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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3章 下馬嵬脂粉氤氳,徐鳳年離京北還(1)

  下馬嵬驛館外出現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男子,已然被前些日子的大動靜害得風聲鶴唳的驛丞看著這個讓自己感覺古怪的家夥,聽他自稱吳起,還說隻要跟北涼王通報一聲就能入內。驛丞觀其卓爾不群的氣度,不敢怠慢,不過驛丞還沒有見著王爺,就被那名充當馬夫的徐姓男子在小院門口攔下,然後兩人一同走回驛館大門。徐偃兵和吳起分別站在門內門外,後者笑道:“好久不見。”


  徐偃兵沒有讓路的意思,眼神冷漠道:“既然在北莽沒有露麵,這個時候來認親,是不是晚了?怎麽,嫌棄在西蜀做將軍不過癮?”


  吳起哈哈笑道:“劉偃兵……哦,不對,聽說你被我姐夫賜姓徐了,如今該喊你徐偃兵才對。不管我是在北莽還是西蜀,一個親舅舅登門拜訪外甥,你也要攔著?”


  徐偃兵冷笑道:“你想死的話,我不攔著。”


  吳起抽了抽鼻子:“好大的氣性,不愧是跟蜀王不分勝負的武道大宗師,不用打死我,我嚇都快嚇死了。”


  突然,這個自稱北涼王親舅舅的家夥扯開嗓子喊道:“外甥……”


  砰然一聲巨響,吳起從下馬嵬驛館門口倒滑出去十幾丈。


  徐偃兵緩緩收回腳不說,還在門檻上蹭了蹭腳底板,好像嫌髒了靴子。


  身體後仰卻沒有倒地的吳起站直後,擦了擦嘴角血跡,沒有惱羞成怒,繼續走到大門口,這個時候,換了一身潔淨衣衫的徐鳳年已經來到門口,徐偃兵讓開了位置。


  吳起收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沒了硬闖驛館的想法,就站在門檻外:“我吳起這輩子沒想到四件事:我姐嫁給徐驍,徐驍不反了離陽,你守住了北涼,最後還能活著從欽天監離開。”


  徐鳳年神情複雜:“不進來坐坐,喝杯茶?”


  吳起搖頭道:“不了,我做事無論對錯,都不後悔,既然當年在北莽沒有現身見你這個外甥,那今天就沒了進門的資格,一報還一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有事?”


  吳起還是搖頭:“就是來跟你說一聲,你那趟北莽沒有白走,李義山的有些布置,已經開始聞風而動了,不過提醒你一句,即便如此,你也別奢望他們能如何雪中送炭,甚至最好連錦上添花的想法都省了,北莽太平令未必不會警覺此事,小心黃雀在後。”


  徐鳳年點頭道:“知道了。”


  吳起咧嘴笑道:“以後如果真有在戰場上刀劍相向的一天,陳芝豹不會手下留情,我也是如此。希望你也能如此。”


  徐鳳年道:“沒有問題。”


  吳起才要說話,就聽見這個親外甥很“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想吐血就先吐會兒。”


  吳起頓時臉色發黑,冷哼一聲,捂著胸口轉身離去。


  徐偃兵瞥了眼那個背影,忍住笑意,輕聲道:“我那一腳可不重。”


  徐鳳年嗯了一聲:“所以我才這麽說的。”


  徐偃兵無言以對。


  那句話,好像比自己那一腳要重得多啊。


  徐偃兵突然轉頭望去,徐鳳年無奈道:“算了。”


  原本不遠處已經躍躍欲試的朱袍女子和某位少女這才作罷。


  徐偃兵笑道:“那我找酒喝去了,驛館裏竟然連一壺綠蟻酒都沒有,也太不像話了。”


  說完徐偃兵就走向街上的一棟酒樓。


  不同於昨日下馬嵬驛館擠滿了男子居多的達官顯貴和江湖豪傑,今天酒樓客棧茶肆的座位,幾乎清一色全是女子!有妙齡女子,有豐腴婦人,甚至還有許多身子正值抽條的少女!當徐鳳年出現在門口見吳起的時候,所有窗戶幾乎同時探出那一顆顆簪花別釵飽含心機的腦袋,全部兩眼放光。有含蓄的含情脈脈,有大膽的目送秋波,有怯生生的欲語還休且羞,更有不知羞臊的豪放女子,大聲喊著北涼王的名字。


  徐偃兵這還沒有走入酒樓,頭頂就飄起了不計其數的帕巾、團扇、香囊……好大一陣香雨。那些鶯鶯燕燕都說著類似“勞煩這位北涼壯士將小扇交給王爺”的言語,更有多個女子跑出屋子,也不敢接近徐偃兵,反正將手中信箋往後者身上一丟就轉身逃跑。半步武聖的徐偃兵都扛不住這種恐怖陣仗。


  街道兩側的樓上樓下都是軟糯言語的竊竊私語。


  “看吧看吧,早就跟你說了,我的徐公子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你還不信!這下發癡了吧!”


  “啊呀,要是王爺能夠走出驛館大門再走近些,聽他說幾句話,便是死也值了。”


  “咱們太安城那些俊公子,加在一起都比我的徐哥哥差多了,不行了不行了,實在太玉樹臨風了,遠遠看著便醉了!”


  “可惜昨天沒能溜出來,要不然就能見著這位王爺的英姿了,肩膀借我靠一下,我要哭一會兒……”


  “我決定了,這輩子非徐公子不嫁,嗯,實在不行,做通房丫鬟也行啊。”


  徐偃兵拍掉肩膀上的一隻香囊,果斷轉身走回下馬嵬驛館,想著是不是讓王爺早點離開太安城。這京城的娘兒們,是不是太厲害了點?


  徐鳳年已經帶著賈家嘉和徐嬰返回院子。


  一襲紫衣不請自來地躺在簷下的藤椅上,閉目養神。


  徐鳳年也搬來一把藤椅,摘掉帷帽的朱袍女子蹲在徐鳳年身邊,嗬嗬姑娘坐在台階上,不知道從哪裏又變出一張蔥油餅,一口一口啃著。


  徐鳳年躺在椅子上,輕聲問道:“怎麽還沒回徽山?”軒轅青鋒沒有說話。


  徐鳳年睜著眼睛,望著屋簷。


  那年進京,也是在下馬嵬驛館,在這個院子的藤椅上,徐鳳年跟這個瘋娘兒們聊了有關雪人和理想的題外話。也是那一次,那個挎木劍的笨蛋離開了江湖。


  軒轅青鋒沒有睜眼,冷淡問道:“這麽多年來,你是可憐我,還是可憐你自己?”


  徐鳳年笑道:“都有吧。”


  軒轅青鋒陷入沉默。


  徐鳳年說道:“昨天你幫我壓下祁嘉節的劍氣,謝了。”


  軒轅青鋒冷冰冰道:“你欠我一個天下第一。”


  徐鳳年沒好氣地笑道:“知道啦知道啦,隻要是做生意,我保管童叟無欺。”


  軒轅青鋒坐起身,自言自語道:“生意嗎?”


  下一刻,簷下僅有清風拂麵。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已經無紫衣的藤椅,站起身,坐在嗬嗬姑娘的身邊,她又掏出一張蔥油餅,沒有轉頭,抬手放在徐鳳年麵前。


  徐鳳年接過有些生硬的冷餅,大口大口吃著。


  大紅袍子的徐嬰站在院中,徐鳳年含混不清道:“轉一個!”


  那一團鮮紅旋轉不停,賞心悅目。


  徐鳳年笑臉燦爛。


  身穿布衣的中書令齊陽龍離開欽天監後,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的親自引領下,老人走向位於離陽內外廷過渡位置的一座小殿養神殿。


  新近啟用的養神殿地處內廷,卻與外朝緊密銜接,加上殿閣和館閣總計十二位大學士都在養神殿附近處理政務,這就讓原本荒廢多年的養神殿一躍成為名副其實的中樞重地。養神殿占地並不多,呈工字形,典型的前殿後寢,殿中懸掛先帝趙惇禦筆的“中正平和”大匾,最近年輕皇帝親自主持的小朝會都遷移此地,對於重要臣僚的引見召對也在此進行。新近入京任職的數撥封疆大吏,如顧黨舊部田綜、董工黃、韋棟三人,前朝舊青黨領袖洪靈樞,以及接替盧白頡成為兵部尚書的南疆大將吳重軒,繼韓林之後的刑部侍郎遼東彭氏家主,都曾先後到此覲見天子。


  等齊陽龍跨入養神殿明間,門下省主官桓溫和左散騎常侍陳望都已在場,輔佐老人執掌中書省的趙右齡和吏部天官殷茂春,這對政見不合卻聯姻的親家也在行列,隻不過兩位大人站位頗遠,非但沒有和睦氛圍,反而透露出幾分井水不犯河水的疏離模樣。六位殿閣大學士中,僅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和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進入此間,新設的館閣大學士則一位都沒有出現。


  除此之外,還有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三位離陽勳貴大佬對一般離陽官員而言,都屬於久聞大名未見其麵的低調人物。


  相較這些要麽手握朝柄要麽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兵部左侍郎唐鐵霜就算實權極大,但仍是後進之輩,所以位置靠後,與青黨在太安城的話事人溫太乙緊挨著並肩站立。後者是個太安城官場傳奇人物,一屁股坐在吏部侍郎的座位上,然後就十多年沒有挪過窩了,先後給三位吏部尚書打過下手,故而吏部一直有“流水的尚書,鐵打的侍郎”的諧趣說法,便是坦坦翁也經常以“溫老侍郎”來打趣溫太乙,所以幾乎所有人都忘了,這位老侍郎,如今尚未滿五十歲!


  齊陽龍其實剛才有意無意在屋外廊道停留了片刻,換成別人,掌印太監宋堂祿當然都會趕緊催促,但是中書令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宋堂祿陪著老人安靜地站在外麵,屋內傳來老學士溫守仁那副招牌的大嗓門,中氣十足,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古稀老人的嗓音,隻聽這位領銜殿閣的清貴老人悲憤交加道:“陛下,那北涼蠻子當真是無禮至極,讓禮部斯文掃地不說,如今還大鬧欽天監,成何體統!朝廷絕不可再姑息縱容此子了,否則朝廷顏麵何在?!陛下,老臣雖是一介書生,但好歹還有一把老骨頭,更有一大把雖老不衰的骨氣,老臣這就孤身前往下馬嵬驛館,將那蠻子緝拿下獄,他若是敢殺人,那就連老臣一並打殺了,隻求陛下事後以此問罪於他,老臣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宋堂祿視線低斂,但是側麵的中書令大人翻白眼實在太過明顯,掌印太監依舊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屋內,與溫守仁年紀相當的常山郡王趙陽望向身邊的晚輩高國公和宋侯爺,後兩者顯然也是有些咋舌,他們三位閉門謝客不問朝政太多年,活動圈子僅限於天潢貴胄和皇親國戚之間,與外臣幾乎沒有聯係,以前隻聽說朝堂上的溫大學士鐵骨錚錚,今日親眼看見,仍是有些刮目相看。趙老郡王緩緩收回視線,皺著眉頭。作為離陽宗室裏的老人,常山郡王趙陽親曆了春秋戰事的首尾,戰功顯著,高祖封賞天下的時候,本該可以在功勞簿上排前十的趙陽因為一樁秘事,到頭來隻撈到一個近乎羞辱意味的郡王的虛名,接下來就開始安心逗弄花鳥魚蟲,優哉遊哉頤養天年了。常山郡王府男丁稀少,久而久之,這位老郡王就徹底被人遺忘了,如果說勉強能稱為青壯的高適之、宋道寧這次重返廟堂,是要有一番大動作的,那麽這個歲數的老郡王好似撐死了就是發揮餘熱而已。


  當年以抬棺死諫而名動天下的溫大學士,開始細數那年輕藩王在世襲罔替以後的各大罪狀,慷慨激昂,滿屋子的浩然正氣。這位武英殿大學士,明擺著是跟徐家父子死扛到底了。太安城這麽多年來一直有傳聞,溫大學士已經偏執到了隻要是姓徐的京城官員,一概都沒好臉色的地步。先前半年太安城最大的兩筆談資,其中一件就跟溫家有關。據說被大學士寵溺到天上去的孫女,不但揚言要去西北見那位新涼王,差點還真就離家出走私奔成功了,把咱們溫大人給氣得大病了一場,臥榻不起足足小半年,這期間僅是禮部晉蘭亭就去探望了不下三次,不過看眼下溫守仁的龍精虎猛,又不太像。


  吏部侍郎溫太乙在這間屋子裏,雖說品秩其實與陳望和唐鐵霜相同,但是就算他自己,也清楚這裏頭的差距。作為青黨三駕馬車之一,其餘兩個,上柱國陸費墀已經去世,陸家更是與北涼結親,舉族遷往北涼。青州將軍洪靈樞則從地方進入京城,青黨總體勢力是漲是降,目前來看還不清楚。不過當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黨官員,是毋庸置疑的大勢所趨,加上同出青州的韋棟,剛剛成為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的第一號人物,更是坐實了這份揣測。殷茂春入主吏部時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溫太乙想要成為離陽天官不太可能,隻是輾轉別部擔任一把手並不是沒有可能,執掌刑部、工部、戶部都有一定機會。今天溫太乙稍顯“突兀”地出現在這裏,趙右齡、殷茂春都多看了他幾眼。


  年輕皇帝沒有打斷溫大學士盡顯一位文臣剛正不阿的激昂言語,但是齊陽龍跨過門檻,一幹權臣整齊轉頭,讓溫守仁自己就停下了,跟著其他人一起畢恭畢敬對中書令大人致禮。


  齊陽龍站在當朝首輔應該站的位置,對皇帝作揖後,簡明扼要說道:“剛剛見過了北涼王,他答應後天離京,就漕運開禁一事,北涼王提出希望在明年入秋之前,朝廷能夠為北涼道輸送五十萬石糧草。”


  桓溫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站在身邊的中書令,發現齊陽龍在說到“五十萬石”這個數字的時候,袖中手掌,在身前悄悄做了個翻覆的小動作。


  常山郡王耷拉著眼皮,有些失望,至於緣由,恐怕就隻有老郡王自己知曉了。


  位置最後的兵部的唐鐵霜嘴角泛起冷笑,你徐鳳年在太安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浪,就隻敢開口跟朝廷索要五十萬石漕運?!難道說進了太安城,不是你的地盤了,就連獅子大開口的膽量都沒有了?

  坐在榻上的年輕天子輕輕呼吸了一下,笑意一閃而逝,掃視了前方這些離陽重臣勳貴,語氣平淡地問道:“眾位愛卿,意下如何?”


  溫守仁正要跳出來大罵新涼王,就聽到與自己和嚴傑溪站在一排的陳望已經率先開口說道:“臣以為北涼王是北涼王,北涼百姓是北涼百姓,五十萬石漕運,可以答應開禁送給北涼道。”


  溫守仁立即閉上嘴巴,把已經到嘴邊的宏篇大論一個字一個字吞回肚子。老學士尚且能夠在晉三郎麵前稍稍擺擺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對於這個從來沒有和自己打過交道的陳少保,溫守仁不知為何十分犯怵,偶爾路上遇到,他也主動表現得極為和氣,可惜陳大人從未流露出絲毫刮目相看的意思,這讓溫守仁內心深處有些遺憾,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忐忑。


  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在廟堂上出聲的常山郡王趙陽,語不驚人死不休,冷聲道:“陛下,北涼將士死戰關外,當得起五十萬石糧草的犒勞,甚至說開禁漕運一百萬石也不過分,可這徐鳳年作為藩王,在京城目無王法,此例不可開,不可助長其囂張氣焰,因此老臣以為,一石糧草都不可給他徐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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