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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3章 劉寄奴主動擊敵,燕家卒拒陣莽騎(6)

  現在的葫蘆口,在臥弓、鸞鶴兩城被毀掉後,其實很適合騎軍長途馳騁,可以說楊元讚的東線大軍隻要拿下霞光城,不但幽州門戶大開,在幽騎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前提下,北莽東線進可攻,退則可以一口氣退到霞光城以北的葫蘆口內,甚至直接退出葫蘆口,又有何難?你燕文鸞的步軍不管戰力如何出眾,但是兩條腿的步卒能跑得贏四條腿的騎軍?所以種檀的步軍雖然戰損驚人,幾乎每天都有兩三支千人隊打到崩潰的淒慘境地,但表麵眉頭緊皺的老將軍事實上並沒有太大憂慮,內心深處還對主持西線的老朋友柳珪,有著一絲不為人知的幸災樂禍。當時西京要柳珪去那北涼邊軍並無險隘可以依托的流州,卻要他楊元讚攻打幽州,要他帶兵穿過葫蘆口這條號稱可以埋葬十五萬北莽大軍的恐怖地帶,楊元讚何嚐沒有怨言,隻不過現在回頭再看,真是福禍相依、天意難測啊。


  種檀眼角餘光瞥見老將軍那種勝券在握的神態,這名戰功顯赫的先鋒大將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話咽回肚子,沒有說出口自己的猜測。能夠以不到一年軍齡就擠掉耶律玉笏躋身新任夏捺缽,就在於西京廟堂上一位甲字豪閥大佬的那句“種檀一人,讓我東線大軍在葫蘆口少死了五萬人,無異於我方憑空多出擅長攻城拔寨的五萬勇悍步卒,如何做不得捺缽”。照理說,一躍成為與中原謝西陲、寇江淮、宋笠等人同一線名將的種家子弟,此時應該最是誌得意滿,但是種檀總覺得幽州戰況沒這麽簡單。


  楊元讚突然伸手指向那形勢急轉直下的城頭,不驚反喜,哈哈笑道:“種檀,你瞧瞧,燕文鸞總算坐不住了,我還以為這老兒在幽州境內給咱們挖了什麽了不得的大坑,不料也就是這麽點定力了。失望,真是失望啊!”


  當種檀看到霞光城頭的慘烈戰況,終於如釋重負。


  霞光城的地理位置可謂得天獨厚,占據有葫蘆口唯一可供大規模騎軍入關的雄關險隘,因此此地戰事隻有硬碰硬,雙方想要展開任何奇襲都是癡人說夢。種檀麾下的東線步軍近期已經可以不斷擁入城頭,昨天種檀就親自率領八百死士登城作戰,酣戰小半個時辰後才被趕下城頭。當一場攻城戰的主戰場從蟻附城牆變成城頭肉搏,往往就意味著距離破城不遠了。大概是也知道霞光城岌岌可危,這是燕文鸞的老字營步卒第一次出現在葫蘆口戰場上。種檀策馬前衝,在沒有城頭床弩的威脅之下,以種檀的武道修為,加上身披鐵甲,並不畏懼城頭那零散幾名神箭手的步弓遠射。


  種檀抬頭望去,果然是一大撥幽州老營步卒支援城頭了,披掛典型的“燕劄甲”配製,這種燕劄甲一律由北涼官方匠人精心打造,由一千五百枚精鐵甲葉組成,再以堅韌皮條和甲釘細密連綴而成,重達六十餘斤,比起曾經的西楚第一等重甲步卒大戟士毫不遜色。況且北涼男子體格先天就要優於西楚士卒,燕家步卒身披重甲、手持長矛列陣拒騎,曾經在春秋戰事中發揮出令西楚騎軍瞠目結舌的效果。重甲步卒在大奉王朝的誕生和春秋九國的成形,本就是在大規模騎軍逐漸成為戰場主角,尤其是草原騎軍越發勢不可當後,一種應運而生的畸形兵種,宗旨是既然步軍已經比不過騎軍的靈活,那麽就幹脆全部舍棄機動性,以靜製動。當然,重甲步卒原本不是用作守城的珍貴兵種,倒不是單純因為以步對步屬於大材小用,而是重甲步卒披掛太過沉重,在寸土寸金的城頭地帶進行近身廝殺,並不明智。


  但是,已經攻上霞光城城頭的四百北莽敢死卒,幾乎一個照麵就被燕劄甲步卒斬殺殆盡。


  種檀轉頭對一名傳令卒沉聲道:“讓鄭麟領兩千騎軍去接應攻城步軍的撤退。”


  城頭之上,生死立判。


  北莽步卒本就差不多精疲力竭,其中一人仍是劈出勢大力沉的凶悍一刀,結果被對麵鎧甲精良的燕家重步卒抬起左臂一揮,就隨意揮開刀鋒。那名老字營燕家銳士繼續前衝,右手涼刀瞬間刺入這名皮甲北莽蠻子的胸口,憑借巨大衝勁直接將這個北莽士卒撞靠在外牆之上。迅猛拔刀後,這名燕家重步卒雙手握刀重重撩起,把一名伺機想要砍在他臉上的北莽蠻子從腰部到肩頭,扯出一條皮肉掀開深可見骨的血槽,猩紅的鮮血濺滿了這名重步卒的整張臉龐,格外猙獰。


  一名北莽士卒,被從一處殘敗城頭的破裂處當場撞出城外。


  霞光城頭,鐵甲錚錚。


  一顆顆北莽士卒鮮血淋漓的頭顱,被那些魁梧甲士同時拋下城頭。


  除去登城士卒無一幸免外,聽到撤退鼓聲的北莽攻城士卒連忙撤下雲梯,在他們頭頂,不斷有頭顱和屍體砸下,以及重新返回城頭的弓箭手潑出的箭雨。


  這場血雨和箭雨,是霞光城對先前北莽投石車造就的“雨幕”最有力的回答。


  城門緊閉至今的霞光城第一次主動升起大門,一大股重甲步卒衝出。


  城頭之上,幽州重甲步卒就順著雲梯滑下,對那些後撤不及的北莽士卒展開一邊倒的屠戮。


  如同洪水傾瀉出城,不斷有北莽步卒“淹死”在血水之中。


  最為靠近城頭的北莽兩千騎軍得到種檀軍令後,開始加速衝鋒,展開一輪輪騎射,試圖在救援己方士卒撤退的同時,盡量壓製住霞光城步軍的出城列陣。與此同時,城頭上射程比騎弓要更遠的步弓,也果斷放棄對北莽步卒的射殺,轉向正在對出城重步進行騷擾的北莽騎軍。那名騎軍將領鄭麟抬起手臂往後一頓,騎軍不再向前,開始緩緩後撤出五十步,絕大多數城頭箭矢就落在這五十步之間的大地之上。重新掉頭的鄭麟環視四周,有些鬱悶,除了從騎軍兩側緊急後撤的攻城步卒,真正阻滯他們更多騎軍趕赴戰場的罪魁禍首,恰好就是附近那些本該負責後續攻城的步軍方陣,否則隻要給他們兩千騎去堵住城門,以如今霞光城的弓弩數量,已經不足以造成太大威脅,那麽四千騎不說徹底阻止那支步軍出城,最不濟也能夠讓其無法舒舒服服鋪展陣形。


  鄭麟的這支騎軍可謂東線精銳,除了因為沒有預想到會衝陣而暫時沒有攜帶的長矛,騎弓步弓皆有,套索和投斧等雜七雜八的武器更是層出不窮,身上清一色的鎖子甲,相較普通草原騎軍的皮甲更是堪稱遮奢的大手筆。


  鄭麟這支巋然不動的騎軍在洶湧後撤的北莽步軍中,顯得鶴立雞群。


  很快就有幾股增援騎軍艱難穿插於步軍中奔赴而至,加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三千五百騎,但是戰場上的戰機從來都是稍縱即逝,那支幽州步軍在近千負責輜重運輸的輔兵嫻熟的幫助下,已經在霞光城門外從容列陣,密集如刺蝟。但是不知為何,這支步軍並沒有在陣前擺放那些阻滯騎軍衝鋒的三板斧:鹿角木、鐵蒺藜和拒馬。鄭麟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霞光城好歹是葫蘆口防線最後一座重鎮,就算從來沒有想過要出城以步製騎,可是城中怎麽也應該象征性儲備這些兵家常物。鄭麟笑了笑,沒有更好,那些設置四根斜木、鑿孔插放鐵槍的大型拒馬和那種幕前軍機郎翻來覆去講解了無數遍的另一種簡易拒馬,實在是讓鄭麟這種騎軍將領光是聽到就一陣陣頭皮發麻。


  鄭麟仔細觀察那支幽州步軍的兵種分配,果真如那幫文縐縐的軍機郎所說不差,膂力最強的健壯盾卒立起幾乎等人高的大盾在前,後排鋒銳長矛從盾間傾斜刺出,藤牌鐵牆之上,形成多排盛夏時分也能讓他們騎軍感到寒意的“槍林”。在此之後,是放棄涼刀手持大斧的斧兵陣,隨後是能夠比騎軍更早挽弓殺敵的弓手,以及射程比步弓更遠的腰開弩和蹶張弩。鄭麟下意識屁股抬高離開馬背,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很難發現這支燕家老字營步卒的更多內裏玄機了。


  一名從北庭草原來到葫蘆口的騎軍千夫長笑問道:“鄭將軍,怎麽講,要不然讓我先帶兵衝一衝?試試深淺也好嘛。”


  鄭麟看著這個年紀輕輕的千夫長。他是某個占據北方大片水草肥美草原的大悉剔嫡長子,年輕氣盛,先前在鸞鶴城周邊烽燧堡寨的掃蕩中立下不少戰功,現在就等著攻破霞光城去幽州境內大開殺戒了。據說這小子都跟一幫出身相仿的北庭貴族子弟商量妥當了,到時候入了幽州,別的地方都不去管,就合起夥來盯著那個叫胭脂郡的地方使勁下嘴,那裏的水靈娘們兒可是連離陽中原男人都要流口水的,到時候先挑出幾百姿色最好的獨自享用,胭脂郡其他女子都賣給草原大小悉剔,既有銀子,也賺人情。


  鄭麟作為南朝乙字高門子弟,對於這些北庭悉剔子孫沒有什麽好感,這二十年來,北庭小貴族都敢在南朝西京城內作威作福的事例數不勝數,但鄭麟仍是搖頭道:“那支四千人步軍是幽州燕文鸞的老字營,是嫡係中的嫡係,我們不要輕易衝陣,種將軍隻是讓我掩護步軍撤退,不可貪功冒進。”


  那名千夫長嘿嘿笑道:“是不是貪功冒進,那得我打輸了再下定論。我手下這一千草原兒郎,哪個不是鑽馬肚跟玩一樣的精銳騎軍,鄭將軍你既然不敢衝陣,那就一旁待著看我掠陣便是。”


  鄭麟麵無表情道:“哦,那本將就靜等捷報了。”


  年輕千夫長放聲大笑,一馬當先,衝向那座防守森嚴的步軍方陣。


  一千騎以兩百騎為一排,五排之間又拉出一大段間距,前兩排以矮個子裏拔高個的“重騎”為主,人人手持原有的長矛或是從北涼戍堡繳獲而來的鐵槍,所披甲胄也優於後三排,迅速向前推進。這種草原民族使用熟稔的騎軍衝陣,陣形樸素而運轉靈活,曾經在大奉王朝末年麵對中原步軍取得無往不利的卓然戰果,令中原大地處處狼煙。每當與中原步軍即將撞陣之時,後三排輕騎就會突然加快衝鋒,從鐵騎縫隙中疾速衝出,或騎射灑出密集箭雨,或丟擲短矛。若是敵方步軍方陣能夠保持穩固陣形,那麽重騎不急於衝陣,繞出弧線從方陣兩翼滑出,輕騎依次尾隨。如果在步軍方陣兩側尋找不到戰機,就返回原地。依此反複,直到步軍方陣動搖,出現一絲漏洞,鐵騎就會展開一輪真正致命的強悍衝鋒,為後方輕騎切割出突破口。


  昔年在大奉王朝版圖上肆意馳騁的草原騎軍,隨著那場洪嘉北奔帶來的種種裨益,不論是甲胄還是兵器都獲得極大提升。


  隻可惜這支千人騎軍所麵對的敵人,是燕文鸞的重甲步卒,是北涼邊軍,而不是那個被某些豪閥文人吹噓成“曆代王朝皆以弱亡國,唯獨大奉以強亡”的繡花枕頭王朝。


  當發現隻有一千騎獨自衝鋒的時候,這支步軍方陣做出了驚世駭俗的舉動,違反兵法常理地自行放倒了作為拒馬陣精髓所在的盾牆和槍林。


  僅僅在三百步到一百步之間,在鋒芒畢露的大量弓弩勁射之下,那大聲呼喝的一千騎,人仰馬翻,躺下了整整六百多騎。


  而接下來一幕同樣跟兵書上的說法截然不同:步軍大陣沒有繼續大規模步弓拋射,僅是精準射殺那些見機不妙、試圖脫離正麵戰場的幾十遊騎,而前排則重新起盾持矛。


  就像是在說,騎軍衝陣?那就請你來!


  在發現自己的千夫長被一根箭矢貫穿胸膛後,剩餘北莽三百餘騎瘋了一般不顧生死地衝撞過去,撞向那些尖銳的拒馬槍。


  一撞之後,整座步軍方陣依舊穩若磐石!盾牌之前,長槍之中,三百餘匹北莽戰馬,無一例外,都被長達兩丈半的長槍當場刺透!

  霞光城城頭上,一位身材矮小的獨眼老人,身邊有幽州將軍皇甫枰和刺史胡魁這兩位北涼封疆大吏的親自陪同。從頭到尾,老人根本就沒有看一眼北莽千騎的自尋死路,而是望向更北的葫蘆口外,自言自語道:“三天後,四支騎軍就都可以進入葫蘆口了吧?”


  葫蘆口外,兩萬幽州騎軍一分為二,檄騎將軍石玉廬和驃騎將軍範文遙各領兩千騎繼續北上,負責搗爛龍腰州糧草運輸和截殺那些遊散騎軍隊伍。


  幽騎副將鬱鸞刀親率一萬六千騎,在原地迎接兩支騎軍的到來,到時候幽州騎軍要為後者充當護衛。


  雖然後者兩支騎軍人數加在一起,才剛剛超過半數而已的幽騎,但是鬱鸞刀沒有絲毫憤懣。


  兩天後,一支萬人騎軍率先脫離大軍,衝入葫蘆口。


  一座座頹敗堡寨,一座座無人烽燧……滿目瘡痍。


  大風掠過城已不城的臥弓城,如泣如訴。


  這一萬騎沒有在臥弓城停留,隻是繞城而過的時候,所有騎卒都自發抽出了北涼刀,高高舉起。


  大雪龍騎,就這麽無聲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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