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虎頭城戰事正酣,徐鳳年單身陷陣(3)
兩百怯薛騎軍拱衛著一對年輕男女。男子身穿淺黃蟒服,天生容貌粗獷,但是似乎有些病容,臉色蒼白,坐在一匹汗血馬的馬背上,微微彎腰,顯得束手束腳。倒是他身邊那個雍容大方的女子,顯得比自己男人更適應戰場上的氛圍,始終眯眼望著城頭方向,偶爾收回視線看幾眼那個不斷破陣愈行愈近的身影,流露出深重的陰沉氣息。她所在的棋劍樂府,除去太平令依然擔任帝師,洪敬岩廝殺於葫蘆口,其餘幾大詞牌名、銅人師祖不知所終,大樂府戰死,劍氣近黃青也死了。所以身為棋劍樂府二字詞牌名以“寒姑”奪魁的她,一向被認為性情婉約的北莽太子妃,才會近乎逼著自己男人趕赴此地,她希望親眼見識一下那個能讓自己宗門傾塌一半的罪魁禍首。
北莽太子耶律洪才小聲說道:“南院大王,那家夥還在破陣前來,咱們是不是稍稍後撤些?”
董卓嘿嘿笑著不說話。董胖子的媳婦第五狐皺了皺眉頭。以前聽家中那個總跟自己爭搶大婦名頭的女子說過,耶律洪才這個家夥好像小時候嚇破膽過,如今倒是長得跟先帝有七八分相似,可氣魄實在是欠奉,甚至還會暈血,每次跟隨女帝陛下巡狩,都隻能靠著身邊親衛怯薛捕獲的獵物來蒙混過關。第五狐對此很快釋然,若是耶律洪才跟他父親一樣雄才偉略,恐怕早就跟許多姓耶律的龍子龍孫那樣早早夭折了吧。
耶律洪才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提議有些上不得台麵,很快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故作鎮定道:“南院大王,咱們不是要等軍神嘛,那個北涼王突陣越深,耗費的氣力就越大,咱們的位置若是太過靠前,那姓徐的可不是要馬上就得碰壁而返?到時候姓徐的吃過了苦頭,結果龜縮在虎頭城不出來了,豈不是壞了南院大王的大事?”
董卓總算緩緩轉過頭,正視這個北莽身份最尊貴的魁梧男子,笑眯眯道:“太子殿下所言極是啊,深諳兵法的誘敵深入,也好,就按殿下說的去做。後撤五百步,如何?”
耶律洪才輕聲道:“八百步會不會更穩妥些?”
董卓哈哈笑道:“殿下說如何便如何。”
董家親軍和太子的怯薛鐵衛開始後撤,那些隱匿氣機的頂尖高手和床子弩陣也隨之轉移。耶律洪才頓時笑逐顏開,連腰杆也下意識直起了幾分,也不知道這位在北莽王庭如同傀儡的太子殿下,是在慶幸自己脫離了危險,還是享受那種被董胖子尊重帶來的巨大成就感。耶律洪才勒馬掉頭,正要意氣風發地揚鞭策馬,突然聽到身邊董卓咳嗽了幾聲,莫名其妙的太子殿下盯著這位南院大王,一臉疑惑。董胖子悄悄撇了撇下巴,耶律洪才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媳婦還停在原地,根本就沒有跟自己一起撤退的意圖。這位在離陽朝野幾乎沒有任何事跡流傳的北莽太子輕輕歎息,示意麾下怯薛鐵衛繼續前行,獨自撥轉馬頭,來到她身邊後,柔聲問道:“怎麽了?”
她拎起馬鞭,指向虎頭城那邊,冷聲道:“那處戰場之上,我數萬大莽兒郎盡是前行赴死。”
耶律洪才伸手揉著下巴,點頭道:“是啊,北涼確實敢戰,但我草原健兒又何曾懼死。”
她緩緩轉過頭,望著這個同床共枕卻異夢很多年的男人,眼中充滿了怒其不爭和哀其不幸的複雜意味,同時她那雙秋水長眸,似乎在詢問這個貴為草原未來主人的男人:草原兒郎不畏死,甚至連北涼王都敢親身陷陣,那你耶律洪才又是如何?
耶律洪才似乎不敢跟太子妃直麵相視,低頭道:“走吧。”
她放下馬鞭,冷笑道:“後退八百步哪裏夠,還是直接回西京好了。”
她掉轉馬頭後率先向北一騎絕塵而去。耶律洪才望著她的背影,嘴唇微動,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在這對夫婦的背後,在那個單獨身影的更南方,虎頭城那邊,大戰正酣。
虎頭城那條堪稱舉世無匹的堅固城防線,就是一條陰陽相隔的界線。
在正北這條防線上,城牆高五丈半,填層上部以桐油、糯米和石灰等攪拌的灰漿封頂夯實,僅這一部分就可高達丈餘,再加築以七層磚。城牆之上,除去正城門之上的主箭樓,更有墩台十二座,大型弩台八座,東西兩段亦建有兩座角樓。北涼邊軍喻為“走馬道”的兩側雉堞女牆兩兩對峙,虎頭城可供射箭和瞭望的箭垛總計多達兩千餘個,這座位於離陽王朝最西北地帶的城池,甚至連每一塊磚頭上都有鈐印,清晰標明年代窯廠和匠戶姓名,以防匠人瀆職誤事。並且在虎頭城的正北方向,又細分出三重城門——正門、箭樓和閘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便站在最為高聳的箭樓頂層,居高臨下俯瞰全局。
因為當年那場為北莽帶去許多士子匠人的洪嘉北奔,在戰爭史上,從沒有哪次遊牧民族的南下遊掠,能夠攻城攻打得如此登峰造極,能讓曆史上許多土生土長的中原王朝都黯然失色。更為關鍵的是,北莽也從未如此堅定地主動舍棄戰馬,下馬作戰後依舊這般悍不畏死。虎頭城號稱擁有離陽最豐富最完善的儲備,是北涼最龐大的武器儲存地,但在不到兩個月的防禦中,損壞的弓弩就已經多達四千多張,弩台被毀掉半數,用以收放礌具的絞車被摧毀二十多架,以至於虎頭城不得不換上威力大打折扣的磚泥礌。
北莽由百架雲梯登樓的千餘死士死傷過半,雖然其間有十多架雲梯的死士最終登上城頭,但終究還是未能站穩腳跟。城牆根下,層層疊疊的屍體和那些根本來不及被拖曳出戰場的傷患,前者沉默,後者哀號。他們的傷亡,除了來自頭頂傾瀉而下的箭矢,也有可能是一鍋鍋滾油,一具具滾礌,甚至是類似水師船戰的拍杆——一杆拍下,可以讓一架雲梯瞬間崩碎,而攀附在雲梯上的北莽健壯士卒,脆弱得就像蚊子,被一巴掌拍死在城牆之上。
相較雲梯死士的慷慨赴死,城外巨型對樓內的北莽弓箭手,對虎頭城守軍造成了不容小覷的殺傷。比起為了快速登城而不得不付出減少重甲負重代價的北莽士卒,北涼邊軍身上甲胄更為堅韌牢固。先前北莽兩翼騎軍和盾卒身後弓手的仰射,看似密集,但除非是射中要害,否則都不太能造成真正意義上的戰損。但是北莽幾乎可以稱之為麵對麵的近距離平射,尤其是在人人神箭手的情況下,一個個虎頭城守軍被一箭箭射透喉嚨、射穿眼眶,甚至不少北涼士卒當場連人帶甲都給穿透。
步卒方陣內的雲梯源源不斷架在城頭上,在千餘輕甲死士拿性命開路為後方贏取時間之後,北莽不會給虎頭城絲毫喘息的機會,接下來很快就是頭頂鐵盔身披鎖子甲的北莽力士開始悍然登樓。如果說第一撥死士都是身形靈活的北莽步卒,那麽這一撥身材尤為健壯的步卒幾乎可以說是隨便換一個戰場,披上真正意義上的重甲,就可以媲美那種曆史上幾乎一度把騎軍葬送的中原重型步卒。
這些力士的登城,哪怕是近在咫尺從城頭上激射而下的箭矢,也僅是讓舉盾而上的他們略微停頓,偶有北涼膂力驚人的弓手一箭射穿盾牌,鋒銳箭頭直接釘進胳膊,他們也絕對不會有任何退縮。就在震破耳膜的廝殺聲中,一名北莽登樓力士遮在頭頂的盾牌已經釘入了四五根箭矢。他正值壯年,是北方草原上一個小部落的男子,對他來說,沒有什麽王庭什麽寶瓶州,這次應征跟隨大軍南下,隻是想著今年過冬時候攢夠軍功,好讓個子正在拔高的兒子能夠吃足肉,順勢跟隨自己升高一級戶籍。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走出風雪不定的草原,有機會代替自己去離陽中原走一遭,至於自己,他不奢望能夠活著離開戰場了。這座虎頭城實在是太過難以撼動,跟自己入伍時的傳言大不相同,不過他也沒有什麽被蒙騙的惱火,便是戰死了,那份撫恤也足以讓兒子長大成人,讓兒子成長為不輸自己的草原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