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眾豪俠雲集西域,徐鳳年再遇紫衣(1)
更早離城的徐鳳年也同樣沒有想到自己在偏遠西域都恰逢一樁武林盛事,這讓他的北歸路途稍作停留。近百年來,由於李淳罡、王仙芝兩人先後的鋒芒太過空前盛大,使得兩人之下的整個江湖不論如何折騰,都如螻蟻打架,加上李淳罡一人一劍太過縹緲,之後王仙芝則在東海武帝城束手束腳,使得離陽百年江湖有生氣,但終歸顯得不那麽熱鬧。直到軒轅青鋒成為武林盟主之後,這個格局開始發生轉變。四大宗師中徐、曹和拓跋三人都不是純粹的江湖人,鄧太阿又神出鬼沒,其餘武評十人也同樣雲遮霧繞,這就讓傳聞能讓離陽皇帝也心儀且新涼王也要贈送武庫秘籍的軒轅紫衣,成了當之無愧的中原江湖執牛耳者。除了吳家劍塚領銜、南疆龍宮居中、北涼魚龍幫墊底的公認十大宗門,在上次大雪坪武林大會後,離陽新近又新鮮出爐了許多份更富有市井氣息的榜單,這些個榜單把那些太過地位超然的武道宗師和江湖門派都摒棄,新評出“四大仙子”“四方聖人”和“十大門派”,此外還有“十二魁”之說和“八魔尊”之類的名頭。雖說這些榜不再高高在上,但是正因為它們的平易近人,反而擁有了野草一般旺盛的生命力,在離陽朝野很快就婦孺皆知。在這種大勢下,本就熱鬧非凡的離陽江湖出現了兩件大事。一件是軒轅青鋒閉關又出關,短短半年間便悟透長生關,境界暴漲,脫胎於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軒轅青鋒獨占劍、刀和道三魁。第二件大事則是趁著軒轅青鋒閉關之際,竟有人偷走大雪坪藏書樓十六本最上乘的武學秘籍,之後傳言是八位魔道巨擘中的六人聯手行事,然後大雪坪就召開了第二次武林大會,軒轅青鋒雖然沒有露麵,但是在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的主持下,與那些德高望重的宗門領袖定下了正邪之爭的調子,一時間群雄薈萃,群情激憤,誓要追殺六位膽敢挑釁新江湖頭號聖地大雪坪的邪道魔頭。扛著替天行道大旗的一流江湖正道勢力從徽山出發,途經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穿過西蜀,一路孜孜不倦追殺到了西域,這中間有無數地方二三流實力的幫派匯合摻和其中,不管是吃飽了撐的湊熱鬧,還是想著跟徽山結下一段香火情,總之這股由東往西的人流越來越壯大,足有數千人之多,動靜之大,不但連江南道和西蜀道那些州郡的駐軍都給驚動了,一時間風聲鶴唳,而且聽說連幾座郡王府邸的趙家年輕貴胄也悄悄加入其中,大多是隻為了能夠見到那徽山紫衣一麵,少數則是暗中招攬江湖勢力,為了在迫在眉睫的動蕩變局中尋求自保,所以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魚龍混雜,共襄盛舉。
當時徐鳳年單人單騎停在一條商旅常年踩踏而出的沙礫小路旁,有些目瞪口呆。這條小路上竟是川流不息人聲鼎沸的罕見場景,就跟趕集一般。其中有脖子上掛著一大串皆是嬰兒拳頭大小佛珠的行腳僧人,快步如風;有慈眉善目的老尼帶著一群姿容不俗的年輕尼姑,偶有小尼姑偷偷落在隊伍最後頭,小心翼翼拿出胭脂盒補妝一二,領頭的老尼有所察覺,也隻能無奈歎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一隊儀態清逸衣袖飄搖的騎馬女子,十數人,其中尤以一位唇薄嘴小的年輕女子最為引人注目,背著一具藏在花飾華美絢爛的西蜀紋錦套中的琵琶,其餘女子各自捧古箏、箜篌、忽雷等樂器;更多是那些拉幫結派闖蕩江湖的江湖兒郎,鮮衣怒馬,腰間刀劍都是價值不菲的重器,其中白馬白袍的佩刀者竟然占據了半數之多,也有寥寥幾人特立獨行,腰懸木劍;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也有騎驢拎枝之人,這些家夥自然就是桃花劍神鄧太阿的堅定崇拜者了……
徐鳳年走過兩趟離陽江湖,一次像是走在山腳,隻能在泥濘中摸爬滾打,見不到高處的風光,一次是走在山巔,如同餐霞飲露的仙人,高來高去,像今天這種一口氣見著這麽多“高不成低不就”的半桶水江湖人,真是大開眼界了。徐鳳年停馬不前,他既無價值百金的駿馬,也沒有攜帶兵器,其實並不紮眼,尋常身份的年輕人行走江湖,就算擁有一等一的皮囊,對男子而言意義不大,便是女子,如果不會經營人脈,撐死了也就是個在半州一郡內小有名氣的女俠,難以稱為仙子。道路上這些人物,武道修為不去說,早早練就了識人根柢的一雙火眼金睛,即便瞧見了徐鳳年,男子也就一瞥而過,女子的眼光多半也僅是打了個旋兒,最多回頭多看一眼,心底有些惋惜這個俊哥兒不是那些出身名門大派的名宿子弟,否則還可以找機會籠絡籠絡。要知道新近聲名鵲起的十大武林俊彥新秀,哪個不跟四方聖人、十大宗派沾親帶故?比如那個長了張蛤蟆臉的竇長風,沒事就喜歡吐舌頭舔嘴皮子,跟他同桌吃飯都會倒胃口,就因為有個在徽山大雪坪也有一席之地的好師父,因此哪次歇腳,身邊不是鶯鶯燕燕觥籌交錯?
徐鳳年安靜地望著橫在眼前的這條人流,感慨良多。
先前諜報傳至雪荷樓,澹台平靜已經緊急趕赴廣陵道。曹長卿的由王道入霸道,無疑是曆朝曆代儒家聖人往往不得善終又一個證明。要知道水月鏡中鎮魔井下,可就有那些名垂青史的儒家仁義之人。在凡夫俗子看來,這肯定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但是在世間練氣士眼中,這就是疏而不漏法度森嚴的天道循環。而徐偃兵在確認徐鳳年脫離險境後,帶著一個剛剛收下的徒弟,去了涼蜀接壤的陵州南部關隘,去與同門師兄弟的韓嶗山見麵,有“托孤”之嫌,大概是和呼延大觀生死一戰之前,不留什麽遺憾。
突然,有人朗聲大笑著在黃沙大地上長掠而過。此人雖然“武功卓絕”,但到底沒有犯那眾怒,去小路中央的眾人頭頂飛掠,而是在徐鳳年這些籍籍無名之輩的道路旁踏風而行,身形起伏,如蜻蜓點水,帶起一陣陣黃沙塵土。徐鳳年就被裹挾其中,在那位高手一人一馬從上空飛掠過後,黃沙撲麵而來,徐鳳年倒是沒有計較什麽,隻是隨手拍散那些沙礫,周圍都是被強行喂飽了風沙的狼狽家夥們的一大片叫罵聲。距離徐鳳年最近的一個年輕行人,被那位飛來飛去的高人在肩頭借力踩了一腳,雖然沒有受傷,但是腳步踉蹌,撞向徐鳳年的坐騎。徐鳳年彎腰輕輕扶住那個可憐蟲的腦袋,鬆手後,那人抬頭也沒有如何氣急敗壞,很好脾氣地一臉感激道:“謝過公子。”
徐鳳年搖了搖頭,笑問道:“不知你們這麽多人是去往何方?”
那人瞪大眼睛,“難道公子你是西域人氏?”
徐鳳年點頭道:“我從雪蓮城那邊去往北邊,很好奇為何突然有這麽多江湖豪傑出現在這裏。”
背了隻老舊棉布行囊的年輕男子哈哈笑道:“難怪難怪。公子有所不知,不但是這條路上的近千江湖正道英雄,這次咱們中原江湖高手可謂盡出西行,兵分三路前往幾十裏地外的一座西域小鎮會合,要在那裏迎接武林盟主,共同商討如何剿殺六尊大魔頭。我這一路,一流宗師其實還不算多的,其餘兩路,那才叫高手如雲。嘿,隻是他們趕路的速度委實太快了,我這兩條腿可跟不上,就隻好退而求其次了。”
徐鳳年下馬,跟那個性情開朗的年輕人一起步行向前,後者忍不住多瞅了幾眼徐鳳年的坐騎,眼中滿是毫不遮掩的豔羨。徐鳳年見他神情疲憊腳步飄浮,就笑著讓他摘下行囊懸在馬背上。年輕人也不客套,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趁機伸手輕輕拍了幾下馬背,很是稱讚了幾句良駒好馬。年輕人見這位公子不像是難以親近的富貴人,本身又是藏不住話的跳脫性子,也就順勢打開了話匣子,跟徐鳳年說起了這趟西域之行的規模浩大,臉龐上洋溢著作為中原人與有榮焉的自豪。不用徐鳳年問話,年輕人就一股腦把家底掏出。他來自富甲天下的江南道楊露郡,姓沈名長庚,師父是郡內台閣宗的末席供奉之一,隻不過他僅是嫡傳親傳弟子之外十多位記名徒弟之一而已,這次宗門內還有二十多人趕赴西域,隻不過那些都是宗主和三位副宗主的得意高徒,既不是一路人,也湊不了那個熱鬧,他隻能囊中羞澀地獨行。
說過了自家事,自詡楊露郡耳報神的沈長庚就開始滔滔不絕為徐鳳年介紹那些路上的大人物:“喏,看見前頭那些人人樂器在身的女子沒有,別以為她們是姑娘家家,就心存輕視,她們啊,可了不得,都是淮南道上第二大幫派縹緲山的仙子。縹緲山隻收女子,分為橫側兩峰,兩峰女子分別跟廟堂上的立部伎、坐部伎對號入座。對了,此伎絕不是妓女的那個妓,公子萬萬不可心生褻瀆。須知縹緲山的宗主飛蟬仙子,駐顏有術,五十高齡,仍如二八女子一般婀娜動人,她便是在徽山大雪坪,座位也是極為靠前的,江湖風評更是極好,咱們那位武林盟主出關後,與天下正道領袖一十八人煮茶共論江湖,飛蟬仙子就是十八人之一。
“那些尼姑呢,則來自南嶽禪山的靜慈庵,最近一年在跟同在禪山開宗立派的澄心觀爭奪那山主位置,都說這次誰立下的功勞更大,武林盟主就承認誰是南嶽之主。
“最前頭那個身高一丈、脖子上掛紫檀珠子的大和尚,綽號‘紫檀僧’,是遼東那邊赫赫有名的高手,如今江湖評出十六散仙,他就位列其中。據說年輕時找到了一棵隻差十年就有千年之齡的老參,苦苦守候了整整十年,吃下了老參後,內力大增,這才得以躋身散仙之位。我聽說那紫檀佛珠的穿繩,就是用老參的根須製成的,任你是吹毛斷發的神兵利器也砍不斷。
“那撥騎馬的公子千金,皆是咱們離陽東南武學重鎮劍州的名門正派子弟,我把這些人都稱呼為‘高二代’‘高三代’,官府那邊不是有二世祖和將種子弟嗎,他們都是當地享譽江湖的武道宗師們的徒子徒孫,自然而然也就是高二代、高三代了嘛。至於我就算了,咱那個台閣宗啊,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其實在州郡內也沒法子跟那四五個頂尖幫派爭什麽的,也就是閉起門來裝大爺。跟我同門的嫡傳師兄們,也隻能在郡縣內威風八麵,出了家鄉,還不就是給其他出身名門的同齡人賠著笑臉端茶送水的命?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樂得自己一個人逍遙自在,至少不用看別人臉色行事。”
徐鳳年耐心聽著年輕人的絮絮叨叨,笑容恬淡。
沈長庚說得口幹舌燥了,徐鳳年遞給他當時從雪荷樓捎帶的一壺綠蟻酒,沒有嚐過這種酒的沈長庚不知輕重,狠狠灌了一大口,隻覺得喉嚨如同火燒,當場就滿臉通紅,咳嗽不斷,遞還酒壺的時候有些尷尬道:“這酒……真是凶。”
徐鳳年眼角餘光看到擦身而過的路上幾騎,其中有一騎女子胸脯隨著馬背,跌宕起伏得一塌糊塗,便輕聲笑道:“有這位女俠那麽‘凶’嗎?”
沈長庚眼睛一亮,都是男人,很快心領神會,對眼前這個並不迂腐刻板的外鄉公子哥越發親近了,笑著點頭附和道:“好一個氣勢洶洶!”
情難自禁的沈長庚嗓音不小,那幾騎又有人異常耳尖,很快就一同勒馬轉頭,惡狠狠盯著這兩個油腔滑調的窮酸家夥。其中一名護花使者下馬後,笑臉猙獰,大步朝他們走來。沈長庚自認理虧,又不願牽連身邊公子,跨出幾步,抱拳就要認錯,不料那人根本不給他報上名號師門的機會,高高抬起一腳就踏在沈長庚的胸口上。風塵仆仆的沈長庚胸口衣襟震蕩出一陣塵土,在巨大的衝勁之下,眨眼間倒飛而去。徐鳳年伸手撐住沈長庚的後背,故意後撤幾步,才“勉強”扶住沈長庚的身形。對方得理不饒人,又是一腿踹向毫無還手之力的沈長庚。徐鳳年輕輕將沈長庚拉到身後,抬起手肘,擋下那一腿後,抬頭望向那個馬背上笑眯眯的女俠,笑道:“是我們失禮在先,還望各位見諒。”
無功而返的壯碩青年顯然覺得在仙子麵前丟了顏麵,在前奔途中故意腳尖挑起黃沙,手上打出一套眼花繚亂的拳把式,一時間塵土飛揚,那叫一個氣勢如虹。隻聽他怒喝道:“找死!見諒你個頭!爺爺今天要教你做人!”
但是接下來一幕讓那青年一夥人和道路上所有看戲的家夥都感到哭笑不得,隻見那個相貌挺出彩的年輕人拉起身後闖禍的家夥就跑路了,連那匹馬都顧不上了,掉頭就跑。壯碩青年吐了一口唾沫,也懶得去追,重新上馬,跟同伴有說有笑繼續趕路。
最近離陽江湖有個新習俗風靡一時,起因是徽山紫衣還不是名正言順的武林盟主之前,在快雪山莊的那一大串成名戰的後期,有過一場名動江湖的較量,跟她過招的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江湖名宿,性子火暴,出言不遜,結果被軒轅青鋒打得灰頭土臉不說,還逼著江湖老前輩低頭認她做姑奶奶,不得不自認為孫子。這兩年隨著軒轅青鋒勢不可當地迅猛崛起,江湖上就開始有各種各樣的父子架和爺孫架,誰輸誰當兒子或者是孫子,落敗後就得喊一聲爹或是爺爺。而軒轅青鋒成為中原江湖第一人後,挑戰者多如過江之鯽,她的做法,與當年王仙芝的武帝城如出一轍,輸者都要將兵器留在那座摘兵台,她倒沒有再讓誰自認孫子,隻是很多好事者都開始掰著手指頭,主動幫這一襲紫衣算著今天收了誰誰誰做了乖孫子明天誰誰誰成了徽山的兒子。
道路上腳力慢的很多人在看到那兩個家夥跑了又回來牽馬後,一個個忍不住翻白眼,幾位妙齡女子更是掩嘴嬌笑不止。饒是臉皮不薄的沈長庚也有些難為情,不過看到身邊那個很講義氣的公子一臉坦然後,也就釋然了,拍了拍胸口的腳印,低聲道:“哥們兒,這次是我連累你了。”
徐鳳年搖頭笑道:“這有什麽連累不連累的,早就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