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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8章 劉寄奴主動擊敵,燕家卒拒陣莽騎(1)

  號角聲響徹青蒼城一帶的廣袤大地。


  流州終於迎來第一場席卷西線雙方幾乎全部兵力的恢宏戰事。


  隴關貴族的三萬步卒作為攻城主力,緩緩鋪開陣形戰線,對青蒼城展開攻勢。


  包括瓦築、君子館在內四鎮騎軍嚴密護在步軍南部,跟龍象軍遙遙對峙。


  西線主帥大將軍柳珪坐在馬背上,親自督陣攻城,身後是按兵不動的三萬柳家軍和北院大王拓跋菩薩帶來的一萬親衛騎軍。


  一名來自甲字姓氏的隴關貴族武將,根本就沒有關心攻城是否順利,時不時轉頭望向那列陣於三裏外的一大片北涼黑甲。


  姑塞州四鎮騎軍,當真能夠抵擋得住龍象軍的衝陣?且不說被龍象軍輕易鑿開己方騎軍陣形,連攻城步軍都給一並衝破,也隻需要兩個來回,這場仗就不用打了啊!難道要自己給北涼雙手奉上一個涼莽大戰以來的最大戰果?難道柳將軍就不明白流州這場仗,全然就不是一座小小青蒼城的得失嗎?為了打下青蒼城,值得整條西線如此冒險?


  他終於按捺不住,策馬來到柳珪身側,正要說話,柳珪就冷聲道:“我意已決,不用多說!”


  這名北莽出身不俗的萬夫長也給惹惱了,但仍是竭力壓抑怒火,盡量心平氣和,跟這位深受陛下器重的老人諫言:“大將軍,這般直接割裂開來的騎步列陣,風險實在是太大了啊!小小青蒼城拿下不難,咱們就算在三萬步軍中暗藏兩萬……不,就算是一萬重甲步卒伺機等待龍象軍的衝陣也行啊。如此孤注一擲,輕視北涼鐵騎的衝陣實力,大將軍,不妥啊!”


  柳珪沒有說話。


  這名武將終於憤怒道:“大將軍,你這是為了自己的官身,在拿三萬隴關兒郎的性命當兒戲!”


  如今南朝西京廟堂上暗流湧動,本就來自南朝的西線武將當然都有聽說,說柳珪名不副實那都算客氣的了,不客氣的就是直接要求陛下換帥了,連人選都很明確:除了已經身在流州邊境的拓跋菩薩,連在葫蘆口東線大放異彩的種檀都被拎了出來。如果說推出軍神拓跋菩薩還說得過去,那麽拿種檀說事簡直就是打柳珪的老臉了。種檀才入伍帶兵多久?大將軍柳珪戎馬生涯又是多久?而舊南院大王黃宋濮在卸任後重新複出,取代毫無作為的柳珪擔當西線主帥,在南朝無疑呼聲最高。因此駐紮流州境內很久的東線軍中,各種說法都在流傳,有聲有色。


  就在此時,這個武將臉色劇變。一騎緩緩而至,馬背上那個披掛輕甲的男人沉聲道:“滾回戰陣。”


  武將咽了咽口水,二話不說就撥轉馬頭,返回步軍大陣。


  柳珪看了一眼來者,笑問道:“北院大王,你說那龍象軍敢不敢吞下魚餌?三萬任人宰割的步軍,戰力不濟的四鎮騎軍,魚餌夠大了。”


  來人正是拓跋菩薩,他看了一眼青蒼城:“大將軍的意圖,王靈寶也許看不穿,但是同為龍象軍副將的李陌藩多半看得出來。隻不過那座城裏有楊光鬥和陳亮錫,李陌藩如果足夠聰明,也會順勢而動,否則以後就別想在北涼邊軍中高升了。就算李陌藩足夠冷靜,但是隻要龍象軍一部發起衝鋒陷入僵局,他李陌藩總不能見死不救,相信他也沒那份鐵石心腸。”


  柳珪嗬嗬笑道:“表麵上,我這個帥位岌岌可危的老家夥需要病急亂投醫,他們北涼虎頭城和霞光城兩線大戰正酣,流州也需要一場大勝來鼓舞人心,所以雙方火候都到了。”


  柳珪收斂笑意:“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北院大王的另外兩萬親軍正在疾速趕來的路上,我柳珪就算丟了帥位,這場仗也仍是不會打。在這流州,不能一口氣吃掉所有龍象軍,小打小鬧,毫無意義。涼莽大戰,原本就是要以流州作為勝負手的,現在不過是繞了一大圈,終於繞回來。”


  拓跋菩薩猶豫了一下,沉聲道:“這場仗打完,將軍你多半還是會被召回南朝。”


  柳珪笑了:“無妨,就當給中線上的董胖子挪出位置好了。”


  拓跋菩薩輕聲笑道:“柳將軍放心,以後你我攜手進入中原。”


  柳珪點了點頭。


  這個老人感慨道:“就是對不住這些奮勇廝殺的南朝兒郎。從大漠黃沙來,到頭來也隻是死在大漠黃沙裏,都沒能看見中原的繁華,哪怕一眼也好啊。”


  距離葫蘆口不到兩百裏的一座幽州軍營內,一名身材瘦弱的獨眼老將緩緩走上閱兵台。在老人正式露麵之前,已經有北涼步軍副統領陳雲垂、幽州將軍皇甫枰及刺史胡魁等人站在台上。貌不驚人的老人走到台上中央的位置,奇怪的是,哪怕不熟悉幽州軍伍的門外漢,如果看到眼前一幕,都會將老人的居中為首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鐵甲錚錚的老將雙手拄刀而立,看著台下那些烈日曝曬下紋絲不動的校尉士卒,許久都沒有說話。老人不說話,似乎是想要把這場內近萬即將出征的步卒都看過一遍,把一杆杆幽州步軍老字營的旗幟都認清楚。


  老將臉色不太好看,終於緩緩開口:“大將軍過世了,王爺也沒在咱們幽州,我燕文鸞呢,就算不死在戰場上,估摸著也沒幾年好活了,所以趁著今天這個機會,說點積攢了將近二十年的心裏話。”


  老將單手拎起那柄北涼刀,指了指身邊的北涼步軍二把手陳雲垂:“老陳,咱們陳副統領,你們肯定都認得。記得十六年前,這家夥陪我一起去清涼山王府喝酒,當時陳雲垂還隻是個正三品的將軍,大將軍就開玩笑說你陳雲垂在幽州帶四五萬步軍,浪費人才了,不如去涼州關外,給你三萬騎軍,幹不幹?”


  燕文鸞沒有拿正眼去瞧這個認識了大半輩子的至交老友,僅是拿那柄涼刀點了點一臉尷尬的陳雲垂:“這老王八蛋酒量不行,酒品更差,當時正裝醉呢,結果大將軍這句話一拋出來,立馬就站起身,那對眼招子啊,賊亮賊亮!你們猜咱們北涼如今的步軍副統領說了句話啥?他說啊,幹,咋個就不幹?!當然,最後大將軍也沒挖牆腳挖成功,為啥?是陳雲垂反悔了?不是,是我燕文鸞急眼了,差點就要跟大將軍幹架!我當時說了什麽,我至今記得一清二楚,我一砸酒杯就起身跟大將軍說,北涼步軍就這麽點老底子,這兩年都給涼州騎軍坑蒙拐騙偷,變著法子弄走那麽多,老的挑得差不多了,連好些年輕的好苗子也沒放過,那我燕文鸞還當個屁的北涼步軍統帥!陳雲垂要去涼州騎軍,不是不行,但大將軍得把袁左宗、褚祿山、齊當國這三個義子,都給我北涼步軍,都給丟到我們幽州來!”


  老將陳雲垂眼觀鼻鼻觀心,好像置若罔聞,但是給燕文鸞這麽不留情麵地揭老底,想必很想挖個地洞鑽下去。


  燕文鸞又拿涼刀指了指幽州刺史胡魁:“這位刺史大人,是咱們北涼遊弩手前身列矩的締造者,是最正兒八經的騎軍大將。當時胡大人頂替王培芳成為幽州刺史,來找我燕文鸞套關係,按照官場規矩跟我這個老頭子說說客氣話之類的,然後我就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胡魁來這個前些年境內戰馬還不如陵州多的幽州當官,感覺如何啊?胡刺史是實誠人,就老老實實跟我說,挺憋屈的,說他本以為自己有機會去虎頭城給劉寄奴當副手,要不然去流州龍象軍跟老部下李陌藩、王靈寶一起混,那也不錯。”


  燕文鸞重新雙手拄刀,看著那萬餘步軍:“我們北涼有三十萬邊軍,所以離陽那邊,這麽多年從來都是聽說‘北涼三十萬鐵騎雄甲天下’,我就奇了怪了!北涼騎軍在邊軍中從來就沒有超過半數,怎麽就成了三十萬鐵騎?離陽當我們北涼步軍不存在嗎?好像北涼自己也不把我們步軍當回事嘛。”


  獨眼老將下巴撇了撇東邊,冷笑道:“薊州有個叫楊慎杏的家夥,就是後來在廣陵道那邊給幾個年輕人玩弄於股掌的蠢貨,想當年那是給老子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兒,嘿,手底下有那麽幾萬舊北漢留下的步卒,弄出了個什麽‘薊南步卒’的名頭,然後這十多年來,在離陽上下都給稱為‘獨步天下’的第一等精銳步卒。除此之外,還有南疆燕剌王麾下第一猛將王銅山率領的無鋒軍,以及吳重軒的大甲,名氣都不小,說來說去,就是沒有咱們幽州步軍的份兒。”


  老人微微停頓了一下:“如果僅僅是這樣,我燕文鸞也能忍,反正咱們也不可能跑去薊州或是南疆跟他們打一場,而且動嘴皮子一向不是咱們北涼人的長項。但是,不去說北涼以外,就說咱們北涼,不說涼州、陵州,甚至不說流州,就說我們幽州自己!鸞鶴城我步軍老字營給摘掉營號,是誰在過河州入薊州,最終在葫蘆口將一萬人打到隻剩下三千多人?!千裏奔襲輾轉,接連大戰死戰,殺敵將近三萬!把北莽蠻子的東線補給打得幾乎徹底癱瘓!”


  燕文鸞自嘲道:“怎麽,覺得咱們幽州軍也是有英雄好漢的?”


  燕文鸞笑道:“這個是當然,不過可惜啊,三千四百人的‘不退營’,是幽州第一個騎軍營!跟幽州這一萬騎並肩作戰的王爺,他本人在不退營掛名成為一個普通士卒!哈哈,跟你們這幫沒有戰馬隻有兩條腿的可憐蟲,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老人臉色有些猙獰:“咱們不去說幽州騎軍副將鬱鸞刀,不說立下顯赫戰功,得以分別晉升為檄騎將軍、驃騎將軍的石玉廬和範文遙。就說那個田衡,新任三萬幽州騎軍的主將,這老家夥當時嫌棄王爺不敢死戰,還說王爺的膽子都在抗拒聖旨入涼後用光了,所以早早解甲歸田去了,這才讓鬱鸞刀當了一萬幽騎的主將,就田衡這麽個沒去薊北更沒去葫蘆口外的渾蛋,如今見著我,都敢拍胸脯說老燕啊,你放心,我田衡保證再給你弄出一支有營號的騎軍來。”


  老人重新在腰間懸好那柄涼刀,伸手狠狠揉了揉臉頰,向前走出幾步,沉聲問道:“什麽時候,我幽州步卒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滿場寂靜,但是人人眼神通紅。


  燕文鸞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燕文鸞自從進入徐家軍,跟隨大將軍南征北戰已經三十六年,從第一天起就是個步卒,到今天是正二品的武將,歸根結底,也就是個上了年紀的步卒。不敢說整個北涼步軍,但是你們幽州步軍,都是我燕文鸞一手帶出來的!”


  獨眼老人隨手點了點背後的霞光城方向:“在那邊,然後一直往北,都是北莽蠻子,號稱整整二十萬大軍,臥弓城沒了,鸞鶴城也沒了,北莽蠻子放話說霞光城一樣是指日可下。”


  老人轉身撂下一句話:“但是我燕文鸞,不答應!”


  在幽州、河州接壤的北部邊境,一杆巨大、猩紅的旗幟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幽騎主將田衡,副將鬱鸞刀,檄騎將軍石玉廬,驃騎將軍範文遙,十餘名騎將的戰馬並排一線。


  身後是傾巢而出的三萬幽州輕騎。


  老將田衡容貌粗樸,不像個手握大權的將軍,如果不是披甲,倒像是常年田間耕作的老農。這個老人,當時憤懣於年輕藩王的“不作為”,一氣之下辭官還鄉,借口是年紀大了身子骨經不起折騰,可以回家含飴弄孫去了,這才讓後來鬱鸞刀有了獨領一軍出征薊北的機會。但事實上整個幽州都知道老將的子嗣早就都戰死關外了。後來徐鳳年和鬱鸞刀聯手出現在葫蘆口外,一萬騎最終回來三千多人。軍中資曆並不比燕文鸞、陳雲垂等人差多少的老人得知消息後,連夜趕往燕文鸞軍營大帳,後者不見。田衡就堵在外邊,等到懷陽關都護府一紙令下,恢複田衡的將軍身份,燕文鸞仍是不買賬,是最後徐鳳年不得不親自寫信給燕文鸞,幽州才勉強承認了田衡作為幽州騎軍一把手的官身。


  老人一手按住刀柄,轉頭對鬱鸞刀哈哈笑道:“老燕頭這次肯定要被我氣壞了,不過這可怪不得我,誰讓這家夥連半輩子交情都不顧,見我一麵都不肯。”


  鬱鸞刀等人會心一笑。田衡跟大將燕文鸞那是換命交情的老兄弟了。早年,一人是步軍校尉,一人是騎軍校尉,田衡為了救深陷敵軍大陣的燕文鸞,違抗軍令主動出擊救下了燕文鸞,大將軍一怒之下,田衡從校尉給直接貶成了普通騎卒。在競爭激烈的徐家軍中,田衡這一步慢,那就是步步慢,那些後輩如騎軍後起之秀徐璞、王妃親弟弟吳起和袁左宗、胡魁這撥人,都是在那個時候超過田衡成為獨當一麵的騎軍主將。等到徐家入涼,田衡也隻是當到了從四品的將軍,是燕文鸞親自跟大將軍要人,田衡才官升一級,從涼州來到幽州。但是十多年時間,比起早已從高位辭任、榮歸故裏的尉鐵山之流,或是現任騎軍副帥錦鷓鴣周康這些軍中大佬來說,田衡可以算是十分抑鬱不得誌的北涼軍老人了。


  田衡收起笑意,對鬱鸞刀說道:“鬱將軍,北莽東線那五萬精騎說是去打薊州,其實咱們都知道,這幫蠻子就是直接奔著幽州來的,要配合葫蘆口的楊元讚,一口氣拿下霞光城攻入幽州境內。咱們原本的謀劃是你我分兵兩路,一路在幽河邊境阻截那五萬人,一路沿著葫蘆口外圍邊緣繼續北上,當時開拔前是說你和石玉廬領一萬五千騎在此等候北莽大軍,我則和範文遙帶一萬五千騎北上,以鬱將軍你麾下的不退營為先鋒。但是我想啊……”


  鬱鸞刀笑著打斷道:“將軍就別‘但是’了,既然事先說好了是這般用兵,就沒有臨時更改的道理。”


  田衡瞪眼道:“幽州三萬騎軍,是我田衡是主將,還是你鬱鸞刀是主將?”


  相較有儒將風範的範文遙,新北涼第一撥獲得將軍稱號的石玉廬性子就要糙些,忍不住笑出聲,這是是是的還挺拗口。


  鬱鸞刀有些無奈。


  田衡放眼望著遠方的風沙:“雖然上頭沒有明說,但是這次流州那麽大的一個危局,連王爺都親自趕去,北涼境內各支駐軍的騎軍力量都緊隨其後奔赴流州,那麽咱們幽州騎軍在這節骨眼上反其道而行,必然不簡單,用範文遙這小子講的話就是……所謀甚大?北莽五萬精騎,不說那東越駙馬爺王遂,就是東線上的秋冬兩個捺缽也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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