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2章 虎頭城戰事正酣,徐鳳年單身陷陣(1)
昨天徐鳳年毫無征兆地由南麵掠上城頭,就這麽單獨闖入了大戰正酣的虎頭城,別說北莽大軍聞訊後不知所措,就連劉寄奴這些北涼將士,在得知消息後也麵麵相覷。當時在徐鳳年從懷陽關一路掠向虎頭城後,一名在虎頭城南部臨時充當馬欄子的北莽武道高手,幹脆就棄馬向中軍大營瘋狂奔走。然後北莽的攻城勢頭頓時為之一滯,大軍如潮水一般退去。
這一夜,徐鳳年就站在血跡斑斑的虎頭城正北城頭。上次一起喝過酒的虎頭城主將和校尉,已經少了兩張麵孔。大大咧咧的馬蒺藜死了,氣度儒雅的褚汗青也死了。走的時候,都是正值壯年的大好歲數。在劉寄奴僅是嗓音沙啞並無太多情緒起伏的平淡敘述中,徐鳳年得知城內可披重甲當作重騎作戰的精騎三千,和那輕騎六千人,這兩者依舊完好無損,但是兩萬四千正規步卒和近萬輔兵,已經戰死八千人。徐鳳年當時詢問傷患有多少,劉寄奴隻說了一句傷兵其實不多。徐鳳年默然,他其實在懷陽關中知道了那個殘酷的答案。虎頭城正北麵和東北西北兩側,北莽三大攻擊麵,劉寄奴精確到劃分出整整三十二個防線陣列,每個都尉各自領兵防禦,如果被北莽蠻子攻上城頭,而且在一炷香內殺不退,需要劉寄奴動用其他兵力支援,那麽主將就地撤職,成為一員普通士卒,副尉頂替,以此類推。將近兩個月,有足足七個小隊全員戰死。
校尉褚汗青之所以戰死,就是因為他麾下三個防守相鄰的都尉,在短短一個時辰內接連戰死。虎頭城城頭第一次出現相連地帶有多達六百敵人擁入的狀況,關鍵是防線有越撕越大的趨勢,憤怒的劉寄奴讓哨卒傳話給那個已是渾身浴血的褚汗青,說你姓褚的如果真守不住,給句話就行,我劉寄奴親自帶人過去幫忙。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的北莽開始瘋狂調兵,當劉寄奴帶著八百親衛火速趕到戰場殺退北莽蠻子時,腳邊橫屍無數的褚汗青坐在牆根血泊中,被砍得麵目全非。如果不是身上那具早年因為戰功而被大將軍親自賜下的鮮明甲胄,不會有人認出這具屍體,就是那個家中一雙女兒生得格外粉雕玉琢的褚校尉,是那個曾經被大將軍幾次勸說去太安城考取功名的北涼讀書種子。
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徐鳳年轉頭順著那條北涼邊軍喜歡稱之為“城頭走馬道”的馬道輕輕望去。雙方屍體在昨夜就已經搬空,所以此刻出現在城頭的人,都是活人。這似乎是句廢話,但其實不是。普通老百姓隻要無病無難,可能四五十年才能躺進棺材,但是在這裏,可能一瞬間就會從陽間走到陰間,而且不會有太多棺材可以躺。
徐鳳年收回視線,對馬上要返回城中高樓時刻關注第一手戰局的劉寄奴說道:“劉將軍,目前我隻能根據觀音宗練氣士的粗略判斷,知道拓跋菩薩從西京南下,大概還有半天就可以到達姑塞州和流州的接壤地帶,所以董卓緊急停下攻勢,是為了讓斥候給拓跋菩薩傳遞軍情。練氣士大宗師澹台平靜此時不在北涼,無法準確獲知拓跋菩薩的行蹤,所以我最多隻能在虎頭城再待兩天一夜。實不相瞞,我如今跟拓跋菩薩,勝負在五五之間,誰更後出手,誰就是穩贏的局麵。所以我不能過早讓拓跋菩薩察覺到氣機傾瀉,在前期隻能壓境而戰,大概是指玄,至多天象門檻,最不濟要等到董卓的斥候把軍情交到拓跋菩薩手上,這樣我才能殺最多的人。”
劉寄奴猶豫了一下:“其實王爺隻需要出現在虎頭城就成了,不用涉險出手。”
徐鳳年搖頭道:“虎頭城不需要我徐鳳年來搖旗呐喊鼓舞士氣。”
然後徐鳳年笑了笑,說道:“既然如此,來了虎頭城又不殺蠻子,難道站在城頭上給人當箭靶子,或是一個勁假裝高手風範?這其實比上陣殺蠻子累多了。”
劉寄奴握緊刀柄,盯著徐鳳年,坦然笑道:“大戰在即,也許這麽講很晦氣,也不合規矩,但末將還是忍不住要說一句:誰都能死,隻有王爺不能死。要是王爺死了,以後這仗就沒法打了。”
徐鳳年笑道:“劉將軍放心,我怕死得很。”
劉寄奴望著大概是來不及披甲的年輕藩王,轉身前輕聲道:“馬蒺藜在城頭第一線堅守了一個多月,本來一百八十來斤的粗大漢子,死的時候也就隻比王爺稍重十來斤,所以王爺當時在葫蘆口外披掛的那具鎧甲,老馬死後才穿得上,咱們虎頭城都說老馬賺大了。”
北莽攻城大軍開始列陣。興許是為了“迎接”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原本在戰場上已經寂靜幾分的投石車,全部推出。
劉寄奴重重呼出一口氣:“來了!”
徐鳳年輕聲笑道:“借刀一用。”
劉寄奴摘下佩刀,拋給徐鳳年,放聲笑道:“末將這輩子無牽無掛,以往這涼刀就是末將的閨女,誰也摸不得,今兒就當閨女出嫁了!”
劉寄奴大踏步離去。
江湖上,月黑風高殺人夜。
沙場上,尤其是北涼虎頭城和北莽大軍駐紮的龍眼兒平原,不講究這個。
當南院大王董卓抬臂砸下後,雄壯號角聲驟然響起,漆黑的鐵甲洪流從董卓親軍方陣兩側,緩緩向前湧出。
因為不堪重負或是使用過度,近千架北莽投石車如今隻剩下七百餘,但是大型投石車大多修繕完好,在這一輪整齊拋射下,威勢仍是讓人動容,如同漫天流火。
董卓下意識上下牙齒輕輕互敲著,環視四周,身邊除了近千精銳的董家親騎扈從,那撥道德宗、棋劍樂府、公主墳三大宗門的北莽江湖頂尖高手,也都一股腦被他隱藏其中。在外圍,是足足四十架號稱能夠射出百丈內等同陸地劍仙一劍的巨大床弩,清一色由軍中膂力最健者操控,再交由南朝僅剩的十幾個練氣士負責準頭。本來一座挺生機勃勃的北莽江湖,這還沒徹底打垮北涼,差不多就糟蹋得隻剩下這麽丁點兒香火了。要是按照董卓最初的布局,一開始就該把北莽武道高手一股腦堆積在中線上,加上所有練氣士,擰成一股繩,任你是徐鳳年、徐偃兵,能擋得住?隻可惜他就算已經是南院大王了,終究還是需要照顧到各方勢力,結果就是當下這麽個七零八落的可憐境地。折騰什麽滲透幽州刺殺燕文鸞,搞得元氣大傷,有意思嗎?
董卓撇了撇嘴,抬起頭,視線順著一顆砸向虎頭城的巨石,望向那個身影,自言自語道:“姓徐的,來殺我啊,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你就不動心?反正拓跋菩薩要趕到這裏還早呢,有本事就境界大開……你要是能躲過一陣陣床弩射出的飛箭雨幕,我董卓保證……肯定逃!”
就在董卓獨自在那兒磨磨嘰嘰的時候,城頭上的男子,如同一抹璀璨白虹拔地而起。
董卓眯著眼睛,嘖嘖道:“一人曾當百萬師,西蜀劍皇就做過這種勾當,結果呢?那家夥可就是死在你們徐家鐵騎的馬蹄下,你小心今兒遭報應啊。”
胖子身邊有個騎馬披甲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皺眉道:“用嘴巴能殺人?”
董卓板起臉一本正經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嘛。”
這個董胖子的二媳婦,正是那個提兵山山主第五貉的女兒。當年在北莽境內,因為小女孩陶滿武,她和董卓跟徐鳳年都有過一麵之緣。隻是那時候她怎麽都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死在一個年輕人手上,連頭顱都被摘走帶回北涼。
董卓突然笑道:“我董家軍昨夜就已經在前往流州的路上了。殺了他弟弟,比殺他徐鳳年更有意思。”
董胖子披甲佩刀坐在一匹體格龐大的神駿上,一人一馬相得益彰。董卓雖然胖,但不會顯得肥壯臃腫,廣陵道的趙毅、趙驃父子比起這位執掌北莽半朝兵馬的南院大王,確實賣相差了許多。董卓直起脖子望著那墜落在城前的白虹,眼神熠熠。他也是身手不俗的武人,否則當年也坑蒙拐騙不走提兵山第五貉的女兒,早就給揍成瘦子了。
對於敵對陣營的徐鳳年,就個人觀感而言,董卓沒有太多惡感。當年在北莽境內初次見麵,他作為一方割據勢力董家軍的締造者,距離如今南院大王,還隔著北莽大將軍這層很難捅破的窗紙,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徐鳳年橫空出世,不但成功世襲罔替北涼王,還贏得了北涼鐵騎的軍心和北涼百姓的民心,那麽董卓撐死了是在柳珪或者楊元讚麾下任職,就像是洪敬岩和種檀。加上有陶滿武那麽一檔子事,他欠了一份人情,所以如果不是大勢所趨,董卓其實很想跟徐鳳年坐下來好好聊聊,學那喜好清談的中原士林名士,挑個雪夜煮酒論英雄,而不是現在這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董卓的視野中,那人果然如同預料的一樣,因為忌憚拓跋菩薩,沒有施展天象境界的無上修為,向虎頭城邊軍或者幹脆向北莽甲士“借用”兵器,以此阻擋近千架投石車拋擲出的巨石。那襲身影落在兩軍之中的空地上,雖然已經壓抑境界氣機,但氣勢之壯,毫不遜色那千騎出城衝鋒的場景,這讓受累於根骨際遇隻能停留在金剛境的董卓,難免感到膽戰心驚。董胖子嘴上說西蜀劍皇也做不成沙場萬人敵,可董卓心知肚明,徐鳳年如果沒有拓跋菩薩這個後顧之憂,任由他放開手腳去廝殺,步卒居多僅有兩翼騎軍遊弋的北莽攻城大軍,很容易就會被攪亂陣形,因此董卓很希望那位大宗師拿出陸地神仙該有的氣度,別理睬腳下的螞蟻打架,最好是單槍匹馬來尋自己的麻煩。
對此董卓早有應對。除了身邊紮堆護衛的頂尖高手,和那些能夠激射出百丈內地仙一劍的大型床弩,董卓在兩翼騎軍中也安插了許多隱蔽氣機的高手,一旦徐鳳年深陷陣中,等他想要撤退時,就很容易被己方形成包圍圈。不說截殺返回虎頭城的徐鳳年,最不濟也能消耗徐鳳年大量的精氣神,那麽拖到拓跋菩薩入陣,也就十拿九穩了。
為此董卓專門詢問過數位北莽宗師,反複確認,得知躋身天象境界後,達到儒家所謂的天人感應,能夠與天地共鳴,那麽武人體內的氣機就如同一條洶湧河流遇上了汛期,可謂如虎添翼,但是這種屬於竊取天地氣象的行徑,有個先天缺陷,那就是老天爺隻能錦上添花,卻不能雪中送炭,一旦涉及武人根源的損耗,短時間內依舊難以彌補齊全,否則兩個同為天象境界的宗師,豈不是要打到天荒地老也分不出勝負?當年離陽江湖有個叫李淳罡的年邁劍客,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凡夫俗子多半是震驚那大破鐵騎兩千六百人的數目,但隻有在武道登堂入室之人,才會明白真正恐怖之處,其實在於那“一氣”兩字,這意味著那個叫李淳罡的老人當年根本不屑氣氣相生的天象手段,一氣便是一氣,一劍便是一劍。
董卓擺明了就是要用數百甚至是數千北莽高手和將士的性命,耗掉徐鳳年的一絲根本,隻為聞訊趕來的北院大王拓跋菩薩多贏取一分勝機。
視線中,那抹白虹開始以筆直一線的蠻橫姿態衝陣了。董卓撇嘴道:“如果不是什麽北涼王,僅是個江湖人,那麽這個天下誰還攔得下他?又做李淳罡又做曹長卿,真是瀟灑得不要不要的……這家夥也真是讓人不佩服不行。據說那些個北庭甲字豪閥出身的女子婦人,都明明白白開出價錢了,揚言隻要我老董俘虜了這個風流無雙的年輕藩王,給她們消受一次,她們就敢出價黃金五千兩,而且價錢還可以再談。僅僅是春宵一夜啊,這都能讓老子養活多少董家兒郎了?!他娘的,我董卓除了比姓徐的胖一些高一些,哪一點差了?咋就不對我嚷嚷什麽光是聽到徐鳳年三個字就要耳朵懷孕了?”
董胖子的小媳婦聽著那不入流的鄉俗俚語和粗鄙言辭,連忙咳嗽幾聲,提醒自己男人大庭廣眾之下要注意形象。董卓置若罔聞,繼續自言自語道:“換成我,別說一晚上五千兩黃金,五百兩銀子也行嘛……”
他那個已經怒火中燒的小媳婦瞪眼道:“董卓!”
胖子縮了縮脖子,斂去為了減少緊張情緒而故意流露出來的輕佻神色,淡然道:“來了。”
一人一刀。
徐鳳年開始破陣。
經過一個多月鮮血淋漓的攻城,馬背上生長的北莽蠻子在交出了兩萬多人傷亡的巨大代價後,麵對虎頭城正北那堵巍峨城牆,北莽從需要親自攀城的萬夫長到最普通的士卒,都開始迅速成長起來。在前奔途中,預估那座囊括了北涼所有弓弩種類的城頭,各種力道的弩會分別在何時迸射而出,他們就會何時集體舉盾,腳步當然不會停止,雖然推進速度難免相對減緩,甚至會給城頭上的北涼弓箭手增加一到兩輪的拋射機會,但是北莽已經證明這種看似不起眼的小技巧,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減傷效果,畢竟北涼弓弩的準頭實在太驚人了,哪怕是結陣推進,但隻要你敢無視潑水一般的箭矢,為了更早一步趕到城下,那麽北涼邊軍就敢讓你把命交待在城下三百步內。
董卓眼前分出了三股密密麻麻的鐵甲洪流,幾乎夾雜著一切被記載在兵書上的攻城器械:南朝遺民功不可沒,由數十力士推動的撞城錘車;與城頭等高甚至猶有過之的移動對樓,對樓以裹有可防火箭的特製牛皮,近百人藏身其中;底部設置滑輪的鉤援雲梯。隊伍中還有原本僅是用以填平壕溝就算功德圓滿的壕橋,一旦被他們架上城頭,如同人為造就一座傾斜的山坡。當時北莽能夠有六百人同時擁入虎頭城城頭,兩架化腐朽為神奇的壕橋可謂功不可沒……
三萬餘步卒,主攻虎頭城北麵的中軍多達一萬五,兩翼人數稍遜,分別攻打東北、西北兩側。在三個步卒方陣形成的兩個間隙中,有兩股各有千餘人的精銳遊騎率先突進,用以盡力壓製守城的箭雨。而在最外圍的兩翼,又各有大股騎軍分別展開衝鋒——在憑借嫻熟箭術支援攻城兵卒,防止虎頭城內騎軍主動出擊的同時,北莽也需要遙遙牽製北涼駐紮在懷陽關一線的騎軍,應付北涼鐵騎援軍那來去如風不求殺傷隻為擾陣的閃電奔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