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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7章 鄧太阿西蜀炫技,江斧丁解開心結(2)

  武帝城在定海神針一般的王老怪死在北涼後,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尤其是在於新郎等人先後離開東海後,這座昔年的江湖聖地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動蕩不安。城中割據勢力大小林立,尤其是沒了禁武令的約束,高手之間的約戰邀鬥,頻繁到了想要找個高一點的位置作為對戰地點都難。而門派之間的械鬥更是不計其數,據說有好事者計算過,僅在半年內驟然興起又驟然覆滅的宗門,多達六十餘個,當然其中許多所謂的幫派就是小貓小狗三兩隻。這一切亂象,直到那個姓江的年輕人在城頭打潮半年後,才開始趨於穩定。對於年輕人的身份,江湖多有猜測,有說江斧丁是王仙芝真正的關門弟子,也有說姓江的是類似齊玄幀的謫仙人,身具莫大氣運,是這一代最終克製北涼王的厭勝之人。


  在武帝城獨來獨往的江斧丁兩耳不聞天下事,隻是日複一日在那城頭打潮,原本那個腰懸一柄過河卒入涼挑釁北涼王的英俊公子,白皙皮膚曬成了漁夫一般的古銅色。自從拳法宗師林鴉離開武帝城,江斧丁就再沒有酗酒。其實他也不算什麽鳩占鵲巢,王仙芝的住所本就成了無主之地,他江斧丁靠著一雙拳頭獨霸了王老怪的故居,不服氣和不長眼的都給他捶碎身軀了。


  這一夜,海上生明月。


  借著月色,江斧丁難得拎了一壺酒坐在城頭,盤膝而坐,慢慢飲酒。這位身份隱秘至極的年輕人,也曾經年少輕狂不可一世。偌大一座太安城,同齡人中,他嫌棄大將軍顧劍棠的兩個兒子太死板,嫌棄當年的四皇子徒有雅譽卻胸無大誌,嫌棄大皇子趙武粗鄙不堪,嫌那些黃紫公卿的子女個個酒囊飯袋,到最後唯獨跟那先帝的私生子趙楷意氣相投。在趙楷從上陰學宮返回京城之前、死於西域鐵門關之前,兩人大醉一場,一個說要為離陽趙室立下不世邊功,一個則笑言江山歸你,江湖歸我,以後若是幫你趙楷坐了龍椅,封我江斧丁一個逍遙王如何?

  江斧丁望著海麵上的明朗月輝,怔怔出神。比拚身份家底,趙楷是皇帝的兒子,是楊太歲的弟子。而他江斧丁何曾差了?是離陽那位帝師的兒子,雖說自幼為了應對層出不窮的複仇刺殺,徹底隱姓埋名,不跟那個男人姓元,但是太安城最頂點的那撮人,又有哪一個敢小覷他江斧丁?舊戶部尚書王雄貴的幼子,如今狗屁京城四大公子中領銜的那個家夥,早年跟自己起了衝突,結果事後當晚就跑來老老實實磕頭認錯。他江斧丁年少時說要練刀,那個說話含糊不清的男人便為自己要來了顧劍棠的刀譜,當時還是兵部尚書的顧劍棠甚至連方寸雷也親自傾囊相授,那個男人更從大內武庫取出了那柄過河卒。那十餘年中,不下二十位武道宗師為自己喂招,其中就有地位同樣超然的大天象境界的柳蒿師!


  既然如此,他江斧丁為什麽還會輸給那個姓徐的?


  江斧丁狠狠將酒壺拋入海中,嘶喊道:“我怎能甘心,我怎能認輸?!”


  江斧丁大口大口喘氣,從懷中掏出一本書籍,似乎想要同那酒壺一樣舍棄,隻是他抬起手臂,最後仍是沒有說丟就丟。


  這本書,是他爹真正的遺物啊。


  那個真名不被熟知的男人,曾是離陽當之無愧的帝師。離陽王朝大智近妖的謀士,他的對手,是荀平,是黃龍士,是徐驍,是燕剌王趙炳,是張巨鹿領銜的那撥“永徽之春”。


  江斧丁喃喃道:“爹,你從來沒有輸過,那麽我怎麽比得上你?”


  江斧丁緩緩收回手,神情木然看著那本書泛黃書籍。書名以一絲不苟的楷體寫就,有個很古怪的名字:《夜航船》。江斧丁知道其中緣由,因為那個男人曾經提起過,天下學問,唯獨夜航船中最難對付。而此書開篇便寫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小故事,是說儒釋道三教中人,和一位老船夫,四人共同泛舟於海,儒士說那經世濟民之學,浩然正氣,道士說那長生之術,玄妙無雙,和尚說那至深佛法,天女散花。船夫先是越聽越驚駭,幾乎嚇得丟掉了手中竹篙,後來越聽越犯困,迷迷糊糊,最終不小心丟了那根船篙,使得四人都無法返航登岸。


  這本書是元本溪當時帶著宋恪禮出京遊曆大江南北的時候,來到武帝城後,親手交給江斧丁的。他隻說書中故事都僅是些道聽途說的鄉野怪談,如鬼畫符,難登大雅之堂,純屬一個老夫子百無聊賴的兒戲之作而已,除了給自己兒子翻幾頁看幾眼,別無他用。


  這本書的字數多達二十餘萬,故而每一頁都顯得極其密密麻麻。江斧丁完全能夠想象那個毫無壯闊可言的場景:一個略顯孤僻的老男人以元樸身份在翰林院當值的時候,價廉物美的小酒一壺,香味四溢的花生米一碟,如錐如刀的老兔紫毫一杆,獨坐獨飲,下筆極慢,勾畫極微,每每寫到自得其意之際,小啜一口酒……


  江斧丁把這本書小心翼翼放回懷中,後仰躺下,望著頭頂的明月當空:“小時候,你跟我說天地生我七尺男兒,那就是要贏做梟雄,輸做英雄,死做鬼雄。”


  江斧丁閉上眼睛,苦澀道:“但是你我最後一麵,卻說隻要我好好活著就夠了。”


  長久的沉寂,這個在武帝城最為孤僻的年輕男人如同睡死過去。


  晨曦沐浴之中,終於睜眼後,江斧丁坐起身,輕聲道:“我想好了,世人可以忘記一百個一千個江斧丁,但是不能忘記那一個元本溪!”


  江斧丁重新站起身,淚眼蒙矓稀稀碎念道:“爹……我要替你跟趙篆跟離陽討要這筆賬,我會幫那個趙鑄坐上龍椅……我……很想你。


  “姓徐的,你如果僥幸不死,那麽我們就在廟堂上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手拎小竹籠的小男孩小跑上城頭,衣衫雖然寒酸,卻把自己打理得頗為整潔,不言語的時候,那張幹淨小臉上也有著同齡孩子沒有的肅穆神色。一路小跑的孩子看到那個熟悉的修長背影,平穩了一下呼吸,養足中氣,這才高聲喊道:“江斧丁!”


  江斧丁收拾好情緒,轉身望向這個在武帝城土生土長的孩子。他好像是個孤兒,是城中一對年邁夫婦收養了他,就在王仙芝舊居不遠處開了家包子鋪,據說以前王仙芝徒弟中於新郎和林鴉就都很喜歡去那個小地兒吃早點,七八歲的孩子眼界自然而然也就高了。孩子養了條骨瘦如柴的土狗,有事沒事就滿城遛狗,搞得跟一位將軍帶兵巡視轄地似的。江斧丁到了武帝城後無人幫著打理生活,尤其是林鴉離開東海後,什麽時候都很講究,所以早餐一事都是在那家包子鋪隨意解決,每次都是花二十文錢買一小籠皮薄汁足的包子,久而久之,也就跟收錢的孩子熟悉起來,偶爾也會逗弄一下這個做什麽事情說什麽話都一板一眼的小孩,江斧丁也納悶,那麽一對隨和夫婦怎麽就教出這麽個滿身老學究氣息的古怪孩子。


  跟隨老夫婦一同姓苟的孩子把那籠包子遞給江斧丁,一本正經道:“二十文錢,先記賬上,你要是忘了,我也會提醒你的。”


  江斧丁無奈道:“苟不理,二十文錢而已,少不了你。”


  小男孩瞪眼道:“我姓苟,名有方!取自聖人典籍中的‘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在東海沉寂已久的江斧丁也隻有遇上這個有趣孩子,才會略微流露出幾分當年京城頭等世家子的風度,笑眯眯道:“你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何必‘有方’?我看啊,跟你青梅竹馬的那個綠衣女孩,她幫你取的綽號,更合適。苟不理,狗不理,喊起來多順口。”


  孩子板起臉道:“非禮勿言。”


  江斧丁哈哈笑道:“小屁孩兒懂什麽禮不禮的,想當年,給我說禮即理一事的讀書人,那可是張府聖人的衍聖公本人。”


  孩子皺了皺眉頭:“那個先生有沒有學問我不知道,但他的學生沒學好,我是知道的。”


  被一個小孩子調侃教訓的江斧丁也不生氣,坐在城頭,打開微涼的竹籠,雙指輕輕拈起一隻小巧玲瓏的包子,仰頭輕輕丟入嘴中,滿嘴香味,餘味無窮。


  昔年在太安城,吃過多少號稱世間頭等佳肴的山珍海味,都早已記不住味道了,如今倒是這折算下來不過兩文錢一隻的小肉包,一日不吃上一籠,就要念念難忘了。


  江斧丁咂巴咂巴嘴,一口氣吃掉了六七隻包子,然後似乎記起了一些往事,嘿嘿嬉笑道:“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場雨,淹死了好多魚。”


  苟有方唉了一聲,輕聲道:“不好笑啊。”


  江斧丁低頭看著籠中包子,感慨道:“是啊,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


  孩子沒有說話,畢竟小小年紀,應該是沒有這份感觸。


  江斧丁突然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笑道:“二品小宗師以後,入金剛境界,靠毅力。指玄靠資質悟性,想擁有天地大氣象,就要靠先天根骨了。至於那陸地神仙,得看那虛無縹緲的氣數。苟不理,你想練武嗎?”


  孩子毫不猶豫地搖頭道:“不想。”


  江斧丁驚訝道:“在這武帝城,天天跟江湖人打交道,你竟然不想練武?”


  孩子輕聲道:“聽人說練武是無底洞,再多銀子也填不滿,我可沒錢。”


  江斧丁突然怔怔看著籠子裏最後那隻包子,驚喜問道:“苟不理,我記得已經吃了十隻包子了啊,怎麽今天多出來一隻?”


  孩子平靜道:“阿爺說你們江湖人練武需要打熬身體,就需要多吃東西,我就跟阿爺多要了一隻,也隻能多要一隻,否則這籠包子就要虧錢了,我阿爺賺錢可不容易。”


  江斧丁先是哭笑不得,繼而笑臉溫柔,似乎有些舍不得馬上吃掉那第十一隻小籠包。


  江斧丁終於捏起那隻包子,緩緩吃掉,望向遠方輕聲笑道:“我給你的東西,你未必想要,況且長遠來看,也未必就是真的對你好。不過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了,以後也多半不會回來,不過我會想你這個小鬼頭的,也希望你過得好好的。更希望將來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我呢,恰好也還沒給土吃那一回,你就來找我,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酒。”


  聽到這個江斧丁要離開武帝城,孩子心中有些失落,但是臉上沒有表露出來,隻是點頭嗯了一聲,說了一個好字。


  江斧丁笑著單手托起那隻竹籠,眺望潮起潮落的遼闊海麵,朗聲笑道:“君不見三山五嶽高在雲霄間,君不見西北無邊風沙痛殺人,君不見大江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且聽,人生不過百年,欲求神仙,隻在杯酒中!”


  小孩子也跟著豪氣橫生的江斧丁笑逐顏開,破天荒玩笑道:“以後見麵,可要請我喝好酒。”


  江斧丁狠狠拋出那竹籠入海,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腦袋:“都不是事兒!”


  孩子愣了愣,火急火燎道:“江斧丁!你扔了包子籠作甚!我還要給阿爺拿回去的!”


  江斧丁錯愕無言,很是理虧。


  很久很久以後,那個老一輩宗師相繼逝去的江湖,會有個極有嚼頭的說法。


  餘地龍不算那真無敵。


  隻因世間猶有苟有方。


  離陽廣陵江以南的百姓,很難想象有的地方在立夏時分尚未徹底結束霜凍。


  這就是兩遼。這裏有白山黑水,這裏也許會落下離陽王朝的第一場雪,也會落下最後一場雪,這裏的隆冬風雪,被稱為大煙炮,遮天蔽日。在去年冬的酷寒時節,有兩人在祁嘉節的親自護送下由京畿北進入了兩遼。能夠讓京城第一劍客如此興師動眾,自然是因為兩人中的那個於新郎,是多方勢力暗中竭力拉攏的武道宗師,在於新郎婉拒了當今天子的挽留後,皇帝趙篆便讓祁嘉節一路相送,用以打消其他勢力的覬覦念頭。作為王仙芝的首徒,與於新郎交好,那幾乎就等於是全盤接納了武帝城衣缽,樓荒、宮半闕、林鴉,其餘三人,就算不能為己用,最不濟也能與這些同氣連枝的頂尖高手結下一份善緣。所以祁嘉節在邊境離別之際為天子捎了句話,告訴於新郎不論他何時返回太安城,皇帝陛下都會以朋友之禮相待。


  在遼東錦州一條叫作鬆嫩河的河畔,有個沿河而居的小村莊,百來戶人家的光景,村裏青壯多是獵人,據傳某家的祖上在一生中曾經捕獲到兩頭海東青,都作為貢品送往了當時離陽設立在兩遼的都督府,這戶人家中作為傳家寶的那張製備精良的硬弓,正是都督府除賞金外的額外恩賜。有兩個貴客借住在村子裏,去年冬末一夥獵戶遇上了一頭不知為何沒有進入冬眠的黑瞎子,正是恩人趕走了那頭巨熊,事後村子青壯都喜歡跟那個年輕男人討教幾手把式,而村子裏的孩子也喜歡與那個喜歡身穿綠衣的孩子一起玩耍。


  入夏後,終於能夠脫掉厚重裘衣的綠衣女孩很開心,而且在那個冬天她生了凍瘡,她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麽難熬,倒是小於總是愧疚。其實她一開始是不太喜歡兩遼的,因為剛進入這裏的時候正值風雪最盛,那種大煙炮的可怕天氣就像給了她和小於一個下馬威。直到在這個村子停下腳步,她在那些新朋友的帶領下去結冰的河麵上鑿洞釣魚,或是坐在木板上在冰麵上滑行,每天都可以跟十多個同齡人打雪仗,都讓她感到新鮮快樂。所以小於說要動身去遼北的時候,她不樂意,然後小於就再沒有催促了。久而久之,她和小於挺像是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了。小於會背著弓箭跟著村裏大人一起去狩獵,開始在老獵戶手把手的傳授下熬養幼鷹,而她也不再奇怪為什麽這兒的窗戶紙糊在外頭,為什麽家家戶戶都有大缸小缸的醃菜,為什麽大人教訓孩子的時候都要說再不聽話就吊到籃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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