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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1章 洪洗象助陣斬仙,齊陽龍勸客離京(2)

  仙軀無垢道心穩,仙人之軀染塵垢,未必會讓道心搖動,但是後者出現縫隙,則必然會影響真正的無垢。


  所以蓮花冠老道知道自己要順應本心而為了,仙人順心即順天意。


  老道人不再刻板如同道家聖人老莊所言的那條自得其樂的橋下遊魚,作為已經鯉魚跳龍門的天上仙人,他要跳出水麵看一看,主動與天道契合。


  然後老仙人果真就腳尖一點,身子稍稍躍起了。


  隨著蓮花冠老道人的拔高,一位年輕藩王便隨之升起,手中涼刀,依舊是那枯燥乏味的橫刀式。


  當身子幾乎與通天台那條橫梁齊平的時候,老道人大袖一搖,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朝上,然後猛然往下一壓,朗聲笑道:“法印照處,大放光明!百邪退散!”


  不光是老道人身前的那位年輕藩王消散無形,廣場上攢簇得密密麻麻的數百位年輕藩王,亦是瞬間煙消雲散,如夜遊鬼魂突兀撞見大日當空。


  老道人環顧四周,不見一位徐鳳年,然後他輕喝一聲,雙手向上托起。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鳳年不知何時來到了仙人頭頂,左手持刀,一刀當頭劈下。


  就在此時,老道人嗤笑一聲:“小小障眼法,如何蒙蔽天心!”


  老道人雙手托塔狀紋絲不動,但是同時以彼之道還彼之身,老道人也幻化出前後左右四位仙人,四尊法相,分別掐訣結印塑就一尊蓮花金身,一掌平平遞出,掌心有蓮花綻放,雙指並攏作劍傾斜指天,劍氣縱橫,一手五指張開繼而握緊,一根光柱直衝雲霄,如握一杆貫穿天地的長槍。


  但是五位“徐鳳年”瞬間閃現,瞬間消失。


  好似三頭六臂的居中老道人皺了皺眉頭,茫然四顧,雙眼如炬,紫金熠熠。


  “終於來了。”於鬱壘劍上畫符的初代祖師爺嗤笑一聲,抵在劍尖的手指輕輕一叩,身體微微前傾,往劍尖上輕輕吐出一口氣,“印!”


  簡簡單單一個字,竟然好似洪鍾大呂響徹欽天監上空。


  口含天憲。


  一語可決人生死。


  符劍鬱壘不動,但是一抹三尺金光從劍身上掠出。


  金光飛旋,縈繞持劍仙人,金光去處,一張張符籙憑空浮現,如同虔誠稚童貼在門戶上的春聯。


  印地地裂,印雨雨停,印草木則成灰,印飛鳥則墜地,印龍虎則降服。


  地麵上的持劍仙人,天空中的蓮花冠道人,兩人之間,掛滿符籙。


  由後者起至前者的那段距離,時不時有斷斷續續的一頁頁符籙依次炸裂,金光濺射,偶有點點滴滴落至地麵,堅硬如鐵的廣場頓時飛石激射。


  轉身俯瞰的蓮花冠道人驟然眯起眼睛,大笑道:“孽障,還不現身?!”


  與此同時,持劍仙人看似隨心所欲往空中一挑劍尖,轉頭向通天台那邊喝道:“更待何時?!”


  一直在隔岸觀火的儒士謝觀應,原本在關注皇宮大殿那邊的動靜,好似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但也在意料之中,臉上有些清淡的冷意,在聽到兩位仙人的呼聲後,不再猶豫,猛然間肩膀一抖,雙袖往上一抬:“天下清風,兩袖裹之!大好河山,一肩挑之!八璽起陣!”


  欽天監天空,突然出現八方大小不一的鎮國玉璽。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雙手握住鬱壘劍柄,往後一扯。


  蓮花冠老道雙手做提起重物狀,重重往左肩方位向上一抬。


  兩位仙人的手中,出現一條粗如槍杆的金色長繩。


  仙人坐雲間,垂釣人間氣數,那根長至千萬丈的魚線,若是千萬根擰成一根繩,便是此時兩位仙人手中金繩的光景了。


  這根繩子,筆直穿過徐鳳年的一側肩頭!

  將這位年輕藩王死死釘在空中不得動彈分毫。


  鮮血浸染長繩。


  徐鳳年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氣。


  終於換氣了。


  好像他是要借這一口氣,吐盡胸中所有憤懣,並且吸來天下氣運。


  但照理來說,這是最不該換氣的時刻。


  謝觀應嘴角翹起,抬起手臂,一根手指向前輕輕一揮:“非禮勿視。”


  我儒家為天下訂立規矩已經將近八百年了。


  你徐鳳年能夠不向天道低頭,但你既然依舊活在世間,如何能不為天地彎腰俯首?

  隨著這位讀書人的手指指向,兩塊玉璽炸向徐鳳年雙眼。


  謝觀應又動了動手指,繼續無比雲淡風輕道:“非禮勿聽。”


  兩塊玉璽飛向徐鳳年雙耳。


  當謝觀應說出“非禮勿言”四字後,如同通靈的第五塊玉璽聞訊而動。


  謝觀應腳下那塊橫出通天閣的梁道大概是不堪重負,開始出現裂縫,崩裂聲刺破耳膜。


  生死一線。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


  時來天地皆同力。


  天地有理再有禮,你謝觀應自認為手執禮教規矩,可未必就是這天地的理啊,最不濟那位臨行前托人捎給我一物的衍聖公,他就不覺得你謝觀應占理了!


  隻見徐鳳年腰間摔出一枚吊墜,所係之物,四四方方。


  就在五塊玉璽僅有毫厘之差的時候,徐鳳年心念一動。


  非理勿動。


  不但那五方玉璽驀然停滯,發出劇烈顫鳴,其餘尚未被謝觀應牽引的三方玉璽也是顫抖不止。


  當年那個世子殿下第二次遊曆歸來,老人指著盤子裏的一塊從藩王身上割下的肉,對兒子說以後再與人講道理,就要靠年輕人自己了。


  此次硬闖太安城欽天監,不管殺人破陣的手段如何淩厲狠辣,年輕藩王擺在麵上的神色,始終稱得上溫和冷靜,起碼沒有什麽猙獰憤怒。


  被金色長繩掛在空中的徐鳳年開始提刀而走,“走向”那座通天台,走向那個處處算計他徐鳳年和北涼的謝觀應。


  長繩被拖曳出一個半圓弧度,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鬱壘劍尖和蓮花冠仙人的雙手,都出現雷電交加的驚悚畫麵,兩位仙人幾乎同時跺腳,竭力試圖止住長繩的迅猛去勢。


  謝觀應滿臉錯愕,眼神飛掠兩個地方,一個在皇宮大殿的屋脊之上,一個在太安城正南城外,以及同一個視線卻更南方的京畿地帶,驚怒交集:“趙篆小兒,澹台平靜,衍聖公,你們膽敢聯手壞我千秋大業!”


  肩頭依舊被長繩釘入的徐鳳年一刀揮出。


  站在通天台那條橫梁上的謝觀應五指一抓,抓過五塊玉璽列陣一線,護在他與徐鳳年那一刀之中。


  而他自己則一閃而逝,任由先前五方玉璽直直墜向地麵,腳下的橫梁更是轟然斷為兩截。


  一刀之下,整座巍峨通天閣被一斬為二!

  不知幾百幾千丈的高空,那一刀的餘韻仿佛砰然撞在一物之上。


  兩位仙人麵麵相覷,視線交錯後,幾乎同時鬆開手。


  徐鳳年一刀過後,轉身獰笑道:“想走?!”


  袖上爬有一縷紅絲的蓮花冠道人喟歎一聲,一手扯過全部長繩,連同那縷繼續就要蔓延而至的紅絲一同拽回,任由那兩縷紅絲繞袖肆意飛舞,老道人向舍棄了鬱壘符劍的年輕道人輕輕點頭,後者神色複雜。


  這兩縷猩紅如小蛇的紅絲竟是混雜了韓生宣的死氣和祁嘉節的劍氣,兩人來自離陽朝廷,皆為趙室死而後已。


  用離陽趙室氣數來攻伐龍虎山趙家氣數,自相矛盾,妙不可言。


  想必這就是先前年輕藩王用來破壞仙人無垢的撒手鐧了。


  下一刻,心知難逃一劫的蓮花冠道人站在麵對龍虎山初祖幾步外,輕輕作揖,行辭別禮。


  一人道消輪回總好過兩人皆亡於人間。


  老道人身後出現一麵鏡子。


  正是南海觀音宗鎮山重器,那一口不知鎮壓了多少世間大氣運之人的月井天鏡!


  老道人被硬生生拽向鏡中,輕聲道:“天道不崩,香火不熄。恭送祖師返回天門。”


  瞧著才像是老道人晚輩子孫的“年輕”道士,沒有理會蓮花冠仙人的慷慨赴死,隻是抬起雙手,捫心自問道:“一,在何處啊?”


  欽天監廣場上所剩不多的龍虎山仙人,一個個露出兔死狐悲的戚容。


  仙人們悲痛欲絕的同時,又夾雜有難以言喻的敬畏。


  此次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聯袂下凡,怎就淪落到如此淒慘境地?

  倒是那兩個相比曆代祖師爺資曆都要淺薄的龍虎山後輩仙人趙希夷、趙丹霞父子,臉色有些釋然,相視一笑,雖有澀意,但無懼意。


  初代祖師爺的頭頂傳來嗓音,蘊含著濃重的譏諷意思:“在你姥姥家!”


  年輕仙人頓時抬頭,終於有了無法掩飾的怒意,氣極而笑道:“當真以為貧道不敢舍生忘死,與你徐鳳年玉石俱焚?!”


  徐鳳年站在高空中,懶得跟這個仙人廢話,正要出刀之際,突然肩頭一歪,好像給人拍了一下,耳邊有一連串話語輕輕響起。


  “小子,不錯。謝觀應那隻老王八的破碗已經給你擊碎,接下來你就別管了。別謝我鄧太阿,我這一劍,是昨天在下馬嵬悟出來的。


  “這一劍,叫意氣。


  “嗯,你要是覺得名字取得不行,回頭你幫我取個有氣勢的便是。就像劍九黃最後那一劍的名字,就不錯。


  “有機會的話,將來北涼關外沙場,你我再見。”


  徐鳳年愣了一下。


  因為鄧太阿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鄧太阿走了,又有人來了。那一劍……”


  遠處,曹長卿和洛陽身邊的高牆上,已經沒了桃花劍神的蹤跡。


  白衣女子淡然道:“徐嬰,你留下,我走了。能不見,便不再見了。”


  不等朱袍女子挽留,洛陽獨自轉身揚長而去。


  更遠處,柴青山身邊的兩個徒弟,當鄧太阿出劍時,少年瞪大眼睛,少女卻是閉上眼睛。


  少男少女此時大概還不清楚,他們這次睜眼閉眼,劍道就是天壤之別了。


  柴青山附近高處的江湖大佬,全部被徐鳳年那一刀和鄧太阿那一劍震撼得摔在地上,狼狽不堪。


  當他們好不容易坐起身,就又人仰馬翻。


  一劍由南向北,又來了。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臉色陰晴不定,最後還是忍下那口惡氣,不再望向徐鳳年,向九天之上喊道:“開天門!”


  徐鳳年雙手握刀,望向天空。你敢開天門,那我就連天門一並斬了!

  然後那一劍便來了。


  輕而易舉透過了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頭顱不說,欽天監廣場上除了趙希夷、趙丹霞父子,其餘仙人照樣被一劍取頭顱。


  徐鳳年殺仙人已經夠快夠狠了,這一位,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位身穿普通武當道袍的年輕人在飛劍之後姍姍而來,不等父子兩位真人回過神,就被抓小雞一般丟擲向天空,還被臨別贈言:“好好做你們的神仙,天下事自有人間人自了之。齊玄幀與龍虎山的道緣,亦是就此了。”


  然後這個神出鬼沒的年輕道人笑嘻嘻站在徐鳳年身前,攔住那一刀的去路。


  徐鳳年勃然大怒,怒喝道:“姓洪的!”


  年輕道人縮了縮脖子,擠出笑臉道:“世子殿下,你肩上擔子夠多,就別攬這一副擔子了,有小道,有武當,有掌教李玉斧,夠了。”


  徐鳳年怒目相向。


  年輕道人咽了咽唾沫,輕聲道:“總不能讓你姐擔心,是吧?”


  徐鳳年嘀咕了一句“你又皮癢了不是”,下意識就習慣性一腳踹出去,年輕道士往旁邊跳了幾步,也是習慣了自己的畏畏縮縮。


  如果是很多年前,世子殿下會覺得自己那一腳很有高人風範,而旁觀年輕師叔祖與紈絝世子“大戰”的山上小道士,更會由衷覺得他們師叔祖真是厲害啊,每年每次躲那幾腳都是如此仙風道骨。


  如今,世子殿下成了北涼王,成了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那個膽小但和藹的年輕師叔祖,也成了騎鶴下江南的神仙道人,成了齊玄幀,成了呂祖。


  但是等他們重逢之時,他還是他,他們都還是他們。


  徐鳳年悄悄紅著眼睛,嗓音沙啞道:“你該早點下山的,早一天也好,我姐也能多開心一天。”


  年輕道士抿起嘴,皺著臉,流著眼淚,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突然一把手摟過年輕道士的肩膀,低聲問道:“有李玉斧幫忙,你還能跟我姐見麵吧?”


  年輕道士使勁點了點頭。


  徐鳳年冷哼道:“以後不管哪個你在哪一世,再跟我姐見了麵,都要好好對她!要不然我一樣能揍你,呂祖了不起?老子還是那誰誰和誰誰,比你有背景多了。”


  一個還算有出息的弟弟,生怕出嫁離家的姐姐受欺負,應該都是這般故作惡人跟姐夫說話的吧?

  年輕道士哪壺不開提哪壺,納悶道:“你不是跟他們斬斷因緣了嗎?”


  佩好涼刀在腰間的徐鳳年一拳砸在這家夥腋下。後者倒抽一口冷氣,也不知道是真痛還是像早年那般賣乖,憨憨笑著,臉上猶帶著淚水。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要走了?真不做一物降一物的那個人了?”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我最怕挑擔子了,這種事做不來的。再說了,以前在山上從來就打不過你,就算打得過,以前被欺負慣了,心底還是怕的嘛。”


  兩人並肩而立,一起看著腳下這座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太安城。


  徐鳳年用興許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說道:“每次想念大姐,我都喜歡想著她有你陪著坐在鶴背上,那個時候,她一定很開心,在笑。這麽想,我也就不傷心了。”


  年輕道士沒有說話,身影趨於縹緲不定,仿佛下一刻就會隨風而逝。


  徐鳳年嗓音更低了:“有你這麽個……我其實很自豪……姐夫。”


  身邊傳來一陣壓抑得很辛苦的笑聲:“哎!小舅子!”


  惱羞成怒的徐鳳年一腳踹過去。


  年輕道士洪洗象,已經不在。


  徐鳳年呆滯當場,久久回神後,輕輕飄落在欽天監廣場上,走向那座社稷壇。


  拾級而上的時候,彎腰抓起了一抔泥土。


  徐鳳年站在頂部,蹲下身,伸出手,傾斜手掌,任由泥土滑落。


  身穿縞素入門、滿身鮮血站在此地的年輕人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爹,娘,大姐……我很好,你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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