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9章 兩謀士論政北涼,徐鳳年前往新城(2)
陳亮錫笑道:“流州地廣人稀,兩條分別由涼州陵州通往青蒼城的驛路,才剛剛起步,因此做什麽事情都要騎乘快馬。一開始也不習慣,除了腰酸背痛,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睡著了,就跟醉酒之人天旋地轉差不多,明明躺著,卻仍是像在馬背上高低起伏,是很遭罪。隻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即便城外無事,但一天不騎馬跑上幾十裏路,反而覺得不對勁。”
徐北枳神色淡然,輕聲道:“去了趟京城,那個家夥好像解開很多心結。以前是絕對不會給人畫餅的,多半對下一場涼莽大戰的確有幾分把握,既然如此,咱們不妨也稍稍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比如你所在的流州,作為已經劃入北涼道版圖的第四州,世道越好,流州在北涼的地位必然越是水漲船高,說不定以後廣袤西域開辟出第五、第六州,作為北涼和離陽連接西域的橋梁,流州就是板上釘釘的香餑餑了。軍伍方麵,有徐龍象的龍象軍,估計就算是老資曆的涼州邊軍,也不太好意思跑去搶地盤,但是流州刺史府的那些座椅,就不好說了。遠的不說,就說我剛剛離開的陵州,不管聲望還是功勞,照理說都可以順勢跨上一個台階的黃岩黃別駕,不就沒當上新任陵州刺史?從今往後,尤其是將來戰事不那麽緊張的時候,那個家夥要顧慮的事情隻會越多,不會更少。陳亮錫你在流州好不容易打開局麵,不管你是為了自己的前程還是為了流州的局麵,當下都該把座位往前挪一挪了。縣官不如現管,任你做了副經略使,也比不得在流州當低半品的刺史管用。”
大概是被徐北枳的開誠布公感染,陳亮錫也直言不諱道:“道理我懂,事實上這次來清涼山,在路上也想過不少,隻要戰事落幕,流州不但能夠在北涼道跟其他三州平起平坐,甚至有可能會是離陽朝廷心目中的重中之重。”
徐北枳點頭沉聲道:“對!正是此理。一旦北莽退縮,再不敢興兵西北邊境,那麽朝廷指不定就要派遣一位文官趕赴流州,負責幫著離陽坐鎮邊陲,那可就不是楊慎杏擔任節度副使這麽安分守己了。此舉看似荒誕,但早有前例有跡可循。兵部侍郎許拱巡邊兩遼不去說,那麽多節度使經略使從太安城撒出去,有哪個是省油的燈?王雄貴、盧白頡、元虢、韓林、溫太乙、馬忠賢,如果不論敵我立場,其實都不算什麽庸人。”
陳亮錫皺眉道:“怕就怕到時候朝廷讓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前往流州。姚祭酒本就是北涼人氏,即便身在廟堂,對北涼也素來親近,這位理學宗師入主流州,不管是王府還是官場上下,想來都樂見其成。”
徐北枳很快就接話道:“是啊,如同張巨鹿身在離陽,未必就肯事事為趙室一家一姓考慮,姚大家與碧眼兒性子相似,回到了北涼,難免多半就要為朝廷著想了。”
陳亮錫苦笑道:“看來我是該爭一爭流州別駕的位置了。”
徐北枳眯眼道:“未雨綢繆,我看最好還是把刺史也一並收入囊中,想必朝廷也沒那臉皮讓姚白峰回北涼做一州別駕吧?”
陳亮錫笑了笑:“做個一道經略使,也算名正言順。”
徐北枳撇嘴道:“在清涼山上當經略使?還不被宋洞明他們幾個吃得骨頭都不剩?何況不是去流州的話,有幾個離陽官員膽敢跟著姚白峰跑到北涼王府當官?那還不是每天一大早起床都要摸著脖子,慶幸自己腦袋還在肩膀上?”
陳亮錫忍住笑,點頭道:“倒也是。”
他們身後突然有人喊道:“橘子,亮錫,我突然覺得身體好些了,要不你們坐車,我來給你倆當馬夫?”
馬車附近的白馬義從都會心一笑。
徐北枳轉頭望著身邊的同齡人,問道:“怎麽說?”
陳亮錫一本正經道:“可以有。”
兩騎同時撥轉馬頭。坐在車夫位置上的北涼王徐鳳年,看著這兩位北涼謀士緩緩而來。他突然舉目遠眺。
有位聽潮閣枯槁文士,他死後無墳,那壇骨灰就撒在了這北涼關外。
大江南,大江北。
南山南,北涼北。
南方有江南,三千裏。
北涼有墓碑,三十萬。
在到達關外那座新城之前,八百鳳字營輕騎這邊出現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
氣勢洶洶的都尉袁猛快馬來到馬車旁,對充當馬夫的年輕藩王稟報道:“王爺,斥候回報西北一裏外,有六十餘名身帶刀劍的江湖武人,分作兩撥打打殺殺的,正往這邊飛奔而來,是否需要末將帶人阻攔?”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問道:“是幫派之間的江湖恩怨,還是醉翁之意在我?”
袁猛咧了咧那血盆大口,殺氣騰騰道:“管他娘的,反正兄弟們憋得慌,就拿他們打打牙祭當下酒菜了!”
徐鳳年擺手道:“算了,我們繼續趕路便是,隻要他們不湊近就都別理會。”
看到這邊關驍將出身的壯年都尉好像有些不情不願,徐鳳年用馬鞭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於新郎,笑道:“沒仗打皮癢是吧,這位王仙芝的大徒弟,夠不夠你出汗的?”
袁猛悻悻然道:“那還是算了,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
隻不過事態發展讓那位憋屈的袁都尉很是欣慰。那兩撥江湖魚龍要死不死撞向了八百白馬義從的長蛇陣線,袁猛當然看得出是為首那幾人有心要牽引禍水,試圖把水攪渾以便脫身。其中一位身上血跡斑斑的年輕刀客率先掠過了數騎白馬義從的頭頂,落在緩緩前行的騎軍右側,有他帶頭,稍後幾位都齊齊腳尖踩低,身形輕盈地翻過人牆。若僅是如此也就罷了,可某些個輕功稍遜一籌的,總不能繞到這隊輕騎後頭然後再跑路,猶豫了一下,不知是誰硬著頭皮嚷了句“軍爺們讓讓,借過借過”,然後五六個不要命的家夥愣是想要從騎軍隊列中穿過。本就脾氣暴躁的袁猛在先前有人“在太歲頭上動土”,其實就已經怒火中燒了,隻是回頭見自家王爺不動如山也就強行忍了,結果這幫兔崽子得寸進尺地想要幹擾兵馬行軍,頓時歪頭狠狠吐了口唾沫,低聲罵娘一句,扯開嗓子怒吼道:“抬弩!膽敢近身十步內,殺無赦!”
騎軍並未停馬,繼續前行,但是幾乎一瞬間,所有輕騎就抬起了輕弩。
一根根弩箭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頓時讓所有江湖人感到遍體生寒。
那些衝在最前頭的江湖草莽頓時嚇得停下腳步,紋絲不動,大氣都不敢喘。除去最先憑借不俗輕功躍過輕騎人牆的右側五人,其餘都被阻擋在這支騎軍左側,涇渭分明。
一名青衫提劍的中年男子顯然江湖經驗要更為豐富,不但示意身旁身後不要輕舉妄動,而且還第一時間扭轉手臂到身後,擺出向騎軍示好的背負劍式,望向最像將領模樣的袁猛,朗聲道:“這位將軍,在下乃南詔太白劍宗章融謙,正與江湖同道追捕十二名橫行無忌的歹人,若是衝撞了將軍車駕,還望恕罪!”
當著北涼王的麵被人尊稱一聲“將軍”的鳳字營都尉,頓時就臊紅那張大黑臉,這馬屁算是徹底拍到馬蹄子上了,袁猛怒斥道:“去你娘的將軍!老子隻是個從六品的都尉!嘴上抹油,一看你這姓章的就不是啥好鳥!”
自稱太白劍宗章融謙的中年儒雅劍客有些難堪,混江湖說到底就是混一張臉皮,六十幾個江湖中人都豎起耳朵聽著,結果被那個不識抬舉的騎軍都尉罵成不是好鳥,作為南詔白道武林上能坐前十把交椅的江湖大佬,修身養氣的功力再深,此時也沒那熱臉貼冷屁股的定力了,隻是麵對接近千人的大隊騎軍,而且一看就是那種精銳彪悍的北涼邊軍,章融謙作為過江龍,也沒膽子跟地頭蛇較勁,尤其是在北涼地盤上跟北涼邊軍掰手腕,章融謙就算武功再高,有三頭六臂也不夠人家砍瓜切菜的。所以章融謙就隻是冷著臉,沒有還嘴回罵。
一位先前被章融謙咬住身形沒能躍過輕騎人牆的錦衣老者,雖然身負重傷,腰部更是被刺出個血流不止的窟窿,仍是滿身凶悍氣焰,此時背對那支涼騎麵朝五十多名江湖仇家,陰惻惻道:“章融謙!你這道貌岸然、欺世盜名的南詔頭號偽君子,好意思說我們是歹人?!咱們少主不過是揭穿了你早年殺兄弟奪秘籍以此上位的老底,真有本事,就來殺人滅口嘛!”
一名衣裳勝雪、懷抱一把鮮紅琵琶的曼妙女子柔聲道:“歪門邪道,任你巧舌如簧,人人得而誅之。”
那個低手捂住腰部傷口的老人嗤笑道:“喲,淮南道縹緲山大橫峰的柳仙子發話了,哈哈,也就是歲月不饒人,否則你柳烘霞這樣的狗屁仙子,老夫年輕時,沒在大床上壓過五十個,那也有三十個!至於你師父飛蟬仙子,那個靠著駐顏有術就喜歡在各地拋頭露麵混臉熟的老婆娘,當年老夫那可是瞧都瞧不上眼的!不就是靠著與好些個老頭兒有露水姻緣,才在徽山大雪坪十八人裏占了個最靠後的位置嗎,她還真當自己是多牛氣的人物了?軒轅青鋒殺了我們宗主,咱們恨歸恨,但說到底還是服氣的,她那是靠真本事,能一人殺掉包括宗主在內的六大高手!但你們這幫狗男女算什麽?”
袁猛哈哈大笑,突然不想急著讓鳳字營趕人了。
懷抱琵琶的白衣仙子眯眼沉聲道:“覆海魔君,你找死!”
五指間滲出鮮血的老人聳動了一下腰,壞笑道:“那麽你,是找這個?”
章融謙看似一直盯著這個魔道魁首的動靜,其實眼角餘光一直在留意騎軍的動向。這位太白劍宗的外宗山主突然看到那輛馬車停下,那個年輕馬夫望向他們,但是奇怪的是那邊既無人走出車廂,也沒有人掀起窗簾,就好像隻是這個不懂規矩的馬夫想要看好戲,然後自作主張地停下馬車,順帶著整支騎軍不用任何發號施令,就驟然靜止不動了。
隨著騎軍的停馬不前,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肅殺氛圍頓時湧現。
寂靜無聲。
等了片刻,沒有等到罵戰或是廝殺,那個年輕馬夫貌似嘀嘀咕咕了一陣,然後很快就重新駕駛馬車前行。袁猛撇撇嘴,抬起手臂握了握拳頭,開始跟隨馬車前行。八百輕騎同時收起輕弩,無聲無息。
兩撥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支騎軍漸行漸遠,不知為何一時間都忘了打生打死。
徐北枳彎腰走出車廂後,坐靠著馬車外壁,笑問道:“好不容易撞到懷裏給你裝高手的機會,不露幾手?”
徐鳳年微笑道:“當我是大街上胸口碎大石的賣藝人啊?再說人家也不給銀子。”
徐北枳繼續挖苦道:“看來這次在太安城受傷真挺嚴重的,否則就你這脾性,尤其是當著那幾位仙子女俠的麵,早就摻和一腿了。”
徐鳳年搖頭道:“這你還真誤會我了,走江湖最忌諱孫子充大爺,最講究大爺裝孫子。我可是個老江湖,不妨告訴你,剛才那兩撥拚命的江湖好漢,大俠和魔頭,為啥拚命?那個什麽魔教的少主曾經下意識摸了摸胸口,告訴你,十有八九是本殺人越貨僥幸得手的聽潮閣秘籍,什麽太白劍宗什麽淮南道縹緲山,嘴上說是除魔衛道,其實都是奔著秘籍去的。至於事後如何分贓,都不用攤開來說,姓章的南詔高手肯定能做得滴水不漏、皆大歡喜。比如上冊歸我下冊給你,回頭看完了,兩個幫派相互借閱,這麽一來二去,平時隔著萬水千山的兩大宗門,也就成了遙相呼應的江湖鐵杆盟友了。你在南詔說那飛蟬仙子是眾望所歸的江湖名宿,我在縹緲山說你太白劍宗其實根本不輸東越劍池,大夥兒都有麵子。說不定幾個長輩坐下來一撮合,再讓各自宗派裏的兩個年輕俊彥結為神仙眷侶,又是一樁天大的美談,能讓他們吹牛吹上好幾年的。”
徐北枳伸出大拇指,嘖嘖道:“王爺可以啊,門兒清啊。”
徐鳳年沉默片刻,笑道:“他們的江湖,就是這樣的。談不上好壞,可惜就是太像江湖了。”
徐北枳感慨道:“按照你的說法,人生在世,何處不江湖。”
背對橘子的徐鳳年點頭道:“大概是的吧。”
臨近新城的時候,成群結隊的江湖人就越來越多了。跟章融謙的來曆有些相似,都是最早跟著軒轅青鋒去西域殺魔頭的,結果那襲紫衣自己殺完了人讓別人無人可殺後,又慫恿江湖正道人士熱血上頭地跑去北涼邊關從軍,然後她自己就消失無蹤了。大多上了年紀的江湖豪傑都沒有真的來關外,多是跟地位相仿的同道中人在涼州或是陵州境內,一邊遊曆山河一邊切磋武藝,要不然就是跟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魚龍幫聯絡聯絡感情。行走江湖,都是不看僧麵看佛麵的路數,混沒混出個熟臉,那是天壤之別,就連徐鳳年早年浪跡江湖底層,也看過幾次街頭鬥毆,就因為各自喊來的幫手相互認識,結果架沒打成,酒倒是喝上了,刀子不動筷子動,這中間都是大學問啊。
離陽各地官府頒發的路引,不足以讓這些江湖人去往虎頭城、懷陽關那樣的軍鎮險隘,大多都在新城附近止步,隻有極少數能讓魚龍幫高層骨幹帶路的人物,才能稍微靠近關外邊境,但是從軍入伍殺北莽蠻子之類的就別想了,就當是去塞外大漠飽覽風光一趟,運氣好,能夠看到十數騎數十騎的白馬遊弩手呼嘯而過,運氣更好的話,也能遠遠看幾眼那些南北調動的大規模騎軍,塵土飛揚,氣勢雄壯。相比先前那眼拙的兩撥人,這些廝混在新城周邊地帶的年輕豪俠,耳濡目染之下,知道更多的北涼“內幕”,再者那八百輕騎能讓駐紮在這邊的兩千精騎專門開道帶路,輕騎裏頭能沒有大人物?用屁股猜都猜得出來嘛!加上這支輕騎的一水兒白甲白馬,隻要不是瞎子傻子,那就都能想到到底是何方神聖,大駕光臨這座北涼無比重視的新城了。
當白馬義從策馬而過的時候,路旁突然有一名光頭年輕人撒腿跑向這支騎軍,大聲嚷著:“北涼王,我遼東劉按!要向你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