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下馬嵬脂粉氤氳,徐鳳年離京北還(4)
齊陽龍還真就去了下馬嵬驛館,親自催促年輕藩王帶兵離京,隻不過等到老人才下馬車,驛丞就跑到跟前,雙手捧著一個小布兜,因為不敢確認老人的身份,小心翼翼問道:“敢問老先生是不是中書省……”
驛丞的問話點到即止,沒有直接問是不是中書令大人,而是折中提到了衙門而不提官職,即便出錯,也能補救。
老人點頭嗯了一聲,問道:“北涼王難道已經離京了不成?”
驛丞膝蓋一軟,好在這個時候老人已經一把拿過了布兜,掂量了一下,納悶道:“印章?”
差點跪倒在地的驛丞硬生生挺直腰杆,手足無措,漲紅了臉。下馬嵬驛館一直是個尋常官吏避之不及的瘟疫之地,他也是去年不小心惹惱了兵部一位職方清吏司的主事大人,才被丟進這裏自生自滅,哪裏能想到會有跟中書令大人麵對麵說話的一天?驛丞當時聽王爺說中書省的齊陽龍今早會來下馬嵬,也沒當真,覺得撐死了來個三四品官員就算自己祖墳冒青煙了。他一咬牙,也顧不得唐突,滿腦子都想著跟齊首輔多說一個字就多為家族增添一分榮光,顫聲問道:“中書令大人,要不要進驛館小憩一會兒?”
齊陽龍笑了笑,正要婉言拒絕,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下馬嵬有沒有綠蟻酒?”
驛丞小雞啄米道:“有有有!”
驛丞領著中書令大人進入驛館內院的時候,故意興師動眾地讓驛館諸多小吏忙這忙那,齊陽龍也沒有揭穿他這份淺顯心思,任由驛丞帶路跨入那棟僻靜小院。
驛丞連忙給老人搬出一把藤椅,解釋說王爺有事沒事都喜歡躺在藤椅上養神,聽上任驛丞說過王爺上次進京也是這般,對這藤椅可謂情有獨鍾。
齊陽龍在藤椅上躺著,看著像是在閉目養神。驛丞從下屬手中拎過了兩壺酒,也不敢打攪,就弓著腰站在簷下安安靜靜候著。
齊陽龍休息了一炷香工夫左右,睜眼後輕聲問道:“把東西交給你的時候,那位年輕王爺說了什麽?”
驛丞一拍腦袋,趕忙說道:“小人差點給忘了,王爺的確叮囑了句,如果是中書令大人大駕光臨,那就讓小的跟大人說,這小玩意兒是一個姓張的讀書人暫借給他的,如今就當還給天下的讀書人了。如果不是中書令大人親自來下馬嵬,那就什麽都別說。”
齊陽龍愣了一下:“姓張的讀書人?”
碧眼兒?肯定不是,張巨鹿絕對不會跟北涼有任何私交。即便果真有這遺物留下,那也是交給桓溫才對。
哦,那應該就是張家聖人衍聖公了。
齊陽龍緩緩站起身,收起小布兜後,從驛丞手中接過那兩壺綠蟻酒,笑問道:“喝過這酒?”
驛丞汗顏道:“昨兒才喝過幾口,有些難入口,太烈了,火燒喉嚨似的。”
驛丞說到這裏,溜須拍馬道:“中書令大人,便是要喝,也慢些才是。”
齊陽龍一笑置之,拎著酒徑直離去。
給銀子?老人沒有這個念頭。真要給了銀子,這名不知姓名的官吏,如何敢拿自己中書令的名號去與同僚吹噓,如何心安理得地憑此謀取前程?
太安城太安城,是很太平的一座城,可這兒沒有幾個真正心安的人啊。
今日朝會,昨天那個到了門口卻反身的年輕藩王,終於沒有再次露麵,這讓那支聲勢比昨天更為浩大的胭脂軍,大失所望。
禮部侍郎晉蘭亭已經接連兩日沒有參與早朝,跟禮部老尚書司馬樸華告了假,近期連衙門也不會去了,閉門謝客,據說連高亭樹、吳從先這些人也不接見。
在吏部侍郎溫太乙和安東將軍馬忠賢分別出任靖安道經略使和副節度使後,彭家當代家主火速接任吏部左侍郎,禁軍高層將領李長安頂替馬忠賢成為新任安東將軍。
就在京城早朝散會的熙熙攘攘之際,有八百輕騎在京畿西營主力騎軍的小心“護送”下,已經在奔赴薊東邊境的路途上。
京畿西騎軍中上下眼瞅著不太像會有風波了,有些如釋重負,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位西北藩王和八百白馬義從,真是請神送神都不容易啊。聽說征北大將軍馬祿琅都已經活生生嚇死了,麾下某支兵馬也在前天遭受一場大劫,欽天監門外那條大街到現在都還沒有擦幹血跡。兵部尚書吳重軒帶到京畿南大營的私軍更是無緣無故受到重創,起因好像是在兵部衙門那邊跟那位年輕藩王起了衝突,當場就有一位南疆悍將被打得半死不活。
出身天潢貴胄的安西將軍趙桂好像身患重病,別說披甲騎馬,就連起床下地都困難,所以就隻剩下一個胡騎校尉尉遲長恭擔任西軍主心骨。
過了京畿西營百餘裏路程,北涼騎軍中數騎撥轉馬頭,停在原地。隻敢遠遠跟在八百北涼輕騎後頭的西營騎軍見狀,尉遲長恭親自一騎出陣率先靠近,見到其中那位北涼王的身影,頓時提心吊膽,緩緩前行。
身穿素雅便服、腰係一根白玉帶的徐鳳年輕輕夾了夾馬腹,單獨來到尉遲長恭身邊,沉默片刻,望著那幅離陽大隊騎軍馳騁塵土飛揚的畫麵,開口說道:“尉遲校尉,先前去往京城,讓你們為難了。”
尉遲長恭愣了愣,心一抽緊,咋的,這是要先禮後兵?這位胡騎校尉一時間不敢搭話,生怕惹惱了這尊囂張跋扈的徐家瘟神,就要連累他的兩營騎軍。
徐鳳年微笑道:“再往西去,估計很快就會有薊州兵馬相迎,你們就送到這裏吧。”
尉遲長恭硬著頭皮說道:“王爺,不是末將不肯領情,委實是上頭有軍令,一定要讓京畿西營騎軍護送王爺到薊州邊境上。”
徐鳳年笑問道:“是吳重軒還是唐鐵霜?”
尉遲長恭臉色尷尬。
就在此時,有單獨一騎從東北方向狂奔而來。
徐鳳年歎了口氣,緩緩前行,迎向那名不速之客。
兩騎隔著二十幾步對峙。徐鳳年麵前的這個男子,比他年歲稍長,既無安西將軍趙桂那種紈絝氣,也沒有尉遲長恭這種武人的沙場氣息,如果不是他出現在這裏,在太安城大街上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士子書生。
那名男子抬了抬屁股,伸手揉了幾下,嗓音沙啞道:“一直不敢相信真的是你。我回京後,聽說之前太安城出現一個向祁嘉節挑戰的年輕劍客,就叫溫華,我也不信,那麽到底是不是當年我見到的那個家夥?”
徐鳳年點了點頭:“就是他。不過……如今他不練劍了。”
男人臉色苦澀:“那當初在吳州那邊,你是不是就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徐鳳年無奈道:“好幾次醉酒後,你自己跟溫華說你是本朝大將軍的嫡長孫,我又不是聾子……溫華當然不信,就像他一開始覺得我也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等我回到清涼山,就知道你馬文厚是誰了。征平鎮這幾個字的將軍,離陽王朝屈指可數,姓馬的,更是就一家。”
男人呢喃道:“那時候買不起好酒,劣酒一喝就容易醺醉昏頭,我有什麽辦法。”
徐鳳年看著這個當年在吳州偶遇的讀書人,神情複雜。那時候,吳文厚是個負笈遊學獨自行萬裏路的士子,喜歡撰寫遊記,恰好遇到在小巷下棋賭錢的自己和溫華,輸光了銀錢,然後就賴上他們了。一起廝混過兩個多月,溫華跟吳文厚好像格外不對路,雙方看不順眼,總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紅脖子瞪眼睛。溫華總不相信這個摳門的貧寒書生出身名門望族,吳文厚則不相信挎木劍的遊俠這輩子真能練出個名堂,隻不過那時候離家在外的吳文厚不願動用家族在地方上開枝散葉的人脈,一直囊中羞澀,加上又憤懣於師承離陽棋壇國手的自己,跟姓徐的下棋竟然一盤都沒有贏過,硬是跟這兩個無賴貨色糾纏不休了差不多三個月,後來他要渡江南下前往南疆遊曆,這才最終分別。
吳文厚看著徐鳳年,直截了當問道:“如果不認識我馬文厚,你這趟入京,是不是會登門拜訪征北大將軍府,是不是要興師問罪?”
徐鳳年點頭道:“當然。”
吳文厚神色痛苦。
徐鳳年淡然道:“老一輩的恩怨反正擺在那裏,你要是覺得愧對你爺爺馬祿琅,覺得那筆舊賬沒有結清,如今變成是我徐家欠你們馬家,大可以將來向我徐鳳年討還,你既然是馬家的嫡長孫,我不會覺得奇怪。”
馬文厚突然怒吼道:“難道你北涼王覺得我會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