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7章 陳芝豹問罪涼王,懷陽關布局戰事(6)
徐北枳打趣道:“難道不是?整個北涼邊軍誰不知道錦鷓鴣的暴脾氣,會嚷嚷的孩子有糖吃,所以你這個北涼王才對右騎軍事事忍讓。說到底,何仲忽淪落到此番地步,你算半個罪魁禍首。”
徐鳳年說了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徐驍以前很喜歡念叨一句話: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以前我覺得這種大道理都是屁話,後來才發現大道理之所以是大道理,是因為真的很有道理。”
徐北枳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就這麽讓何仲忽窩窩囊囊地離開左騎軍!”
徐鳳年感慨道:“我對鬱鸞刀、寇江淮、謝西陲這些才華橫溢的外鄉年輕將領,當然很看重,但對何仲忽這些跟隨徐驍榮辱與共的北涼老人,那種感情……”
徐鳳年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徐北枳感受得到,那種感情,大概就像自己家中的長輩。
徐北枳笑問道:“既然如此?”
徐鳳年回答道:“那就去會一會李彥超。”
徐北枳猶豫片刻,還是提醒道:“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李彥超其實意味著很大一撥北涼邊軍將領,野心勃勃,戰功顯著,一心想要向上攀爬,李陌藩、曹小蛟皆是如此,這些人跟燕文鸞、何仲忽相似又有不同。徐家的家業,是大將軍和身邊老人打下的江山,而更年輕一些的,不可能奢望人人都像劉寄奴那麽淡泊名利。而且大戰在即,有野心不是壞事,你要潑些涼水,不是不可以,但總不能讓人覺得自己被剝光了扔到冰天雪地裏。”
徐鳳年微笑道:“以前聽說書戲文,經常能聽到一句話,叫作‘寒了眾將士的心’,道理我懂。”
徐北枳突然盯著這個家夥:“怎麽聽著不太對勁?”
徐鳳年嬉皮笑臉地伸手去跟徐北枳勾肩搭背,諂媚道:“還是橘子懂我啊!”
徐北枳沒好氣掙脫開去,沒好氣道:“一邊涼快去!”
就在兩人彎來拐去來到另外一棟院子的時候,剛好有名青壯歲數的武將從他們身後一路狂奔,屁顛屁顛往院子衝。也許是情況緊急,他撞開了徐北枳的肩膀,大步踏上台階後,猶然不罷休,大大咧咧轉頭瞪了一眼,結果冷不丁這一瞧,頓時就噤若寒蟬。當過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他不認得,可是堂堂北涼王他豈會認不出?!
不等這位左騎軍悍勇校尉請罪,徐鳳年笑問道:“是不是給李彥超通風報信來了?好給他提個醒,本王剛剛去過了何老將軍的院子?”
這名校尉頓時滿頭冷汗,耷拉著腦袋,如喪考妣。
徐鳳年一笑置之,走上台階跟這個校尉擦肩而過,率先跨過院子門檻。
院內人聲鼎沸,聚集了不下十位邊軍武將,年紀都不大,可頭銜都不小,如眾星拱月,圍著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將領。此人身材英偉,即便坐著,也有一股鋒芒畢露的氣韻。
此人正是左騎軍第三副帥李彥超,根正苗紅的左騎軍出身,聲望極高,自然而然被視為未來左騎軍掌舵人的不二人選。
離陽設置四征、四鎮、四平十二位常設將軍。征字頭官身最高,正二品,與六部尚書相當;鎮字將軍是從二品正三品皆有;平字將軍則是清一色正三品。照理說一位藩王轄境,不該出現足夠媲美鎮字頭將軍的頭銜,最多與平字將軍持平,比如執掌一州兵事的主將就是正三品,但是在北涼道,很有意思,何仲忽、周康和顧大祖、陳雲垂這些騎步副帥,跟燕文鸞、袁左宗兩位主帥一樣,都是從二品武將,僅比北涼都護褚祿山低半階。所以幾乎所有青壯武將,都眼巴巴盯著這幾個炙手可熱的位置,等著什麽時候各自軍中的老頭子們退下去了,按部就班輪到他們往前走一步。不說坐上燕文鸞、袁左宗屁股底下的那頭兩把交椅,有朝一日擔任左右騎軍主帥,要麽去那支大雪龍騎軍,或是最不濟離開邊軍擔任一州將軍,都是不錯的路子。所以當新涼王不拘一格提拔了些“外人”之後,無疑會讓人心思起伏,尤其是鬱鸞刀等人的迅猛崛起,皇甫枰和寇江淮以及韓嶗山三人分別占去三州將軍的份額,石符緊隨其後擔任涼州將軍,如此一來,盼頭和念想就要少去很多了。
眾位武將看到這位大駕光臨的年輕藩王,震驚之後,所有人都從椅子凳子上不約而同地猛然起身,抱拳沉聲道:“末將參見王爺!”
原本手腳無措站在徐鳳年和徐北枳身後的左騎軍校尉,也趕緊小跑到同僚隊伍中,這才如釋重負。
一位武將連忙給年輕藩王騰出兩張椅子,徐鳳年和徐北枳坐下後,抬手向下虛按兩下:“諸位都坐下說話,今天不是軍務議事,不用講究繁文縟節。”
所有將領在看到李彥超坦然落座後,這才小心翼翼各自坐回原位。被搶了位置的兩位武將就站在不遠處,一個個眼神熠熠生輝,睜大眼睛看著這位富有傳奇色彩的新涼王。
人屠嫡長子,武評大宗師。
殺過王仙芝,最近又殺了洪敬岩。
大鬧過太安城欽天監,據說連那些從掛像裏走出的天上仙人,已經證道飛升的龍虎山的老祖宗們,都被這位年輕人一鍋端了!
何況眼前這個平易近人的離陽異姓王,在沙場上也從不含糊,虎頭城下一戰,葫蘆口外的千裏奔襲,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所以哪怕這些武將都是左騎軍裏的桀驁之輩,但麵對這位年輕藩王,實在是不敬畏不行,而敬畏之餘,又由衷欽佩。
北涼百姓尚武,邊軍最重軍功。
新涼王帶領北涼鐵騎大勝北莽蠻子,葫蘆口內斬首築京觀,何等大快人心!
越是如此,在座各位就越是忐忑不安。
年輕藩王為何會出現在小院,他們心知肚明,肯定是奔著李彥超負氣離開左騎軍轉投右騎軍一事來了。
但是整個北涼道誰不知道那鬱鸞刀,是新涼王的心腹愛將?甚至不惜以藩王尊貴身份,還在那支幽騎新營裏掛了名。而這次風波的起源,正是老將軍舉薦鬱鸞刀進入左騎軍!
李彥超神色平靜,但是眼神深處,透露出濃鬱的心有不甘。
在這名心思深沉的猛將看來,既然新涼王親自來到這裏,雖然尚未擺出興師問罪的架勢,可他李彥超就斷然不會有好果子吃了。
與李彥超一起出生入死的將軍校尉們,都替李彥超捏了一把冷汗,唯恐年輕藩王驟然翻臉,到時候他們這些家夥怎麽辦?且不說他們有沒有膽子跟這位名動天下的新涼王對著幹,就算有那份氣魄膽識,可有意義嗎?這一院子人,夠新涼王一隻手嗎?
徐鳳年笑問道:“這裏有沒有酒?有的話,拿出來。”
李彥超平淡道:“王爺,我們這趟跟隨主帥進入懷陽關,不曾帶酒。”
徐鳳年轉頭對徐北枳說道:“勞煩你一趟?”
徐北枳點了點頭,起身離開院子,自然是去跟褚祿山打秋風。
徐鳳年在徐北枳離去後,玩笑道:“喝酒之前,有件事要跟各位說明白,以前本王曾經在虎頭城內和劉寄奴、褚汗青、馬蒺藜這些人,喝過一次酒,然後他們就都死了,你們怕不怕?”
李彥超抿起嘴唇,那張棱角分明的英毅臉龐越發顯得深刻。
領頭羊李彥超不說話,小院氣氛就尤為沉悶凝重。
先前撞了一下徐北枳的校尉眼珠子轉動,打哈哈出聲道:“能跟王爺喝過酒,足夠末將等人回到左騎軍後,好好跟下屬們吹噓它個三五年,雖死不怕!”
徐鳳年點頭道:“在座各位,不怕戰死沙場,我毫不懷疑。”
然後徐鳳年又笑道:“我們北涼邊軍,不怕死不奇怪,如果說有誰怕死,那才奇怪吧?”
這句話一出來,就連李彥超都扯了扯嘴角,有幾分會心笑意。其餘武將更是哄然大笑。
徐鳳年玩笑過後,就不再說話。
北涼王沉默,李彥超跟著沉默,那麽所有人就隻能乖乖眼觀鼻鼻觀心。
徐北枳從都護府拎了兩壇綠蟻酒過來,徐鳳年拍開一壇酒的泥封。小院裏有些杯碗,像徐鳳年和李彥超兩位肯定是分到盛酒更多的大白碗,其餘將領校尉就看著辦了。唯獨徐北枳沒有喝酒的意思,也沒誰敢勸這個酒。
徐鳳年端起酒碗:“敬各位。”
李彥超和眾人舉起杯碗,大聲道:“敬王爺!”
徐鳳年一飲而盡後,沒有繼續倒酒:“酒喝過了,那本王就隨口說幾句。這次請你們喝酒,談不上敬酒罰酒,隻不過是借這個機會見見大家。本王不認識各位,但如果說誰自報了姓名,本王也能夠說出你們的履曆軍功。這些東西,拂水房諜報上早就有,我也一字不差都早早看過,比懷陽關都護府的檔案還要詳細。”
徐鳳年瞥了眼另外一壇還未開封的綠蟻酒,然後望向李彥超:“你覺得在左騎軍爬升無望,就想去右騎軍掙取戰功當上一軍主帥,對於一名武將來說,這沒有什麽過錯,而且我剛剛從何仲忽的院子過來,老將軍也沒覺得你對不住他,反而還勸本王來著,生怕本王在以後的日子裏給你李彥超穿小鞋。”
李彥超欲言又止。
徐鳳年淡然道:“老將軍這十幾二十年中待你們如何,你們比我更有體會,不用本王多說什麽。北涼邊軍在徐驍手上,就隻看軍功不認出身,所以你李彥超在何仲忽的左騎軍是殺敵,在周康的右騎軍一樣是殺敵,也許有了有望躋身主帥的盼頭,殺敵隻會更多。但是,老將軍到底還是老了,就像我徐鳳年,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不怕,可還是會怕看到徐驍生前那幾年的光景,走到清涼山山頂都要歇息。我爹徐驍也好,把你們當兒子的何仲忽也罷,等到他們真正老了的時候,知道什麽才會讓他們心甘情願服老嗎?”
徐鳳年自問自答道:“那就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出息了,他們才敢承認自己老了。”
徐鳳年站起身,看著李彥超和左騎軍眾人:“今天在那座院子裏,我沒有看到什麽經曆過春秋戰事的北涼左騎軍主帥,就隻看到一個老人。所以我來這裏,請你們喝一壇酒,也希望剩下一壇酒,你們能帶去請那位即將離開沙場的老人,請他喝上一碗,讓老人不要帶著遺憾離開邊關。”
寂靜無聲。
李彥超默默起身,捧起那壇綠蟻酒,走出小院。
到頭來,隻留下徐鳳年和徐北枳。
徐北枳歎息一聲:“我本以為你想殺人的。”
徐鳳年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低頭說道:“誰說我不想了?”
徐北枳愣了一下,然後笑道:“給我也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