏一笑:“幼薇,一別數年,終於又相見了。”
魚幼薇麵色如常,隻是輕輕點頭。
她與稷下學子一般身披厚實蓑衣,身姿盡掩,可是哪怕如此,依舊楚楚動人。
圍在她身邊的學宮士子們在認出來者身份後,大多驚呼出聲,眼神中熾熱、崇拜、敬畏皆有。原來此人正是上陰學宮出去的齊神策。齊神策當初求學之時,就與寇江淮、趙楷等人並稱“學宮八駿”,短短數年之間,先是依靠顯赫家世得以投效南征主帥盧升象麾下,卻從尋常士卒做起,憑借廣陵道戰事尾聲中的橫空出世,戰功顯著,很快就在戰場上晉升都尉。西楚覆滅後,朝廷犒賞功臣,齊神策又得以躋身實權校尉之列。這次春雪樓大變,齊神策更是因禍得福脫穎而出,真正闖入整個天下的視野。傳聞燕剌王趙炳與蜀王陳芝豹兩大藩王各取一人,燕剌王選擇了位高權重的鎮南將軍宋笠,納為己用,而白衣兵聖則對當時滿樓朱紫中屬於後起之秀的齊神策,獨獨青眼相加。
故而現在上陰學宮士子每每論及師兄齊神策,喜歡稱之為“三步登天”。
兩位藩王在聯手昭告天下正式起兵之後,除了南疆精銳陸續渡江進入廣陵道,大量西蜀步卒也火速擁入中原之地。通過兩次死戰贏得“忠、烈、勇、毅”四字士林評語的靖安王趙珣,不知為何在此時銷聲匿跡,既沒有在春雪樓像盧白頡、王雄貴那般被軟禁,也沒有在藩王轄境為離陽趙室出聲。此番變故,朝廷可謂措手不及,由於盧升象、許拱兩位主將被調入薊州禦邊,兵部尚書吳重軒也被召入京城,麾下大軍雖未跟隨北調,但形勢大大不利,不得不避其鋒芒,不等太安城聖旨趕到,領軍主將便擅自一口氣北退四百裏,屯紮在京畿南部邊緣地帶。離陽皇帝緊急召見大柱國顧劍棠、盧升象、許拱以及兩淮節度使蔡楠入京,隻有到了這個時候,離陽朝廷才猛然驚覺,值得信任的可用之將,是如此屈指可數。想當初,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琅等一幹春秋功勳老將,哪一位不是足可獨當一麵的軍中砥柱?
在這種時候,國子監祭酒姚白峰的因病辭職,就顯得尤為波瀾不驚,反倒不如齊神策的崛起惹人注意。
齊神策站在大雨中,雨點重重敲擊在那具取自廣陵王府庫藏的名貴鎧甲之上,聲響清脆連綿,隱約有一股無言的雄渾金戈氣。
他與這位不遠處的坎坷女子,說著一些久別重逢的簡單言辭,情深而語淺。與她說話時,始終凝視著她的眼眸,希冀著從她眼中找出絲毫喜悅,或是欣慰,或是驚訝。
可惜都沒有。
齊神策腰間除了懸佩有製式戰刀,還有那柄東越劍池名劍第十二的“玲瓏”。他視線稍稍轉移,望了一眼春神湖麵上,然後收回視線,微笑道:“幼薇,我與新任青州水師劉大人曾是軍中袍澤,這次聽說你們要遊覽春神湖,我特意請他調出一艘黃龍樓船供你們使用。放心,近期廣陵注定無戰事,你們盡情遊玩便是。”
魚幼薇點了點頭,沒有拒絕這份善意,淡然道:“我替學生們謝過齊將軍。”
齊神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語。
比如他聽說正值亂世,偏偏西北涼州即將有一樁婚嫁喜事。
齊神策深呼吸一口氣,笑了笑,重新戴好頭盔,沉聲道:“保重!”
魚幼薇愣了愣,也笑了,多出幾分真誠,點頭道:“你也保重。”
巨大樓船逐漸靠岸,她一行人登船,他那支騎軍則久久停馬岸邊。
就在黃龍樓船徹底消失在雨幕後,又有一支氣度森嚴的精悍騎軍來到春神湖畔,為首騎將與齊神策年齡相當,如今官身還要在齊神策之上。
是原薊州將軍袁庭山——大柱國顧劍棠的女婿,雁堡私騎的現任主人。
他與宋笠一起歸順了挾洶洶大勢北上的燕剌王趙炳,卻和齊神策相見恨晚,隻不過兩人都與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關係一般。
袁庭山抹了把臉上雨水,大聲調侃道:“來晚了來晚了,沒能瞧見那位風華絕代的魚大家。”
齊神策低聲感慨道:“你晚了,我也晚了。”
袁庭山聽不真切,隻不過齊神策的那份失魂落魄看得清楚,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沒好氣道:“要換成是我,早就強搶了回家去,保管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個無親無故的娘兒們而已,她所在的上陰學宮難不成還真能跟你齊將軍掰手腕?靠口水?”
袁庭山說到這裏,拍了拍腰間戰刀,獰笑道:“別忘了咱們有這玩意兒!”
齊神策不說話,隻是搖頭。
袁庭山冷哼一聲:“咱們還真是難兄難弟,都跟那個姓徐的不對付!”
齊神策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