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2章 王銅山被殺軍營,徐鳳年闖宮西楚(4)
等到祥符年間西楚複國,原本已經嗓子差不多喊啞的老更夫不知為何,突然間又開始撕心裂肺起來,其中悲涼苦意猶勝當年。複國之前,老太師孫希濟和曹長卿以及尚未稱帝登基的薑姒,就曾經在街上碰到過這個年邁的瘋子。老更夫曾經拿著更槌對孫希濟稱呼了一聲“死人”,把曹長卿稱為“將死之人”,唯獨癡癡望著亡國公主薑姒,悲慟大哭,哭著要她那個僅剩的“活人”快走。當時等到老更夫跑遠之後,經由孫希濟揭開謎底,薑姒才知道老更夫本名江水郎,曾經三十九歲便執掌大楚崇文館,手底下管著足足三院館士和六百名編校郎,是被西楚先帝譽為“文有江水郎,棋有曹得意”的讀書人。不同於許多西楚遺老的崇尚黃老清靜或是直接逃禪野林,江水郎就那麽瘋了,瘋了二十餘年,為這座昔年的中原第一大城敲了二十餘年的更。
這個時候,老人的渾濁眼神一點一點恢複清明,手中銅鑼和更槌不知不覺墜落在街道上。老人突然掉頭奔跑起來,一路狂奔,幾次摔倒也根本不顧疼痛,爬起來就繼續跑。等到老人終於跑回那棟孤苦伶仃的破敗茅屋前,又開始眼神茫然起來,使勁抓頭,最後以至蹲在地上沙啞嗚咽,像條滿身傷痕的癩皮狗,有些疼叫,不在嘴上,而是出自填滿陳年往事的心口,一聲一聲哀號。老人捂著頭滿臉痛苦地站起身,踉蹌衝進屋子,翻箱倒櫃,終於從床底一大堆破爛中好不容易拔出一把二胡。二胡蟒皮早已褪盡,琴弦更是早已崩斷,老人捧著那把連琴杆也不知所終的二胡,怔怔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起身後搬了條小破凳子,坐在了沒有台階的屋前。老人正了正衣冠,閉上眼睛,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身前好似擺放有一部琴譜,又像被老人伸手翻開了,他這才開始拉二胡,拉起了無琴杆也無琴弦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中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東越的雄山,北漢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綢緞,後隋的巨木……
老人還叫江水郎的時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國手李密,有春秋兵甲葉白夔,有禦劍飛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書甲天下的趙定秀,有詩歌冠京華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長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樞身著黃紫的孫希濟,有世間最講禮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家學問的湯嘉禾……
老人流淚不止。
大楚亡了,是一隻在春秋荒原無所依無所去的孤魂野鬼了。
老人停下手,沒來由大笑起來。
最終老人低頭喃喃自語:“我沒瘋,大楚亡國,有人裝睡有人裝傻有人裝死,我江水郎不過是喝酒醉不得罷了。”
老人胡亂擦了把淚水,抬頭望向遠處,手指顫抖。
遙想當年,如今老人還未老、死人更未死之時,還記得有支曲子曾經傳頌朝野,傳遍大江南北。那支曲子為大將軍葉白夔而寫,他江水郎譜曲,王擎作詞,趙定秀書寫。
曲名《將軍行》,有井水處必有人歌之。
老人慷慨高歌,但隻是一句便泣不成聲。
“少年未及冠,浩然離故鄉!”
離陽太安城宮城皇城內城,從裏到外三城皆有守城之人,當年柳蒿師是其中之一,如今吳家劍塚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除了那幾位武道宗師,太安城本身又有以欽天監作為中樞的兩座大陣,運轉不停。
西楚京城的那座恢宏大陣早已在山河破碎後,便被鳩占鵲巢的廣陵王趙毅破壞殆盡,但是現在依舊有人守城看門,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呂丹田便是其中之一,隻可惜尚未返回。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兩人,在今天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麽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一人站在皇城大門之後,老態龍鍾,身材矮小,身穿大袖長袍,腳踩木屐,如同稻田旁的草人。一人站在宮門之前,遙遙望著前者的背影,同樣是古稀老人。這一位身穿蟒袍,既不是離陽藩王的樣式,也不符合當今西楚皇室的禮製,而是隻有舊年大楚廟堂上才會看到的藩王蟒袍。這位曾經被大楚宗室除名的薑姓老人身材高大,卻死氣沉沉。
在兩位老人之間,是整整一千六百名精銳禦林軍,一千六百鮮亮鐵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如同披上了天庭仙人的金甲。
兩座城頭之上,更有近千張弓弩蓄勢待發。
隻見那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獨自站在大門外。
城頭上數名身披華貴甲胄的將領站在垛口後,個個冷汗直流,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不敢率先發號施令。
天底下最大兩座城池的老百姓,是最相信世間有陸地神仙的,一座是離陽的太安城,第二座就是他們腳下這座。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一個人,大官子曹長卿。
東海武帝城的江湖草莽反而不如這兩城,因為自稱天下第二的王仙芝從不自稱神仙,一甲子之間,無數高手來來去去,都敗在了人間匹夫王仙芝手下,順帶著武帝城裏的百姓也就對所謂的仙人不感興趣了。
但是曹長卿也好,王仙芝也罷,不管他們的武道修為高到幾樓幾十樓去,城下這個雙手按住腰間刀柄的年輕人,最不濟也是與這兩人在一樓平起平坐的大宗師。
徐鳳年站在原地,直到這一天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那個羊皮裘老頭兒是西楚人氏。
徐鳳年咧嘴一笑。記得當初太安城三人之戰落幕後,頂尖宗師如曹長卿和鄧太阿,都向他問了同一個問題: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的那位老人,到底有沒有跨入一氣千裏的那道天人門檻?
當時徐鳳年沒有直接給出答案,隻是笑眯眯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後讓兩人自己猜去。
一氣之長,千裏之外又百裏。
一口劍氣,千裏之外起滾雷。
隻要每當你能夠問心無愧的時候,比如一甲子前的青衫劍神,比如一甲子後解開心結的羊皮裘老頭兒,總是那麽輕輕鬆鬆就成為了天下第一。
因為你是李淳罡啊。
江湖這麽大,隻有你不過是手中劍那短短三尺距離。
天下無敵的頭銜那麽重,也隻有你李淳罡說放就放,想拿起就拿起。
徐鳳年突然有些怒氣。
可惜他想要發火的對象,已經不在這座城裏了,此時大概已經遠在太安城外。
曹長卿,當年不該讓你把她帶走的!
如果當年換成今天,你再來我跟前裝高手試試看?
徐鳳年雙手手心抵在北涼刀和過河卒的刀柄上,深深呼吸一口氣。
氣貫長虹。
當徐鳳年雙手握緊刀柄,刹那間,巍峨莊嚴的皇城大門就被他一腳踏碎。
西楚京城內,平地起驚雷,大門的粉末碎屑肆意飛揚。
守在皇城大門外的矮小寬袖老人無動於衷,屏氣凝神,雙手向前攤開,彎曲中指,依次做了一次彈指狀。每一次彈指,兩袖鼓脹如裝滿清風的老人就向後倒滑出去數丈。
在瘦小老人和高大城門之間,一左一右在老人指尖生出兩條蛟龍。
一黑一白。
皇宮西北的江湖畔玲瓏水榭中,氣氛凝重,披掛一副金黃甲胄的禦林軍副統領何太盛站在階下,神情尷尬。
劍道宗師呂丹田雖然是名義上的四千禦林軍一把手,要比包括何太盛在內的三名從三品副統領都高出一階官品,但是呂丹田隻不過掛個虛銜,並不真正任職當差,所以真正的兵權其實就在何太盛此時負責宮門守備的顧遂手中。至於另外一名齊姓副統領早就被排擠得整日隻知喝酒消愁,在年初就很少點卯統兵。何太盛和顧遂又不太一樣,顧遂是家中有兩位遺老在朝中遮天蔽日的世家子弟,所以在官場上左右逢源。而何太盛是普通士族出身,是靠著這兩年戰事中積攢下來的顯著軍功,和暗中依附權貴才艱難攀爬到這個位置。越是來之不易,就越發顯得彌足珍貴。此時何太盛的心情尤為複雜,既有對那位年輕女皇帝的愧疚,內心深處也有一絲不為人知的陰暗。當了二十來年的離陽子民,何太盛其實對大楚西楚已經沒有老一輩的那種執念。國姓是薑還是趙,對當打之年且野心勃勃的何太盛來說,並不重要。當時是覺得自己有望成為扶龍之臣之一的開國元勳,這才奮勇殺敵。在全殲閻震春騎軍一役上大放光彩,回京述職的時候很快就被身邊這位宋家俊彥宋茂林拉攏。搭上宋家這條乘風破浪的大船後,何太盛平步青雲,甚至連宋家都想不到,認為他是奇貨可居的慧眼人物。其實還有隱藏在這座城裏的大人物趙勾,已經許諾給他一個鎮護將軍。要知道整個離陽王朝的雜號將軍多如牛毛,但是實權將軍並不多,四征四平八人可謂“大將軍”,接下來是四鎮四安,然後就要輪到宋笠去年獲得的橫江將軍,以及他何太盛唾手可得的那個鎮護將軍。一般來說,在那十六個將軍之下,手握實權的鎮護將軍、橫江將軍其實比一州將軍毫不遜色。
何太盛的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向那名女子。
大楚皇帝,加上胭脂評的美人,再加上女子劍仙的身份。
這名禦林軍二把手的心頭就像有火爐在熊熊燃燒。
為何你宋茂林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卻可以堂堂正正表達愛慕?為何我何太盛就要對你卑躬屈膝,每次酒席上舉杯敬酒的時候,酒杯都要刻意低你半隻杯子才能心安?
宋文鳳在聽到何太盛稟報的緊急“軍情”後,仍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依舊站在一根廊柱附近,微笑道:“陛下是不是覺得那人突兀地出現在京城,就萬事大吉了?”
老人沒有得到答案,自顧自道:“他的出現,是有些出人意料。照理說他要站在京城外,也該等到那一萬北涼蠻子拚死突破吳重軒大軍和我大楚數道防線。但是老臣隻能說這位年輕藩王勇氣可嘉,可惜啊,運氣真是差。老臣從宮中獲知曹長卿的確離開京城北行後,以我宋家為首的三大豪閥就開始布局,原本是用來針對萬一曹長卿聞信趕來的最糟糕情況,卻不是用來對付那個姓徐的年輕人。陛下是初來乍到,說到底還是太年輕,許多秘事都不清楚,當然了,陛下也從來都是無心朝政的……”
說到這裏,宋文鳳言語中第一次流露出譏諷:“畢竟是女子操持國柄嘛,心思豈會真正放在興亡之上。”
臉色蒼白的宋茂林剛要開口,就被自己的父親宋慶善扯住袖口,怒目而視。
宋茂林欲言又止,但在父親的眼神警告之下,這位名動南北的風流人物,最終還是低下頭,雙拳緊握,滿臉痛苦。
作為當代宋閥家主的宋文鳳伸手撫摩那根朱漆廊柱:“人心反複啊。當初大楚滅國,趙毅入主此城,很快就泄露了大陣細節,但是等到咱們趕跑了那個離陽藩王,又有人主動跑來告知大陣內幕,說當年趙毅毀去的隻是一半大陣。陛下你瞧瞧,一樣東西分成兩份賣,而且還都賣出了天價,厲害不厲害?老臣以前隻是個死讀書讀死書的迂腐文人,比逃到深山老林的湯嘉禾好不到哪裏去,但是這二十年冷眼旁觀,才明白熙熙攘攘名來利往,誰不是商賈?尋常商賈求利,我輩讀書人求名,死了也要名垂青史,其實歸根結底是一樣的。”
老人似乎感受到一股冷意,下意識拉了拉領口袖口:“陛下啊,老臣請你抬頭四顧一番,現在的大楚朝堂上,誰不是在待價而沽,誰不是自謀退路?那些真正對陛下忠心耿耿的人物,有,而且不少,但可惜都已經身在戰場不在京城嘍,他們難逃一個死字,即便僥幸從戰場上活下來,我們這些人也絕對不會讓他們活下去。相信離陽趙室對此事會樂見其成。文人殺文人也好,文人殺武人也罷,從來都殺人不見血,關鍵是能夠殺得對手死後都沒辦法在史書上翻身。”
不知何時,大楚皇帝依舊盤腿而坐,但是已經麵朝“江湖”背對眾人,她也已經收起了那一摞摞先前很用心擺放的銅錢,然後不輕不重說了句大煞風景的稚氣言語:“你是在嚇唬朕嗎?”
宋文鳳哭笑不得,這感覺就像一位草聖嘔心瀝血寫就一幅龍飛鳳舞的名篇,桌案旁站著個鬥大字不識的莽夫,問寫得如何,回答說一個字都看不懂。
她接著說道:“雖然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麽,但朕真不是被嚇大的。”
她其實有句話沒有說出口:我是被欺負大的。
倍感對牛彈琴的宋文鳳不知為何生出一股暴戾之氣,猛然抬手,就要給這個年輕女子一巴掌。那一刻,老人從未如此豪氣幹雲。但是突然之間,地麵劇烈震動,老人差點一頭撞到廊柱上。
皇城大門口,兩條氣勢洶洶的蛟龍撲麵而來。
徐鳳年沒有抽出任何一把刀,而是舉起雙手,五指張開,竟是直接死死抓住了兩顆碩大蛟龍的猙獰頭顱。
五指之間光彩炸開。兩股罡風何等磅礴淩厲,吹拂得徐鳳年雙鬢發絲向後飄蕩。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黑白兩條蛟龍就像被強行按下腦袋喝水的粗憨老牛,毫無掙紮之力地一頭撞在水中。
徐鳳年身側左右頓時被撞出兩個巨大坑洞,蛟龍有多長,窟窿便有多深。
徐鳳年看著那個麵無表情的矮小老人:“我不為殺人而來,但是你別得寸進尺。”
二十丈外的那個老人冷然一笑,雙手交錯而過,在身前畫了一個大圓。
氣機旋轉,漣漪陣陣,最終形成一道寬厚鏡麵,就像端起了一盆水,將水盆撤去,但是那盆水卻懸停在了空中。
老人死死盯住這個好似獨占江湖鼇頭的年輕藩王,皮笑肉不笑道:“老夫不過是枯塚野鬼,但仍有心結未解,就是一直沒有機會跟人貓韓生宣比試,所以至今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指玄境第一人。”
鏡麵之中,高樓殿閣栩栩如生,如空中閣樓,如海市蜃樓,如縹緲仙境。
若是仔細端詳,才會看清竟是整座西楚京城的景象,纖毫不差。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往下一敲,一敲複一敲,總計五次。
西楚京城的高空,頓時就像有一道天雷從九天之上,破開雲層筆直砸下,砸向年輕藩王的頭頂。
仙人一怒,五雷轟頂。
第一道牽引天地異象的天雷在徐鳳年頭頂三尺處轟然炸碎。
四散紊亂的洶湧氣機在徐鳳年四周流瀉到了地麵,瞬間將地皮削去了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