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0章 雪荷樓輕起風波,劉懷璽投誠北涼(1)
雪蓮城青樓繁多且紮堆,高樓綿延開去,層層疊疊的飛簷竟然堆砌出一種類似皇宮大內的氣勢,雪荷樓就是其中翹簷最高的那一棟,足有八層樓,步步登天,快活似神仙,不夜城的名頭也來源於此。正值拂曉時分,那條寬闊主街也不見冷清,不斷有衣衫不整的豪客在妖嬈女子的依偎下走出青樓,若是在街上遇上了床榻上的“連襟”,男子間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徐鳳年讓那名拂水房死士在前遙遙領路,當他走在滿是濃鬱脂粉香氣的街上,不乏勞累整宿本該回樓補覺的青樓姑娘對徐鳳年拋著媚眼,膽大些的女子,更直接拿葷話勾搭這位臉很生的俊哥兒。街道很長,徐鳳年佩刀前行,驚呼聲、吆喝聲和調笑聲中,以至於許多堪堪爬上床卻未曾睡死的女子都循著聲響動靜打開窗欄,趴在欄杆上,笑望著這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也不知誰開了個頭,嚷了句“公子,奴家倒貼二十兩銀子,來不來”,很快就有人喊三十兩。那名雪荷樓除了宋夫人外唯一知曉徐鳳年身份的拂水房二等諜子,冷汗直流的同時,也橫生出幾分豪氣幹雲的氣概,覺得北蠻子那邊如果換個年輕的女帝執政,那麽涼莽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徐鳳年躲過那些包括瓜果、絲巾、兜肚在內亂七八糟的物件,有些無奈,這才記起自從跟抱白貓武媚娘的那個她分別後,好像就再沒有逛過青樓了。更早時候,跟李翰林、嚴池集、孔武癡四人一起逛蕩,倒是也經常有這幅場景,隻不過那時候涼州、陵州的銷金窟都知曉他的身世背景,更多是奔著世子殿下的頭銜和他們兜裏的銀票去的。雪荷樓不同於其他青樓位於街道兩側,獨占街道盡頭,鶴立雞群,如麵北朝南的君王,兩旁有文武拱衛。街道上的反常喧鬧,也驚動了雪荷樓,所以等徐鳳年走到樓外時,六樓以下都有好奇女子的腦袋探出窗口,隻不過雪荷樓規矩森嚴,不敢像同行那般胡亂湊熱鬧,尤其是當她們看到魁梧漢子站在台階下擺出恭候貴客的姿態,更是不敢造次。
徐鳳年對於這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並不在意,四大宗師中拓跋菩薩已經確認北返,鄧太阿從來都不是敵人,曹長卿在廣陵道,天底下還有誰能行刺,又有誰敢?
宋夫人沒有大張旗鼓下樓出迎,顯然是謹慎起見。徐鳳年直上頂樓,宋夫人和那名不久前有過一麵之緣的雪荷樓新花魁於清靈屏氣凝神站在一間雅室門口,見徐鳳年來到跟前,宋夫人推開門,徐鳳年跨過門檻進入古色古香的房間。宋夫人和於清靈悄悄跟上,那個漢子很快關上房門,站在房外當起了門神。在徐鳳年找了張椅子落座後,不用宋夫人出言吩咐,於清靈就開始煮茶。桌上茶具早已備好,在徐鳳年眼神示意下,宋夫人也跟著坐下,柔聲詢問要不要吃些早點,徐鳳年搖搖頭,問道:“邵牧和那兩個孩子安頓好了?”
宋夫人稟報道:“都安置妥當了。按照命令,雪荷樓明裏暗裏的勢力開始運轉,最遲今晚就能奪來劉懷璽府上那株雪蓮。”
於清靈煮茶原本行雲流水的動作出現一絲凝滯,宋夫人不動聲色,但刹那間眼眸細細眯了一下。徐鳳年擺手道:“撤掉任務,沒有這個必要了。”
宋夫人點了點頭,沒有流露出任何疑惑表情。
徐鳳年輕聲道:“我會在雪荷樓休息一天,你們一切照常便是,不用花費心思招待。”
宋夫人欲言又止,不等徐鳳年說話,就馬上打消念頭,麵帶愧疚道:“是奴婢逾越了。”
徐鳳年笑道:“沒什麽不好說的,我就是跟一路追到雪蓮城內的拓跋菩薩又打了一場,依然沒能分出勝負生死。估計李密弼這會兒正捶胸頓足,為了這場針對我的截殺,北莽朱魍的代價可不小。”
於清靈如遭雷擊,手腳僵硬。
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諜子這個行當老祖宗的李密弼,哪一個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恐怖人物?
徐鳳年歉然道:“在我踏入雪荷樓後,你們的身份很快就會被有心人發現端倪。雪蓮城各方勢力中,唯一的威脅是西蜀,不過你們放心,一來西蜀短時間內自顧不暇,加上他們的諜報底蘊一向單薄,再者我也會派一撥拂水房死士趕來此地,不出意外,領頭人叫樊小柴,如果有必要,指玄境界的劍道宗師糜奉節也會同行。因為雪蓮城暫時不能舍棄,我需要有近水樓台先天優勢的雪荷樓,幫忙盯住西蜀、南詔兩地的形勢變化,將來我也許會強人所難,要你們去南詔聯絡某些人。”
宋夫人笑道:“能夠為清涼山和拂水房盡綿薄之力,這是雪荷樓的莫大榮幸,萬死不辭。”
於清靈眼角餘光中,宋夫人神采奕奕,笑意溫暖,這跟自己印象中的宋夫人實在是相差極大。於清靈自從年幼在雪荷樓安家後,記憶裏的宋夫人,無論是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還是運籌帷幄與那些男子梟雄鉤心鬥角,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的清冷架勢,哪怕麵對包括她於清靈在內這些花魁清倌兒,偶有笑臉,也從來都吝嗇。於清靈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會心笑起來的夫人,如同畫龍點睛,韻味尤為悠長。很快於清靈就穩了穩心神,收拾好紊亂情緒,遞給那名年輕公子哥一杯采摘自南詔境內天母峰頂老茶樹的雀舌尖,趁著他伸手接過茶杯的短暫時光,於清靈的打量視線輕描淡寫一掃而過。她不傻,若說僅是讓宋夫人鄭重其事恭謹接待,那麽北涼拂水房內那些個身份隱蔽的大璫頭目都有這個資格,但是要說跟拓跋菩薩大戰,言語間還有一種可以分出勝負生死的意味,那麽眼前英俊男子的身份自然而然水落石出了——整個北涼,唯一比兼任北涼都護的拂水房幕後首領褚祿山更有權勢的那個人——涼王徐鳳年!於清靈不得不感慨,他真是年輕啊。
徐鳳年沒有計較於清靈的那點小心思,一邊優哉遊哉喝茶,一邊隨口跟宋夫人聊著雪蓮城的風土人情,而且跟拓跋菩薩糾纏了大半個月來,每時每刻都處於生死一線間,他也需要從雪荷樓這邊獲知涼莽大戰的動態和天下大勢的風雲變幻。隻不過雪荷樓位於西南邊陲的塞外小城,地理位置無法跟西蜀、南詔境內的八房相提並論。雪荷樓在拂水房內外七十二房中也僅位於中遊位置,隻是宋夫人身份特殊,連褚祿山都刮目相看,加上徐鳳年和拓跋菩薩一路從西域北部打到南方,拂水房就稍多傳遞了一些額外諜報給雪荷樓,為的就是徐鳳年一旦進入雪蓮城,能夠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但是徐鳳年也隻能得知劉寄奴的虎頭城依舊力保不失,涼州北那座規模猶勝虎頭城的巨大新城馬上就要動工。在流州青蒼城一帶,龍象軍和柳珪大軍有過一場試探性的廝殺,雙方損傷都在承受範圍內。再就是,繼葫蘆口內臥弓、鸞鶴兩城被北莽先鋒大將種檀攻破後,霞光城也在北莽不計代價的攻勢中淪陷,那個經由自己這個北涼王親筆批紅首肯,然後以北涼都護府名義和褚祿山親自下達軍令去名的虎撲營,這個曾經功勳顯著的幽州步卒老營,從主將荀淑,到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再到所有士卒,全營兩千七百二十六人,全部戰死。於清靈不知道為何,當她聽著這些簡明扼要的話語從宋夫人嘴中說出後,好似聽到了巨大的戰鼓聲、廝殺聲,狼煙遍地,橫屍遍野,一張張鮮血模糊的臉孔,一把把出鞘的北涼刀……而當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卻看到那個靠在椅背上喝茶的年輕藩王麵無表情,根本就是無動於衷的神色,於清靈這個好不容易才躋身拂水房二等房的卑微棋子,突然就情不自禁地憤怒起來。她驀然間膽氣雄壯,直直盯著這個能夠在某些時候正大光明身披蟒袍的年輕人,眼中充滿了質疑和憤懣:邊關將士在為你為你徐家慷慨赴死,你難道就不能稍稍流露出一點悲戚嗎?難道他們因為是北涼三十萬鐵騎之一,就要死得天經地義,甚至讓你懶得皺一下眉頭?!
宋夫人輕聲道:“幽涼兩州發生在關外的戰役,從開戰以來,北涼邊軍至今為止沒有一人投降。”
徐鳳年點頭道:“在北莽大軍入關之前,哪怕我們有人願意投降,北莽也不會受降。”
於清靈本該要給他倒茶續杯,突然撒氣一般重重放下茶壺,然後慘然一笑,懷著死即死的心態,就要大逆不道質問這個年輕藩王到底有沒有心肝。
隻是不等於清靈開口,察言觀色何其老辣的宋夫人就厲色道:“閉嘴!於清靈,你滾出去!”
於清靈魂不守舍地起身,失魂落魄地離開雅室。
宋夫人苦笑道:“王爺,於清靈隻是個孩子,這輩子都活在沒什麽大風大雨的雪蓮城裏,她什麽都不懂,還請不要怪罪。”
徐鳳年彎腰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上茶,也給宋夫人倒了一杯,搖了搖頭:“無妨。”
宋夫人輕聲道:“雪荷樓是兩棟樓由一座空中廊橋連接的鴛鴦樓,‘空中閣樓’的美譽也因此而來。前樓主要是用以酒宴茶飲,客人一般都是夜來晨走;後樓下榻住宿,多是雪荷樓熟悉底細的回頭客才能入內。隻是奴婢不知王爺是想住在後樓,還是在附近找一棟安靜宅子休息,不遠,隻需要走上半盞茶工夫。”
徐鳳年笑道:“不用太麻煩,我就住在後樓好了。”
宋夫人有些猶豫。後樓倒是有裝飾不輸王侯家的上等房,隻不過雪荷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多有一擲千金的各地豪客在此溫柔鄉逗留,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烏煙瘴氣的醃臢事常有發生。宋夫人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年輕藩王能夠揀選一處鬧中取靜的院落,否則堂堂北涼王與那些男人同住一樓,成何體統?不過既然他發話了,宋夫人也不去畫蛇添足,領著徐鳳年下到六樓,走入那座別具匠心的廊橋。來到後樓,宋夫人沒有安排雪荷樓女子去準備那些他洗浴後需要更換的衣物,一切事務皆是她親力親為,甚至連為房內浴桶倒水也是她一手包辦,至於自薦枕席之事,宋夫人不敢奢望,也不會作此想。天下青樓中,任你再姿色出眾,任你有再多裙下之臣,還不都是庸脂俗粉、殘花敗柳?出淤泥而不染?真當自己是坐在蓮花台上的女菩薩了不成?
衣衫襤褸的徐鳳年把宋夫人送到門口後,摘下那柄涼刀,洗浴更衣,刮胡子剪指甲,總算神清氣爽了。然後坐在桌前,心思微動。當年鄧太阿贈送的飛劍殘餘,一一出袖浮現在桌上一尺處。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最初總計十二柄飛劍,蘊藏十二種劍勢,劍勢已經了然於心,隻是數次大戰後,飛劍卻隻剩下四把了,分別是青梅、竹馬、黃桐、蚍蜉。世人常言物是人非,在徐鳳年這邊,反倒是人依舊物漸無。徐鳳年沒有收起四柄相依為命的飛劍,讓它們安靜停在桌麵上,閉上眼睛,開始吐納。道教之所以精通吐納術,並且推崇返璞歸真,有個說法:初生嬰兒的呱呱墜地,是一口吐出前生濁氣;幼齡稚童經常哭泣,在於“腹有濁氣不去藏”,屬於不知吐納養生之術卻真氣天然長存,所以契合“天真”二字。一個人成年以後,雖說學會了逢事隱忍,喜歡用喜色不露形來稱讚某人的成熟,但是在道家看來,反而是有悖天性的。
徐鳳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
吐納一呼一吸,心神一收一放。這一刻,耳中聽到雪荷樓內外許多的動靜聲響,下一刻,便像是世間萬籟寂靜。
徐鳳年想起了魚鼓營那個瞎子老卒許湧關,赴京驛路上的六百聲恭送,想起了從薊北一直戰至葫蘆口外的幽州騎卒,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不知過了多久,徐鳳年被門外一陣細碎腳步聲驚醒,猛然發覺窗外已是華燈初上。他收起飛劍,走到窗口,怔怔出神。
經此一戰,徐鳳年有信心不需要多久,就能夠與拓跋菩薩真正打成平手,也有跟四大宗師中殺力最強的鄧太阿一較高低,至於尋常人看來名聲最大但是在四大宗師中隻算“敬陪末座”的曹長卿……畢竟拓跋菩薩是公認隻輸給王仙芝的萬年老二,鄧太阿在李淳罡借劍和出海訪仙後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徐鳳年借著一舉戰勝王仙芝的東風,在江湖上的聲勢正值如日中天,唯獨曹長卿多年來不曾跟同等修為的大宗師交手,哪怕在太安城帶著薑泥曇花一現,終究沒有大打出手,隻是跟顧劍棠、柳蒿師幾人稍稍過招,沒有真正的生死大戰,所以比起徐鳳年、鄧太阿、拓跋菩薩三人,難免就會被看低許多。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儒聖曹長卿改弦易轍後,四人中,其實這位大官子不但境界最高,也已經是戰力最強的那一個,這個時候的曹長卿,恐怕比起自己天人體魄猶在的巔峰時候,毫不遜色了。
房外,宋夫人帶著那個徐鳳年至今還不知道姓名的拂水房精銳死士輕輕叩門。得到允許後,宋夫人推門而入,說道:“劉懷璽孤身一人登門拜訪雪荷樓。奴婢不敢自作主張,所以不得不打擾王爺的休息。”
徐鳳年笑道:“一起去見一見好了,我也很好奇這位稱雄一方的傳奇人物。宋夫人你到時候就說我是雪荷樓新近接納的護院。”
宋夫人似笑非笑,忍著。徐鳳年打趣道:“嗯,確實,就算雪荷樓財大氣粗,好像也雇不起我這樣的打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