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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2章 劍雨樓有客來釁,大雪坪紫衣觀雪(4)

  徽山一年四季皆是訪客如雲,便是這場姍姍來遲的鵝毛大雪,也沒有阻擋他們的登山腳步,隻不過在那名紫衣女子出樓後,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便立即通知下人,今日自牯牛大崗登大雪坪入口處設立關卡,無論是閑雜人等還是本身就是大雪坪人氏,一律不得接近大雪坪,一律不得接近那位突然有了賞雪興致的徽山山主,違者殺不赦。如今的徽山,身為女主人的軒轅青鋒早已不理俗事,兩朝元老黃放佛可謂大權在握,武道修為也隱約有由指玄躋身天象的跡象,這一步跨出,那就真是好似旅人跨過了天塹,像是讀書人高中三甲。


  這兩年的徽山,在離陽江湖上,如日中天。


  武評四大宗師裏的離陽三人,曹長卿已死,鄧太阿蹤跡難覓,徐鳳年遠在西北一隅之地,而近年來好事者評出的離陽十大高手,與軒轅青鋒齊名的祁嘉節、柴青山寥寥數人,也遠不如徽山紫衣這麽璀璨奪目,甚至有愛慕者將這位武林盟主美譽為“胭脂宗師”:既是足以登榜胭脂評的美人,又是武道大宗師,整個天下,唯有那個傳聞已經殉國的西楚女帝薑姒可以媲美,如今薑姒已死,整個江湖都像要為軒轅青鋒感到寂寞。


  寂寞得就像今日大雪坪的這場壯觀雪景,大雪紛飛,鋪天蓋地,卻僅有她一人觀賞。


  她在大雪坪崖邊駐足遠眺,小小油紙傘上鋪滿白雪。


  仿佛美人白頭。


  這個時候,有一人大煞風景地鬼鬼祟祟出現在大雪坪。正站在缺月樓二樓凝望那襲紫衣身影的黃放佛頓時臉色陰沉,正要飄落出樓,把那個大膽越過雷池的家夥丟進大雪坪外的江水喂魚,隻是讓這位城府深沉的徽山首席客卿感到震驚,雖然軒轅青鋒沒有出聲,甚至佳人始終獨立於風雪中,沒有絲毫動靜,可黃放佛偏偏感受到一股撲麵而來的氣勢,阻止了他將出未出的出手。對,是氣勢,而不僅是氣機。


  黃放佛畢恭畢敬地後退一步,以示自己心領神會。黃放佛百思不得其解,那個不速之客他並不陌生,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總喜歡跟人胡亂吹噓他跟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行走過江湖,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坐過船,一起去過快雪山莊,還說他們兩人是稱兄道弟的朋友,好朋友。


  黃放佛當然不相信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隻相信有著雲泥之別的兩人是萍水相逢的過客而已,那位年輕藩王不會當真,而大雪坪那個年輕人則太當真。至於他為何能夠成功在徽山定居下來,黃放佛也很奇怪,畢竟軒轅青鋒做了甩手掌櫃後,黃放佛需要處理太多事務,根本不可能去計較一個無名小卒的根腳。現在的徽山分出三六九等,同樣是客卿供奉,首尾兩人的待遇差距極大。那個年輕人就是徽山最次等的客卿,隻在半山腰偏遠處有棟小院子,還是跟其他兩人共住,每月銀子不過二三十兩,這在徽山山腳的城鎮那邊,都不夠喝頓像樣的花酒。


  那個年紀輕輕的末流客卿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內心忐忑不安。他今天原本是想來大雪坪看看風景的,試著找機會跟同樣有此雅興的江湖前輩們套套近乎,不承想登山後一路暢通無阻,連個人影都沒瞧見,本想打道回府,可都在雪地裏走了大半個時辰,又不甘心,就這麽渾渾噩噩撞入牯牛大崗。事實上山頂附近的重要客卿供奉都已得到消息,這個年輕人遠遠沒有資格讓大雪坪仆役跟他知會一聲,於是就歪打正著,給他瞧見了崖邊那襲宛如仙人的紫衣。


  這是他在徽山寄人籬下後第一次見到她。初次見她還是在快雪山莊,那個化名徐奇的“江湖朋友”,臨了跟他說不妨去徽山看看,還說有個喜歡穿紫衣服的女子還算是朋友,去了徽山能有個照應。他當時沒當回事,可江湖難混啊,尤其是他這種無根浮萍,到哪兒都隻有挨白眼的份,實在沒法子,這才瞅準時機,厚著臉皮冒死“覲見”這位徽山紫衣。不承想幾乎抱著必死之心的他,在那女子眯起眼眸一番打量,大概是確定他沒膽子說瞎話後,竟是菩薩大發慈悲地點頭答應下來。他隻記得在那雙冰冷眼眸的凝視下,他汗如雨下,等她離去很久仍是失魂落魄。後來他就來了徽山,雖說沒有一步登天,但終究有了個落腳的地兒,不用在那個江湖裏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飄來蕩去,他也不奢望更多,一年到頭吃喝不愁,便心滿意足。


  看到她後,他壯起膽子一步一步艱難前行,不知是雪地難行還是心有敬畏的緣故,身披蓑衣的他走得步履維艱。


  當他好不容易走到她身後十數步,一個清冷嗓音輕輕響起:“我隻記得你姓黃,叫什麽忘了,黃什麽來著?”


  嗓音不大,可聽在他耳中無異於頭頂炸響驚雷,原來高高在上如天上神仙的這位女子,還能記得自己的姓氏啊?

  受寵若驚的他連忙小跑幾步,在她身側以及身後幾步外識趣停下腳,低頭彎腰,笑道:“回稟山主,小的姓黃,單名一個荃字……草字頭加一個完全的全字,並非泉水的泉。”


  曾經在徐鳳年麵前裝過一路老江湖的黃荃,早生華發,確實看著就不是個如何討喜的年輕後生。他安靜等著下文,可是許久都沒有動靜,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難道是自己的出現打擾了她的賞雪興致?


  她輕輕一抖握傘的手腕,油紙傘麵上的積雪頓時亂如飛絮。


  她沒有轉頭,隻是淡然問道:“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溫華的人?”


  黃荃誠惶誠恐道:“當然當然,在京城闖下一個‘溫不勝’的綽號,跟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交過手,當時連擔任兵部尚書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也對那溫華青眼相加,可惜後來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今山腳的說書人都說這位絕世劍客是徐奇……哦不,是新涼王的好兄弟,為此那位王爺還用溫華的劍招在西域,一劍就把同樣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拓跋菩薩給打出了城。”


  她又問道:“那你羨慕不羨慕?”


  黃荃訕訕笑道:“自然是羨慕得很。我也曾勤苦練劍,可惜不是那塊料,很快就荒廢了,就會幾手三腳貓的功夫。”


  說到這裏黃荃略作停頓,小心翼翼道:“小的能夠在徽山蹭吃蹭喝,是山主菩薩心腸,小的這兩年絲毫不敢忘記山主的收容之恩。”


  她不置可否,嘴角悄然翹了翹,自言自語道:“雖然姓溫的那個家夥很惹人厭,不過溫華的確就隻有一個溫華,對那個人是這樣,對我也是差不多。這輩子再想遇到這種……混賬王八蛋,應該很難了。”


  山巔風雪太大,黃荃哪怕豎起耳朵,也根本聽不清楚她的細碎呢喃。


  她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直截了當道:“想必你也知道,那個人送了很多聽潮閣秘籍到我的缺月樓,我現在給你一個選擇,要麽讓你隨意挑選一本秘籍,然後下山去闖蕩,要麽安分守己在我徽山做個不入流的客卿,雖然一輩子衣食無憂,但也無半點前程可言。你不用說話,點頭就是選擇第一個,搖頭就是選擇後者。”


  極其碎嘴的黃荃下意識想要嘮叨幾句,可是不管如何使勁都說不出半個字,然後猛然間驚醒,滿頭汗水,趕緊搖頭。


  黃荃在心裏默念,我何嚐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既吃不住苦,也沒那練武練出個高手的根骨天賦,早就曉得乖乖認命了。


  她平淡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如獲大赦的黃荃不敢繼續逗留,轉身就走。


  隻是在黃荃走出幾步後,輕輕說道:“我不知道山主嘴裏的那個人有沒有把我當朋友,甭管我跟外人怎麽吹牛不打草稿,事實上我也不敢認為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但是,不管怎麽說,能夠遇到那個人,我黃荃很高興。”


  說完這句話後,黃荃腳步不停地離開大雪坪,不敢偷偷轉頭看一眼她。


  他在下山的時候,有些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但是想了又想,他依舊覺得這輩子能夠遇到“徐奇”,遇到那個願意被自己蹭吃蹭喝、還會笑著聽自己吹牛的年輕江湖人,是一件值得高興一輩子的事情。


  軒轅青鋒獨自站在原地,風雪紛紛落人間,越發顯得天地寂寥。


  她緩緩走回那座據說比北涼聽潮閣還要高聳入雲的缺月樓,登上頂樓。這一層樓極為通透,除了那些金絲楠木廊柱,整棟樓幾乎空無一物,隻擺放有一張紫檀美人榻。她收起油紙傘,彎腰將其傾斜依靠在一根廊柱上,躺在榻上,單手支起腮幫,視線所及,望向西方。此樓最特殊的地方便在於整個西麵無牆壁也無欄杆,一眼望去,便可看到大雪坪甚至是徽山以外的遙遠風光。由於天下大雪,缺月樓內寥寥無幾能夠走入這一層樓清掃屋子的年少丫鬟,早已乖巧伶俐地在西麵豎起了一道絹素屏風,用以遮擋風雪隔斷嚴寒。


  她眯眼假寐。


  論奇遇之好,機緣之妙,這名女子簡直就是天地寵兒一般。


  先是無意間獲得了大雪坪藏書閣一門能夠吞並他人氣機的詭譎功法,修為突飛猛進,在她驚險躋身一品境界的同時,也把自己弄得半人半鬼,命懸一線。之後去了趟北涼,在聽潮閣武庫汲取了數枚傳國玉璽的氣運,不但穩固了境界,還消除了紊亂氣機造就的巨大隱患。然後攔江一戰,敗在王仙芝手上,沉於廣陵江之底,竟是仍然大難不死,且有後福,劉鬆濤和趙黃巢各自助其境界暴漲,令其一舉躋身大天象境界。太安城外攔阻曹長卿入城,西楚霸王更是送她那場黃粱一夢,讓她大夢數十年,其中裨益,豈能尋常?

  沒有人膽敢質疑她以女子身份擔任武林盟主,甚至有人認為年輕一輩的江湖宗師中,唯有她軒轅青鋒有望與那位西北藩王一較高下。


  隨著她的境界迅猛攀升,在大江以南的江湖中獨占鼇頭,徽山勢力蒸蒸日上,力壓龍虎山,她說天下香客每月十四這一天不許登山燒香,那麽就沒有一人敢在那一天去龍虎山許願祈福。


  她曾經讓當時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不得登上大雪坪,她也曾經在大會天下群雄的時候,讓新涼王千裏迢迢派人主動送來幾大箱子的聽潮閣秘籍,如同“托孤”。她也曾參加過太安城一戰,與那天下四大武評大宗師中的離陽三人,交相輝映。她就像一輪滄海明月懸掛在江湖上空。


  有人畏懼她,有人憎惡她,有人尊敬她,但是很奇怪,天底下似乎唯獨從來沒有人很純粹地喜歡過她。哪怕她的姿容已經足以登榜胭脂評,哪怕無數江湖男子都知道,隻要征服了這名女子,就幾乎等於征服了半個江湖。


  她在大雪坪缺月樓頂層深居簡出,喜怒無常,不知道有多少已經死心塌地效忠於徽山的江湖高手,被她莫名其妙地一怒之下打成重傷,此生無緣武道修行。可她卻也算不得刻薄寡恩,相反,她高興之時,價值千金的庫藏貢品夜明珠也能隨手賞賜奴婢,江湖夢寐以求的上乘秘籍也能隨意送人,而且一送成雙。隻可惜沒有誰揣測得出她何時會高興,又為何會高興。


  她睜開眼睛,似乎是覺得那座屏風礙眼,輕輕揮手,屏風頓時支離破碎,與大雪一起紛飛。


  她離開那張美人榻,拿起那柄油紙傘,離開缺月樓,重新撐傘走到大雪坪崖邊。


  她緩緩伸出手,伸出油紙傘外,雪花片片不停歇,掌心漸漸堆雪。


  她輕輕重複著兩句話。


  “遇到你,我很高興。”


  “遇到你,我不高興。”


  這一襲紫衣,在接下來整整一個晚上,就這麽站在那裏,一手著撐傘,一手伸出去接雪,身形紋絲不動。


  沒有人知道緣由,之後江湖上以訛傳訛,盛傳徽山紫衣在徽山之巔觀雪,一夜之間躋身陸地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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