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雪中悍刀行(全集)> 第749章 鄧太阿西蜀炫技,江斧丁解開心結(4)

第749章 鄧太阿西蜀炫技,江斧丁解開心結(4)

  與他們前後腳來到欣然亭的一輛不起眼馬車中,走下兩名身穿素雅青衫的男子。範長後看到是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和那狀元郎李吉甫,本以為按照孫寅的清高秉性,至多斜眼一下就不再搭理,不料孫寅竟是拉著他主動走上前。也看到他們二人的李吉甫明顯沒想到孫寅會打招呼,難掩眼中那份匪夷所思,倒是整個離陽王朝中官運亨通能媲美晉三郎的陳少保,沒有絲毫驚奇神色,對他們溫言笑道:“孫兄,月天先生,事先說好,我今日仍是不飲酒,隻能以茶代酒,不過吉甫已經做好了不醉不歸的打算,你們盡管灌他便是。”


  孫寅冷哼道:“喝茶又如何,我喝酒就是,咱們一人一杯,照樣能讓常侍大人去小解個四五六七次。”


  陳望一臉苦笑著抱拳討饒道:“孫兄,莫要欺負同鄉人啊,懇請孫兄把矛頭指向吉甫,不然月天先生也行。”


  範長後微笑道:“常侍大人,可不能仗著官帽子大,就這麽當著麵禍水東引啊,有損朝廷體麵。”


  李吉甫望著言談無忌的三人,心底深處有些羨慕。自己雖然與身邊這位既是皇親國戚又是當朝重臣的侍郎大人多有私下相聚,但他其實從來都不曾真正放開手腳,每次聚會返家,甚至都要翻來覆去細細思量,是否在某處措辭上有何不妥有何失禮。這怪不得李吉甫患得患失,誰都清楚身為天子近臣第一的陳少保,在那小朝會上占據一席之地,指日可待。而且相比一般京官,李吉甫知道更多可靠內幕。離陽朝廷空懸數十年的中書省,在齊陽龍入主後,可謂百廢待興。在門下省擔任左散騎常侍的陳望,雖然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但極有可能在一兩年內就轉入中書省,擔任那至今尚未有人“坐實”的中書侍郎一職。三省六部的侍郎並不少,但中書侍郎無疑是最有分量的那個。不是翰林不獲美諡是大勢所趨,但這些規矩都管不著這位陳少保,三十歲出頭的中書侍郎,在武夫亂國的舊離陽朝也許不算驚世駭俗,但是李吉甫敢斷言這必是一樁後無來者的官場壯舉。


  趙右齡、殷茂春、晉蘭亭,機關算盡,都在眼巴巴盯著那個“首輔”頭銜。


  但唯獨陳望,是如此心不在焉和閑庭信步。


  也許當時在場的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祥符二年的這場欣然亭聚會,在後世青史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風流雅事。


  被坦坦翁親口讚譽為“董家子腕中有鬼神,見字如沐春風”的書壇新秀董巨然,寫下了千古名篇《欣然亭》;為齊陽龍破格提攜的年輕畫師黃荃在禮部侍郎晉蘭亭親自為其鋪開宣紙後,酩酊大醉,揮毫潑墨,畫出了一幅當日就被皇帝陛下掛在禦書房的《醉八仙》;而那首幾乎一夜之間便傳遍京城的《俠客走京華》,更是以孫寅起頭,包括晉蘭亭、嚴池集、宋恪禮、陳望、範長後、高亭樹在內總計六十四人,共同寫就這首名動天下的長詩。


  當然這一日的欣然亭,豈能隻有俊彥豪傑,而無動人胭脂?京城三位各有千秋的花魁,紛紛登台,或舞或歌,尤其是曾經登評胭脂榜的那名女子,被譽為聲色雙甲的李白獅,那場獨舞,堪稱技驚四座。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李白獅在那日之後,就在太安城徹底杳無音信,消失得那般決絕,好像從未來過這世間一般。事後有人根據她在宴會上的隻言片語,猜測是因為與一位不知姓名的劍客遊俠相互愛慕,從此神仙眷侶逍遙江湖去了。


  無風吹雨打,風流自散去。


  宴會人流一直到深夜才陸續離去。李吉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官職最高也是唯一沒有飲酒的陳望,本想親自帶著李吉甫離開,隻是被人挽留,實在脫不開身,就隻能請人代勞送李吉甫回去,而那個人竟是堂堂禮部侍郎晉蘭亭,他親自與高亭樹攙扶李吉甫返回馬車。孫寅離開得也晚,不過來時兩人,去時孑然,旁若無人,滿身酒氣地策馬狂奔,驚殺許多京城大家門戶的婉約小娘。範長後在眾人慫恿下與吳從先又來了一場“先後之爭”,雙方妙手迭出,吳從先雖輸了棋局卻不輸氣勢,讓觀戰者大呼過癮。經此一戰,吳從先隱約奠定了範長後一人之下離陽圍棋第二的地位。嚴池集和宋恪禮還有那個諢號孔武癡的同鄉人一起離去,《欣然亭》《醉八仙》和《俠客走京華》這一文一畫一詩都交給這位年紀輕輕的天子親戚,他馬上就會送往皇宮。


  夜色深深,燈火依舊朗朗,欣然亭隻剩下十餘人,京城皆知素來滴酒不沾的陳望留到了最後,範長後與吳從先已經下完棋,後者與一幫朋友乘興而歸。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場上的新貴人物,也願意放下臉皮去跟陳望這位中樞高官套近乎,不過大家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讀書人,哪怕喝多了,言談舉止仍然絲毫不減文人習氣,自當不俗。而陳望也從不是那種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與他們也都融融洽洽。最後,不知是誰意猶未盡,便花了點銀子喊來了在此次聚會中“走場”掙錢的一位樂家唱曲女。那女子懷抱琵琶,不抹脂粉,雖不是什麽國色天香,可燈火搖曳中,也有幾分楚楚動人的意味。怯生生的她顯然在今天的宴飲中生意冷清,沒招攬到什麽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女子,雖有疲態,但早就錢囊鼓鼓滿載而歸。這名女子,坐在亭外一條備好的小凳上,彈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蒲團上的眾人,十來人,大多坐在階上的蒲團上,台階有高下之別,最高處坐著兩個並肩的年輕男子,她也能猜出既然這些人能夠出現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數士子那般離著亭子老遠,那麽應該就是今日京郊宴飲中最有地位的那類人物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後也肯定是。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很好奇這些等待自己琵琶聲的年輕公子,若是穿上了官服,會是怎樣的光景?

  其中那個雇她唱曲的公子,坐在台階低處,笑著柔聲提醒道:“姑娘,該起聲了。”


  她俏臉一紅,略顯局促慌亂,輕聲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試音一二。”


  聽著女子的輕輕撚動琵琶弦,有意無意得以跟陳少保並肩而坐的範長後微笑道:“是我們祥州那邊典型的江左吳家技法,以下出輪見長,音不過高,節不過促,舒緩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飽滿,但亦有一番獨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風韻的文板小調。酗酒過後,聽上這麽一曲,的確舒服。”


  陳望笑著點頭,輕聲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曉得琵琶一物原來在我家鄉那邊,還有個‘馬上鼓’的說法。我當年隻是個寒酸書生,沒能去邊關遊學,說來慚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風雅,也隻有貽笑大方的命,所以這麽多年就很識時務地不太參加宴飲集會。別人說我不好養望之事,那真是抬舉我了。”


  “詞曲名,女兒紅,是說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女子向眾人解說當下要彈唱的曲目。


  聽到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範長後咦了一聲,笑道:“巧了,是說那女兒紅酒。我家鄉自古便有此風俗,家中有女兒誕生之時,便會埋下一壇酒,飲酒之時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狀元紅,則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時,方才取出宴客……”


  然後範長後突然發現陳望好像有些神情恍惚。


  “一分米黍氣繞梁,兩分流水天微涼,正值三分杏花香。一聲春雷埋一壇,過了十八年,女兒紅,女兒笑,女兒嬌,新酒變陳釀,小娘在等披紅裝……”


  閉上眼睛靜聽琵琶聲和女子唱腔的範長後,最終輕輕歎息一聲,原來這支曲子的結局,並不像酒名那般美好。


  曲中那名女子,等了很多年,仍是沒能等到遠在他鄉的公子,而她也沒有為其他男人披上紅裝,就那麽死了。


  按照習俗,若是家中女子未曾出嫁而夭折,那一壇女兒紅酒便會稱作花雕,也要取出喝掉。


  曲中末尾,說那位公子最終返鄉,雖然已經高中狀元,但隻能在墳頭獨飲那壇酒。


  範長後睜開眼睛後,這一次已經從陳望臉上看不出什麽異樣。


  曲終人漸散。


  根本不用範長後請求,就有人主動借了這位黃門郎一匹駿馬。範長後騎上馬的時候,無意間轉頭,看到陳望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小娘說了一句話才走向馬車。


  範長後沒有半點探究的念頭,以陳望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範長後本人對這位陳少保的認知,絕對不會認為這位左散騎常侍會有半點輕薄企圖。


  範長後騎馬緩緩而行。


  當年身在江湖之遠,如今居廟堂之高。


  恩師,如今連那孫寅都想要好好做官了,我範長後雖然下不出你的那盤春秋,但我會盡力下好自己的這盤棋局。


  遠處,陳望登上馬車,在上車之前,他向那懷抱琵琶的女子問了一句話,問她曲中那個公子晚歸,是不是不如不歸。


  女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陳望本就隻是無心之語,就此告辭離開。


  陳望頹然靠著車廂壁。


  哪怕當年迎娶那位姓趙的金枝玉葉,哪怕老丈人是一國郡公,婚宴之上他陳望也不曾飲酒,為此當年許多參加婚禮的趙室勳貴子弟,還有過許多冷嘲熱諷,但是這麽多年過去後,他陳望輾轉京城各部,一次次魚躍龍門,別說那些不成氣候的功勳王孫,就是那些位高權重的郡王國公,也隻敢與他陳望平起平坐了。


  陳望今日此時竟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頭上的隱秘諜報。內容隻有四個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涼。


  已死的,是恰如那曲子中從女兒紅等到了花雕,也沒能等到人的可憐女子。


  江南之南,黃梅時節家家雨。


  西北之北,蘆葦蕩中飛絮飛。


  陳望一口一口喝著酒。


  無聲無息,喝酒不停,淚流不止。


  陳望當時第一個念頭是遷怒那個年輕藩王,遷怒整個他早已無牽無掛的北涼。


  他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當初那些銀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為她在北涼,他希望北涼安穩,歸根結底,隻是希望她安穩而已。為此他這麽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場的雲波詭譎。這個隱忍至極的男人,怕隻怕自己會在睡中說夢話,喊出那個名字。


  但到頭來,可以憑借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勸說皇帝加大力度約束漕運的他,什麽都沒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馬車中,有個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離陽張首輔的男人,像個孩子,號啕大哭。


  如果說祥符元年是一個讓離陽正統感到驚愕,卻仍然胸有成竹的一年,那麽祥符二年就是一個風雨如晦、讓人漸感不安的年份了。


  這一年的暮春,在曹長卿的親自領軍之下,西楚叛逆氣焰熏天,靖安王趙珣所率的青州水師救援不及,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沒。這也直接導致宋笠在廣陵道陸地上好不容易贏得的均勢格局,在廣陵江的水麵之上被輕鬆打破。更讓人憂心的是,作為最重要援軍的南疆勁銳大軍,在戰力更遜色於廣陵的青州水師不得不避其鋒芒後,隻能從廣陵江上遊少數幾個狹小渡口登岸。與此同時,喪失全部水師兵力的藩王趙毅,兵敗如山倒。隨著謝西陲親自主持東線,呼應西楚水師的沿江而下,趙毅殘軍隻能越發龜縮一隅,在宋笠手上奪回的地盤,如同悉數雙手奉上。江上一戰,牽一發而動全身,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大軍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幾處要隘,以防西楚謝西陲揮師北上乘勢反撲。這自然使得離陽朝廷原本預計的南北夾擊東西合流,直至將西楚京城圍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麵,成了一場空想。


  所幸值此國勢動蕩之際,京城還有欣然亭聚會,這意味著民心尚穩,更有陳芝豹領旨親率一萬精兵悍然出蜀,還有在兩遼東線和薊北邊境上,大柱國顧劍棠和新任薊州將軍袁庭山都打出了一係列的漂亮勝仗。


  正午時分,廣陵江麵上,數艘新近改掛薑字大旗的大型樓船逆流而上,沒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麵停留,而是繼續沿江向上駛去,這些戰船都是江上一戰從廣陵王趙毅手中繳獲的。說來滑稽,這幾艘本該在那場戰役中發揮出巨大威力的樓船,更換主人之前都幾乎完好無損。居中一艘巍峨樓船之上,一行人憑欄而立,有雙鬢霜白的男子青衫風雅冠絕天下,有背負紫色劍匣的年輕女子風華絕代,更有披甲武將一個個意氣風發,氣度森嚴,也有一幫從京城臨時登船賞景的文臣,談笑風生。在這中間,有兩個年輕男子最為矚目。一個相貌平平,氣度內斂,他僅僅是因為所站位置而惹眼,就站在青衫中年人身旁,隱約皺起眉頭,與船上大多數武將文臣的輕鬆愜意大不相同。另外一個年輕人就要讓人由衷地眼前一亮,不得不驚歎世間竟有如此鍾靈毓秀的男子。他白袍玉帶,迎風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讓旁人感到自慚形穢。


  船頭最靠前四人,分別是曹長卿、薑泥、謝西陲、宋茂林。


  如今謝西陲在離陽朝野的名聲極大,連老百姓都聽說西楚叛軍中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天才將領,差不多有春秋兵甲葉白夔的架勢了。


  至於宋茂林,雖然在西楚廟堂是後進之秀,比之立下赫赫戰功的謝西陲,卻也不遑多讓,兩人一文一武,並稱“大楚雙璧”。宋茂林因為相貌出眾,仿佛世間謫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了“大楚雙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了個“北徐南宋”的說法。宋茂林本就出身豪閥,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