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鳳年擊殺祁嘉節,白煜留歸北涼道(2)
徐鳳年大踏步離去,到了酒樓外,羅洪才已經在門口牽馬等候,身邊站著束手束腳的錦騎都尉範向達,還有那個負傷後、從涼州遊弩手之職退回境內任職的錦騎伍長陶牛車。
徐鳳年接過馬韁繩,上馬前望向那個身負內傷而臉色蒼白的陶伍長,伸出大拇指。
年輕藩王一騎絕塵而去。
羅洪才輕輕踹了一腳範向達,在翻身上馬前,又重重拍了一下陶牛車的肩膀,大笑道:“好樣的,這回給我長臉大發了!”
差點給一巴掌拍地上去的陶牛車,憨憨笑著。
錦騎都尉範向達悶悶不樂。
陶牛車轉頭說道:“範都尉,掐我一下,怕自己在做夢。”
範向達給逗樂,笑罵道:“大白天做個鬼夢!”
陶牛車豪氣幹雲道:“範都尉,今兒我請你和兄弟們一起吃酒去,管夠!”
範向達訝異道:“就你那點銀錢,還都給家裏人寄去了,能管夠?”
陶牛車嘿嘿笑道:“這不有範都尉你幫忙墊著嘛。”
範向達愣了愣,然後鬼鬼祟祟摟過麾下伍長的肩膀:“陶老哥,商量個事兒,反正今天就咱倆加上他羅校尉三個人,校尉大人這不跟著王爺去武當山了嘛,晚上喝酒,要不你就跟兄弟們說一聲,說王爺是朝咱們倆豎起大拇指的?”
陶牛車一本正經道:“範都尉,借錢歸借錢,又不是不還,我陶牛車可是實誠人!”
範向達歎了口氣。
陶牛車放低聲音道:“借錢不收利息,這事兒就成,咋樣?!”
範向達哈哈笑道:“沒問題!明天我再請一頓酒!”
為了照顧受傷的陶牛車,兩人都沒有騎馬,都尉和伍長並肩走在這逃暑鎮上,陶牛車突然眼神恍惚,輕聲說道:“我是胡刺史帶出來的最後一撥遊弩手,有些晚了,咱們標長都尉就都喜歡吹噓他們親眼見過大將軍,在關外那些年,把我羨慕得要死。範都尉,等王爺帶著咱們打贏了北莽蠻子,以後是不是也可以跟更年輕的小夥子說一句,想當年咱們也親眼見過王爺的?就隔著這麽兩三步的距離?!”
範向達點了點頭,沉聲道:“會有那麽一天的!”
徐鳳年和羅洪才上山的時候,俞興瑞也在。徐鳳年跟老真人討要了一顆丹藥,讓羅洪才回頭送給那個錦騎伍長,還叮囑說別說是他的意思。
當徐鳳年來到茅屋前時,趙凝神就坐在小板凳上,身邊還有條空著的板凳,而那位白蓮先生正幫著徐鳳年搬書、翻書、曬書。
徐鳳年坐下後,跟叔叔趙丹坪同為龍虎山當代天師的趙凝神平淡道:“王爺如果要興師問罪,貧道絕不還手。”
徐鳳年冷笑道:“不還手?你還手又能怎樣?”
趙凝神眺望遠方,說道:“貧道願意在武當山上結茅修行十年。”
徐鳳年瞥了一眼那個忙碌的白蓮先生,笑道:“怎麽,為了能夠讓白蓮先生安然下山,竟然舍得連天師府的清譽都不要了。”
白煜緩緩起身,擦了擦額頭汗水,走向徐鳳年,蹲在兩人身邊,習慣性眯眼吃力地看著這個北涼王,笑道:“王爺,讓趙凝神走,我留下,如何?”
徐鳳年笑了。
這個白蓮先生,明顯比祁嘉節甚至是殷長庚都要識趣多了。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隻能留在北涼一年,在這一年間,我也會盡心盡力。”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五年!”
白蓮先生搖頭道:“這就不講理了。一年半。最多一年半!”
徐鳳年嗤笑道:“四年。就四年,給你白蓮先生一個麵子,再別說少一年,少一天都沒的談了。”
白蓮先生還是搖頭:“四年的話,中原那邊黃花菜也涼了,而且北涼根本就不需要我白煜待四年,王爺是明白人,一年半,足矣!天下大勢,定矣!”
徐鳳年縮回兩根手指:“三年。再討價還價,我真要揍你……哦不對,是揍趙凝神了啊。”
白煜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王爺就揍他吧,我反正幫不上忙,看戲就行。”
徐鳳年猶豫片刻,終於說道:“看在趙鑄那家夥的分兒上,兩年。你再廢話,我連你一起揍!”
也不知道這個讀書人哪來的氣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站起了身,身形矯健得很。這位白蓮先生作揖道:“兩年就兩年。”
徐鳳年連忙起身扶起白蓮先生,滿臉笑意道:“先生還習不習慣咱們北涼的水土啊?還有先生啥時候去清涼山啊?”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趙凝神最終還是被白煜勸說下山。白煜眼睛不好,也沒有多送。離別之際,白煜跟趙凝神說接下來修行,不妨去那惡龍被斬的地肺山結茅隱居,並且叮囑趙凝神暫時不要讓龍虎山卷入波瀾,太安城有個青詞宰相趙丹坪為天師府撐場子,離陽也不會太為難天師府。趙凝神憂心忡忡,顯然對於白蓮先生在北涼成為人質放心不下。白煜倒是無所謂,安慰了幾句,說那徐鳳年和北涼能否過河都兩說,拆橋還早。
在趙凝神單獨下山後,不得不又換上一身潔淨衣衫的徐鳳年出現在白煜身邊。趙凝神前往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修行一事,是他和白煜的一樁私下交易。龍虎山先後三次算計徐家,第一次是在京城下馬嵬驛館那老槐樹下動手腳,竊取氣運;第二次是那位返璞歸真、形同稚童的老天師親自出馬,要殺他徐鳳年;這一次又是趙凝神不惜損耗本命金蓮牽引飛劍,徐鳳年豈會因為白煜留在北涼參讚政務就能一笑而過?如果不是看在黃蠻兒師父趙希摶老真人的分兒上,徐鳳年就算讓趙凝神離開北涼,也一定要這個與國同姓的黃紫貴人吃不了兜著走。
白煜低頭望向那條山路,輕聲道:“按照王爺的說法,地肺山不但是道門福地,更是起於北方的離陽趙室鎮壓南方江山的竅穴所在。隱居龍虎山的趙黃巢功虧一簣,先是黑龍被武當掌教李玉斧所傷,繼而連趙黃巢本人也被王爺殺掉,那麽凝神悄然進入至今仍是被朝廷封禁的地肺山,就無異於挖離陽皇室的牆根了。這件事,換成別人還真做不來,唯獨趙凝神最合適。一來姓趙,有近水樓台的優勢;二來趙凝神是身具一教氣運之人;再者如今離陽北派煉氣士損失殆盡,最後那點元氣又耗在了東越劍池鑄劍一事中,難以察覺此事。”
徐鳳年笑道:“就隻許趙家天子動手腳,不許我徐鳳年惡心惡心他?白煜先生頭回下山,不是覲見當今天子,而是私晤南疆世子趙鑄,見蛟而不見龍,不正是希冀著創下扶龍之功,一舉成為從龍之臣?”
白蓮先生微笑道:“但是如今我不得不受困於北涼整整兩年,即便僥幸成功,這扶蛟成龍的功勞,難免就要大打折扣了。王爺就沒點表示?”
徐鳳年轉頭玩味道:“先生這話就不厚道了,現在趙鑄處處受那南疆第一大將吳重軒的掣肘,手下勉強可以調動的兵馬,也就那最早北上平叛的兩三千騎,大半還是跟吳重軒借來的,先生這會兒留在趙鑄身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除了跟這位燕剌王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還能做什麽?去得早不如去得巧,我這是為先生考慮啊,等先生在北涼積攢出足夠的聲望,趙鑄到時候讓先生獨當一麵,也就水到渠成了。”
白煜苦笑道:“這麽說來,我還得感謝王爺的良苦用心。”
徐鳳年笑眯眯道:“接下來兩年時間咱們都在一個屋簷下,說謝不謝的,多俗氣!”
兩人返回那棟茅屋的時候,白煜主動開口道:“王爺跟我說一說北涼局勢吧,我好心裏有底,省得到了清涼山副宋經略使大人那兒,兩眼一抹黑,給人笑話。我這雙不爭氣的眼睛,也跟瞎子差不遠了。”
徐鳳年有片刻的失神,沒來由記起當年青州永子巷,那個賭棋謀生的目盲棋士陸詡。此人在成功輔佐趙珣坐穩靖安王位置,以及謀劃了廣陵道那場千裏救援,幫趙珣贏得離陽朝野一片讚譽和朝廷的初步信任後,終於引起了當今天子的注意。當今天子釜底抽薪,幹脆就將他召去太安城。對於自己的挽留,陸詡沒有答應來到北涼,這不奇怪,但是陸詡坦然赴京就讓人想不通了。
徐鳳年收斂了散亂的思緒,緩緩道:“虎頭城有劉寄奴主持軍務,是我北涼天大幸事,再死守半年不成問題,不過前提是懷陽關及柳芽、茯苓三鎮不做分兵之舉。如果流州青蒼城或是幽州霞光城告急,任意一條戰線陷入險境,就極有可能導致三線都岌岌可危。到時候就不得不讓幽州角鷹校尉羅洪才,或是陵州珍珠校尉黃小快這樣的境內駐軍,火速奔赴戰場。但是在涼北那座規模還在虎頭城之上的新城建成之前,如此大規模且大範圍的長途運兵,糧草調度的壓力實在太大了,怕就怕疲於應付不說,到頭來還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的下場。所以眼下看來,雖然在戰場上我北涼穩穩占優,但是在看不見的戰場上,頂多是一個涼莽持平的局麵。葫蘆口那邊,霞光作為最後一座邊關大城,燕文鸞已經給清涼山和都護府都立下了軍令狀,說要是霞光城在虎頭城之前被北莽攻破,那他燕文鸞就讓副帥陳雲垂提著他的腦袋送往懷陽關。”
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氣,臉色凝重道:“北莽大概也沒料到涼州、幽州會打成這麽個僵局,也在苦苦尋求破局。因此南院大王董卓前段時間讓數萬董家私軍從虎頭城北奔赴流州。所幸給褚祿山料中,以八千騎死死拖住了董家騎軍,否則流州戰局後果不堪設想。這場敵我雙方都沒有大肆宣揚的戰役,其實是涼莽開戰以來,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場。雖然各自戰損相對不多,但是隻要褚祿山八千騎沒能成功,既保存己方兵力,又不給董家騎軍快速突入流州的機會,哪怕褚祿山用八千人全軍戰死的巨大代價,拚掉董家兩萬騎軍,隻要給其餘一萬人滲透到流州,一旦跟柳珪大軍和拓跋菩薩的親軍會合,流州就等於沒了,涼州西邊大門外隻能眼睜睜任由北莽後續騎軍肆意馳騁,別說我們北涼那座新城建不起來,有了足夠運兵屯兵用兵的北莽,可以一鼓作氣對懷陽關展開攻勢。當然了,現在局勢不一樣了,我跟先生也就不藏著掖著了,那個在廣陵道聲名鵲起的寇江淮,已經是我們的新任流州將軍,順利領軍支援青蒼城。”
白煜輕聲道:“這麽看來,褚都護真是北莽那個董卓的命中克星。當年離陽、北莽第一場大戰,如果不是褚都護壞了董卓的好事,說不定那時候他就已經當上北莽曆史上最年輕的大將軍。如今又是褚都護親自率領八千騎,好似天降神兵,讓董卓再一次功敗垂成。”
徐鳳年點了點頭,玩笑道:“南褚北董兩個胖子,大概是因為咱們都護大人更胖點,所以打起架來,比較占便宜。”
白煜突然由衷感慨了一句:“這輩子都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能與那在北莽敵人心目中也極有威望的劉寄奴、春秋大魔頭褚祿山、北涼步軍主帥燕文鸞、舊南唐第一人顧大祖等這麽多名動天下的人並肩作戰。”
徐鳳年哈哈笑道:“習慣就好,我可能是很早就在這裏長大的緣故,不太有先生這種感觸。”
白煜呢喃道:“如果有一天在這裏待慣了,舍不得離開,那該怎麽辦?”
徐鳳年搖頭道:“很難。”
白煜很快就領會其中意思:北涼勝算太小了,不管他白煜想不想留在北涼,仍是身不由己,也許到時候他會跟很多士子書生一起逃難中原,背後就是北涼那座流血千裏、生靈塗炭的慘淡戰場。何況他白煜誌在文臣鼎立的廟堂占據一席之地,而不是武人邊功的大小,方才這番言語,不過是一時意氣而已。所以他嗯了一聲:“倒也是。”
鄰近茅屋,白煜問道:“屋內有北涼形勢地理圖嗎?曾經天師府倒是有幾幅,不過都太過老舊粗糙,流州也不在其中。”
徐鳳年帶著這個仿佛莫名其妙就成了北涼幕僚的白蓮先生一同走入,翻出一幅地圖攤開在桌上。已是黃昏時分,徐鳳年特地點燃了一盞油燈。白煜幹脆就提著那盞銅燈趴在桌子上,開始跟徐鳳年詳細詢問北涼邊關和境內駐軍的分布,甚至還要了筆墨,一問一答一說一記。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這句話對也不對。在大局上指點江山勉強可行,但不足以支撐起一時一地的具體謀略,尤其是在臥虎藏龍的北涼。若是白煜想要在邊關軍務上有所建樹,就不得不心中有數,做到胸有成竹,否則在宋洞明這種儲相之才或是李功德這種官場老狐狸麵前瞎顯擺,隻能是貽笑大方,自取其辱。
徐鳳年趴在桌對麵,輕聲道:“在形勢論,鼻祖顧大祖進入北涼後,徐北枳與其相談甚歡,兩人最終敲定,將北涼劃分出十四塊防禦重地。境內如角鷹校尉羅洪才由於是負責十四版圖之一的駐軍,所以同為境內校尉之一,官階品秩就要比陵州黃小快等人要高出一級。如今境內駐軍除去皇甫枰這樣的一州將軍,經過上一輪出自陳亮錫手筆的替換後,這撥新崛起、握有實權的校尉大多正值壯年,甚至有幾人還不到三十歲,從父輩起便對北涼忠心耿耿,而且對邊功抱有極大熱忱,對父輩打下的江山相對比較珍惜,所以如今各地書院出現一些議論,有的說我表麵上倚重赴涼士子,給他們騰出從州到郡再到縣三級衙門的所有座椅,但其實仍有偏見,任人唯親,打心底裏注重將種血統。對於這類詰問,我認了,畢竟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北莽都打到家門口了,我隻能,也隻敢提拔這些人。”
白煜擱筆後,眯眼盯著地圖,蘸有些許墨汁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抹過,隨口問道:“新建流州的糧草,都是由陵州刺史徐北枳負責?”
徐鳳年快速思索這句問話背後的潛在含義,但是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就點頭道:“先生肯定已經聽說過徐北枳的綽號,而且現在北涼早就開始跟鄰近的幾個州大舉購糧。實不相瞞,許多明麵上是怯戰逃出北涼境內的大戶人家,其實有著拂水房諜子的隱蔽身份,在買糧一事上,立功頗多。涼幽兩州足以自給,故而流州糧草一事,還遠沒有到燃眉之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