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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4章 陳芝豹問罪涼王,懷陽關布局戰事(3)

  徐鳳年咽下一口鮮血,雙手輕輕揮袖,強行壓抑下體內洶湧起伏如潮水的紊亂氣機。吃了個不大不小的悶虧,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看著那位一槍過後並未乘勝追擊的白衣蜀王。很奇怪,此人氣機刹那流轉並不出彩,隻有五六百裏而已,別說比不得曹長卿、鄧太阿等人輕而易舉做到的七八百裏,更別說李淳罡生前在廣陵江一戰,一劍破甲兩千六,跨過了被呂祖譽為天人門檻的千裏路程,僅就氣機流速而言,恐怕陳芝豹還比不得如今在中原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軒轅青鋒。


  劍道自古便有意氣和勢術之爭,天下武道也是如此,但是沒有人能夠否認一氣綿延的重要性,那幾乎是一名江湖武人的立身根本。


  可即使陳芝豹的氣機流轉不顯崢嶸,但依舊能夠一槍之內融合王繡的四字訣,好像才出了三四分力氣,便能夠擁有十分風流寫意。


  一招便占據優勢的陳芝豹淡然道:“這一槍,是替北涼三十萬鐵騎抽你的,那些名字已經刻在石碑上的北涼邊軍,不該死得這麽憋屈。”


  徐鳳年沒有跟陳芝豹作任何口舌之爭,緩緩養勢。


  先前廣陵江一戰,徐鳳年早就領教過陳芝豹的梅子酒,何況當初傾囊相授陳芝豹槍術的春秋大宗師王繡,本就是北涼人氏出身,又有徐偃兵、韓嶗山兩位師弟為徐家效力多年,照理說徐鳳年近水樓台,而且本身就對天下駁雜武學融會貫通,對王繡槍術即便稱不上登峰造極,對其厲害精髓處也該了如指掌,可一旦真正麵對陳芝豹神出鬼沒的梅子酒,總有一種莫名其妙力有未逮的感覺,有點像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哪怕徐鳳年在境界之上穩勝一籌,可當真正出手之際,很難做到力出十分。要知道徐鳳年麵對當時號稱一人力壓武評九人的王仙芝,甚至能夠力出十二分,跟拓跋菩薩那次在西域轉戰千裏,也算從頭到尾皆是酣暢淋漓地傾力而出。


  現在徐鳳年在被拓跋菩薩重創之後,應對那杆梅子酒就越發艱難。


  但是不論形勢如何危殆,徐鳳年都沒有任何怨天尤人,沒有憤懣於陳芝豹的趁火打劫。


  這恰似北涼如今的艱難處境。既然天下大勢已是如此,要想活下去,就不要去管北莽大軍離陽廟堂的手段是不是不夠正大光明,事實上也根本由不得你北涼去計較那些。


  古話說盡人事聽天命,徐鳳年始終堅信,聽不聽天命,或者說天命是好是壞,是很其次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盡人事,在自認人事未盡之時,絕不可放棄。


  此時,繡冬、春雷長短雙刀從懷陽關城外落入城中小院,徐鳳年無動於衷,任由雙刀插在院內地麵上,而陳芝豹也沒有阻止兩柄名刀的落下,僅是槍尖輕顫,紫氣微搖。


  徐鳳年並非不想接下繡冬、春雷,而是不能。


  陳芝豹再一次出手,掠至與站在牆腳根的徐鳳年相隔約莫一槍距離的地方。


  但是下一刻,徐鳳年看似紋絲不動,而陳芝豹那迅猛一槍卻紮在了徐鳳年左側數步之外,梅子酒輕輕抵在牆上,點到即止。


  隻見徐鳳年胸口衣衫被橫抹出一條裂縫,逐漸有血跡滲出。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陳芝豹這一槍很快,本是直線紮來,不過還沒有快到讓徐鳳年避無可避的地步,所以徐鳳年橫跨出三步,可是瞬間梅子酒的槍尖就出現在了心口處。因此當徐鳳年返回原地的時候,衣衫仍是被並不尖銳的槍頭擦破。


  陳芝豹緩緩收回梅子酒。


  僻靜小院未曾關上院門,微風拂麵。


  小院角落有一株棗樹,碩果累累,一顆顆青紅相間的棗子,掛滿枝頭。每逢秋風初至西北,北涼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打棗吃棗,便是體力孱弱的稚童也可以輕鬆搖下,有些初為人婦尚未生子的出嫁女子,按照習俗,更是會站在棗樹下,由家族裏的晚輩孩童揀選那些枝幹纖細的棗樹,使勁搖晃,任由通紅棗子砸在頭頂,寓意早生貴子。


  那棵不起眼的棗樹上,突然有顆棗子悄無聲息地離開枝頭,與下方枝丫和其他棗子一路磕磕碰碰,然後向地麵摔去。


  徐鳳年做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雙手插入袖口,擺出這副仿佛束手待斃的姿態後,臉色有些蒼白,看向陳芝豹。


  比棗樹更不起眼的棗子輕輕落在地麵後,竟然砰然炸裂。


  陳芝豹手中那杆梅子酒如同被一柄無形飛劍撞上。


  雷落在人間,響在天上。


  這是顧劍棠壓箱底絕學方寸雷的神意所在。


  但氣馭萬物做飛劍的手腕,心之所至劍之所往的境界,則是吳家劍塚的劍道根柢。


  隨著第一顆棗子的離枝落地,猛然間落棗如雨,一顆顆急速落地,有些沉悶炸開,有些安靜落地。


  陳芝豹四周激蕩起一圈圈漣漪,高低不一,如無數小石子砸在平靜湖麵,那幅玄妙畫麵,就像仙人手筆之下,在一張雪白宣紙上憑空開出一朵朵蓮花。


  陳芝豹閉上眼睛,握緊梅子酒,哪怕某次漣漪就在他頭頂三尺蕩漾開來,他仍是沒有躲閃,更別說遞出一槍來打破僵局。


  一圈漣漪在他肩頭上方僅寸餘處的空中,微微蔓延開來。


  陳芝豹在等,耐心等待徐鳳年的撒手鐧,等待徐鳳年心起殺念的那個瞬間,至於那些看似玄妙無雙的漣漪,不過是不痛不癢的障眼法罷了。


  對陳芝豹如今的梅子酒而言,世間沒有毫無破綻的先手,他的後發製人,自信便是麵對號稱殺傷力天下無雙的鄧太阿,也能一槍破去,故而不論是與誰做生死之戰,他都算立於不敗之地,何況是眼前這個天人體魄已是強弩之末的年輕藩王。


  有些漣漪在陳芝豹很遠處極為“漫不經心”地蕩起。


  當滿樹棗子落盡之時,徐鳳年袖口微動,一柄柄小巧玲瓏的飛劍在身前依次安靜懸停。


  與此同時,那些原本已經在陳芝豹四周消逝的漣漪重新浮現。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自漣漪中又抽發出一朵搖曳生姿的雪白蓮花。


  一座小院,如同開滿了蓮花,隱約有清脆悅耳的叮咚聲。


  這是太安城守門人柳蒿師的雷池,以及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大黃庭。


  雷池滿蓮花。


  於絕境處,生機勃勃。


  好像是感受到小院裏的天地異象,陳芝豹緩緩睜開眼睛,沒有絲毫身陷險境的覺悟,反倒是頗有閑情地細細打量起來。


  滿塘蓮花,搖曳生姿。這一朵朵蓮花,應該就是徐鳳年心中神意的具象化了。


  曾經繼承了高樹露那副天人體魄的年輕藩王,需要用這種不用耗費氣機的仙人手筆來迎敵,看來龍眼兒平原一戰確實已經傷及根本。


  陳芝豹視線越過身前蓮花,看到徐鳳年身前懸停那九柄袖珍飛劍,估計是生怕這座雷池困不住自己,需要憑借這些同樣不用涉及氣機運轉的飛劍,來提防他手中梅子酒的暴起殺人。


  不知道這九柄小物件,是不是傳聞中桃花劍神鄧太阿的饋贈。據說鄧太阿當時一口氣送了十二柄,之後徐鳳年在神武城外對敵人貓韓生宣,以及在與王仙芝一戰中各有折損,難道是沒有補齊的緣故?

  徐鳳年的臉色越發蒼白,低頭凝望那身前懸停九飛劍,並非陳芝豹猜想那般是鄧太阿所贈,而是請求清涼山墨家巨子打造,最終養意而成。


  桃花劍神曾經說起過他鍛造養育飛劍的過程。鄧太阿自幼生長在吳家劍塚那座葬劍無數的陰森劍山,拔出第一把古劍即太阿,隻不過太阿早已腐朽不堪,拔出即斷,鄧太阿仍是以劍名作為自己的名字,在那以後又陸續相中與自己生出玄妙感應的十一把劍。因為仇視將自己視為棄兒丟在劍山自生自滅的吳家,鄧太阿並未攜帶任何一把古劍出塚,兩手空空孤身離開劍塚後,隻取十二道劍意,最終鑄造出十二柄飛劍儲藏在小匣,分別是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徐鳳年在欽天監一戰後返回北涼,便依照此法鑄劍九柄。


  酆都、老蛟。這兩劍是一雙,分別懷念酆都綠袍兒,還有那個曾在江上揚言“生平唯一劍,有蛟龍處斬蛟龍”的羊皮裘老頭。


  蠹魚。這個稱呼,第一次聽說,是聽潮閣那位國士師父說與徐鳳年,是一種書蟲,相傳喜好生活在故紙堆裏。


  水精。緣於徐鳳年鑄劍前想起了春神湖那頭不知活了多少歲月的大黿。


  美髯。離陽朝廷曾經有位縫補匠,他紫髯碧眼兒,他晚節不保,雖是北涼大敵,但是從徐驍、李義山,再到他徐鳳年,皆是由衷敬重。


  稚趣。還記得第一次前往北莽,途經幽州邊境倒馬關,有個憧憬江湖的孩童壯起膽子向他伸出手,說想要摸一摸徐鳳年的佩刀。


  野狐。一次與橘子徐北枳閑聊,這位謀士曾經打趣他這位新涼王修的是野狐禪,不合正統,難免多災多難。


  羊脂。是徐鳳年想起了梧桐院的那位喜好塗抹猩紅胭脂的大丫鬟,不知道她在敦煌城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呼延大觀這次深入北莽腹地,是否能夠成功說服她返回北涼,帶她回家。


  蟻沉。樹死猶香。人死呢?徐鳳年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看過很多風景,但是到最後,還是最喜歡貧瘠寒苦的北涼,喜歡這個曾經家家戶戶白衣縞素的地方。


  酆都、蟻沉、蠹魚、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


  這九柄飛劍,不僅是徐鳳年賦予了它們神意,它們同時也寄托了徐鳳年內心最深處的精氣神。


  陳芝豹眯眼看著那九柄神意各異的袖珍飛劍,就像看著這個年輕藩王的人生。


  事實上陳芝豹像這樣的冷眼旁觀,已經二十餘年。


  第一次見到徐鳳年,陳芝豹還隻是個剛剛進入滿甲營的少年,不足十四歲,那時候的夢想是將來有一天能夠披掛鐵甲,手持長矛策馬天下。當他從王妃手中小心翼翼接過躺在繈褓裏的孩子,看著那張稚嫩的臉龐,那時候的陳芝豹笑得很開心。之後人屠徐驍幫助離陽趙室定鼎中原,名冠京華的白衣兵聖放棄封王就藩,默默跟隨徐家軍到了北涼,尤其是在王妃逝世後,這個男人越發沉默寡言。不遠不近,看著那個姓徐的少年世子,在梧桐院那一畝三分地放浪形骸,在清涼山外頭遊手好閑。年輕世子的瀟灑逍遙,跟春秋戰事的硝煙四起反差巨大。那個年輕人活得太聲名狼藉,而徐家老卒死得太籍籍無名,形成一種鮮明對比,陳芝豹自然不會對這樣的年輕人有半點好感。可要說陳芝豹對當時的徐鳳年就早早懷有殺意,或者說對北涼暗藏反心,就既高估了徐鳳年,也小看了陳芝豹。因為陳芝豹從來就沒有把徐鳳年當作分量足夠的對手。曾經他的對手,江湖上隻有槍仙王繡,沙場上隻有春秋兵甲葉白夔。


  陳芝豹突然出槍如龍,一槍紮向有滿院蓮花和九柄飛劍列陣在前的徐鳳年,勢如廣陵江水奔流入海。


  長槍所過之處,一朵朵憑借徐鳳年神意孕育而出的蓮花支離破碎。


  徐鳳年身形紋絲不動,隻是抬起一隻手,食指輕輕旋轉,九柄飛劍一閃而逝,在空中劃出九條纖細軌跡。


  飛劍與長槍的九次撞擊聲,叮叮咚咚,清脆悅耳,仿佛一池荷風拂過簷下的風鈴聲。


  飛劍雖小,其力卻巨,勢大力沉,以至於陳芝豹的梅子酒在臨近徐鳳年喉嚨之前,數次偏移直線軌跡。


  徐鳳年在長槍就要刺在喉嚨的千鈞一發之際,斜了斜腦袋,雙膝微屈。梅子酒的槍尖在脖子左側擦出一條血槽,身體微微前傾的徐鳳年就像一肩挑起了梅子酒,然後猛然前衝。


  陳芝豹手腕顫動,一杆梅子酒順勢向下一壓,徐鳳年肩頭發出砰然巨響,但前撲勢頭並無絲毫凝滯。


  陳芝豹手腕向右晃出些許幅度,砸在徐鳳年肩頭的梅子酒頓時呈現出橫掃千軍之勢。


  繼續撲殺向前的徐鳳年整個人向右側倒卻未倒,剛好躲掉那杆試圖掃落頭顱的梅子酒。


  這一切都僅在刹那之間。


  毫厘之差,生死之分。


  徐鳳年抬起手肘抵住梅子酒,防止長槍變招,一掌拍向身前留出大片空當的陳芝豹。


  陳芝豹看似就要被欺身靠近的徐鳳年擊中,竟是沒有收槍撤退或是憑借梅子酒變招的意思,直截了當就跟徐鳳年互換了一拳一掌。


  徐鳳年一掌拍在陳芝豹額頭,陳芝豹一拳砸在徐鳳年眉心。


  兩人身體各自一蕩,皆是竭力穩住身形絕不願後退半步,然後一人一腳凶狠踹出,依舊是隻求攻勢放棄守勢的玉石俱焚。這一次兩人終於各自後退數步,然後幾乎同時向前踏出數步,又如出一轍地抬臂肘擊而出,各自被砸中腦袋的兩人一左一右錯開。


  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在西域小城裏的那場狹窄巷一戰,各自隻在方寸間輾轉騰挪,摒棄一味追求雄渾氣勢的大開大合,反而是螺螄殼裏做道場,極顯返璞歸真的宗師風采。


  今日與陳芝豹小院一戰,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兩人錯開拉出一小段距離之後,原本手持梅子酒的陳芝豹未必就擁有先手優勢,畢竟梅子酒過長,隻是槍法出神入化的陳芝豹突然手心虛握,長槍向後滑去,梅子酒在他手中握緊後,就變得好像一把迎敵距離恰到好處的三尺長劍。於是梅子酒槍頭比徐鳳年的手掌更早得手,雖然那杆梅子酒槍尖反常地毫不鋒銳,但是抽在徐鳳年心口之後,頓時就讓臉色瞬間雪白的徐鳳年整個人倒飛出去。一擊得手的陳芝豹不知為何,皺了皺眉頭。


  身形倒滑出去的徐鳳年雙臂攤開,九指張開,僅剩下一根手指彎曲。


  徐鳳年那九指分別牽引再度浮現在空中的九柄飛劍氣機,在九劍的牽扯下,不但後退勢頭驟然停止,而且緊隨其後的前撲勢頭快若奔雷。


  徐鳳年高高躍起,一指壓下。


  小院所有微微搖晃的氣韻蓮花都消散,四麵八方的神意凝聚於一指之上。


  李淳罡當年在雨中泥濘小道遞出過一劍。


  一劍仙人跪。


  陳芝豹高舉梅子酒橫槍在身前。


  梅子酒被一指彈中,槍身彎曲出一個誇張弧度,弧頂重重砸在陳芝豹的額頭。


  這位蜀王被砸得身體倒飛出去,直到後背貼緊牆壁才好不容易止住頹勢。


  徐鳳年雙腳落在地麵後,平淡道:“你替北涼三十萬鐵騎抽我那一記,還給你。”


  陳芝豹強行咽下幾乎就要湧出喉嚨的鮮血,加重握槍的力道,這才使得手中那杆梅子酒不再劇烈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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