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7章 宗師戰邊城收官,莽軍神無功而返(1)
兩騎奔赴雪蓮城,入城後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細碎聲響,在依然喧嘩的不夜城中顯得無足輕重,幾個醉漢正蹲在酒肆外的街旁“不吐不快”,無意間抬頭看到那朦朧燈火照映出兩名騎士的麵孔,也沒怎麽上心,壓抑不住地喉嚨一動,朝著那兩騎方向就是一通天女散花。酣暢淋漓吐過之後,覺得舒坦許多,結果發現其中一名白發騎士冷冷望過來。那醉漢咧嘴一笑,拿袖子胡亂擦了擦,不承想天雷勾動地火一般,腹部又是翻江倒海,雙手撐在地上就嘔吐起來,然後他吐著吐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晃了晃腦袋,使勁瞪大眼睛,才看到石板上一攤猩紅,然後他的腦袋就重重磕在地麵上,再沒有睜眼的機會。醉死醉死,漢子就這麽醉著死去。對於老人的泄憤,另一名神情萎靡的中年騎士沒有說什麽,設身處地,他恐怕也會有胡亂殺人的心思。先後兩次大手筆的布局,上次是殺燕文鸞,這次殺徐鳳年,北莽江湖的頂尖高手差不多折損了一半,關鍵是都沒能建功,那張從南朝一路蔓延到北涼的蛛網也給牽扯得支離破碎,老人再怎麽修身養性,也難免怒火中燒。白發老人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自嘲一笑,輕聲道:“北院大王,容我最後賭一把,賭那姓徐的不甘心就這麽打個平手,會親身涉險,在這雪蓮城等我們上鉤。徐偃兵和澹台平靜大概在六個時辰後到達,在這期間,如果徐鳳年不但主動露麵,而且故意賣弄破綻跟咱們繞圈子,我可以答應你,不論機會看上去如何千載難逢,我都會收手,安心北返。在徐偃兵、澹台平靜入城前撤離雪蓮城。”
拓跋菩薩點點頭,就他個人而言,這場兩人轉戰千裏的生死搏殺,在那一劍飛至之時就已經收官落幕,拓跋菩薩輸得起也放得下,大不了將來換一盤棋局再戰便是。拓跋菩薩經此一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無論是心境還是修為,都大受裨益。當然,自己同時成為徐鳳年砥礪武道錘煉氣數的磨刀石,也在所難免,將來那場換命廝殺,隻會更加凶險,拓跋菩薩對此心中有數。但是李密弼既然有救命之恩,拓跋菩薩也就順著這位影子宰相的心意一路南下,他不會刻意為了那場爭奪天下第一人的兩人之戰而養虎為患,如果能早早殺掉徐鳳年,拓跋菩薩不會有任何心結,就像他先前對徐鳳年所說,在他眼中,江湖從來不算什麽。躍馬中原,成為新北莽的開國功臣第一人,繼而成為後世史書上當之無愧的“武功”第一人。八百年來,大秦失鼎,各國逐鹿,中原兵法大師和沙場名將不計其數層出不窮,佼佼者如大奉王朝的中興三將,大奉王朝覆滅前差一點就成功力挽狂瀾的雙璧,大楚開國後在青雲閣上掛圖的十二位將軍,春秋九國對峙爭雄,諸子百家中縱橫家和兵家趁勢而起,兩枝並茂,前期東越號稱以一人之力獨敵大楚的軍神李公麟,數次率領騎軍揚鞭大漠的無雙儒將韓漁夫,接下來便是春秋四大名將,人屠徐驍、西楚兵甲葉白夔、東越駙馬王遂、顧劍棠。如今又有曹長卿、董卓、盧升象等人開始拿十萬數十萬甲士做手中棋子,談笑間引領江山格局,甚至連種檀、謝西陲、寇江淮這些年輕人也火速崛起。
李密弼舉頭望去,那是一棟高樓翹簷處的月色燈火兩相爭輝,老人突然輕聲笑道:“聽聞北院大王向來不喜好附庸風雅那一套,唯獨收藏了大奉朝開國功臣袁風神的一幅字帖。後世好事者喜好給先人排列座次,被大奉開國皇帝譽為‘邊疆長城’的袁風神,因為英年早逝,相比同代武將,名聲不顯於青史,故而名次極為靠後,心眼比天高的黃三甲也曾有‘兵家兩憾’一說,把袁風神與及冠之年便臨危受命手握一國命脈的駙馬爺王遂,並列為時不我待的‘命奇’武人。”
拓跋菩薩對李密弼並無好感也無惡感,無須畏懼,也無須討好。在北莽,能夠做到拓跋菩薩這種心態的人物,一隻手,屈指可數。前任北院大王徐淮南,先後兩任南院大王黃宋濮和董卓,就都做不到。為了北莽千秋大業鞠躬盡瘁半輩子的老人感慨道:“我從來就不喜歡什麽江湖,大概跟年少時負笈遊學的所見所聞有關係。春秋九國,對轄境內江湖人士都有招徠,大楚視為籠中雀,南唐看作堂前燕,後來離陽也頒發給那些江湖草莽一隻繡鯉的袋子,意義淺顯,你們不過是趙家的池間鯉而已。”
老人鬆開馬韁,搓了搓手,嗬了口氣,笑眯眯道:“這些年來,我就像一個漁翁,幫著陛下照看庭前那座小池塘。也難怪離陽人自負,總說北莽無江湖,因為他們有李淳罡、王仙芝、鄧太阿、曹長卿,如今又有徐鳳年領銜的一大撥後起之秀。我們北莽確實沒有真正的江湖人,五大宗門裏的四個,都是陛下的裙下臣,你這位北院大王是武將,洪敬岩是柔然共主,好不容易出了呼延大觀和洛陽,也都跑到了離陽去。害得連你這位北莽軍神都得在涼莽大戰前專程跑去離陽江湖走一遭,去那徽山看一看。”
拓跋菩薩有些訝異,印象中李密弼一直是個信奉百言百當不如一默的幕後人。自己憑借戰功第一次走入那座宮城,看到兩個兩鬢灰白的長者竟然就那麽坐在殿外台階上啃著大棗,其中手握半國兵馬的徐淮南並不陌生,拓跋菩薩年輕時能夠在北庭軍伍中扶搖而上,在那群頭頂慕容、耶律兩大姓氏的勳戚權貴中脫穎而出,徐淮南不偏不倚地袖手旁觀起了很大作用。那次覲見皇帝陛下,大半光陰都在殿外耐心等候,記憶最深刻的是那個跟徐淮南一起囫圇吞棗的老人,見到他後,老人那種斜眼一瞥的審視眼神,如同一尾盤踞在陰暗角落吐芯的蛇,尤為冰冷。從頭到尾,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徐淮南在和顏悅色與他寒暄客套,另外那個老人,難得從潮濕穴中滑出曬一曬太陽的老蛇,就那麽麵無表情一口一口啃著幹棗,等到拓跋菩薩被召入大殿麵聖,後背脊梁仍是陣陣發冷。
李密弼大概不會知道自己曾經給未來的北莽軍神帶來那種震撼感觸,轉頭笑道:“春秋尾聲那場洪嘉北奔,我北莽坐收漁翁之利,但是不少遺民都自認為無根浮萍,一心想著重返故土,就算活著做不到,死了也要子孫把骨灰帶往南方。我李密弼跟徐淮南一樣,也是遺民,隻不過他們有心葉落歸根,我從來沒有這個念頭。醫書上有一種植物,治療毒蟲蛇傷,叫蒲公英,種子離開枝葉後隨風遠飄,落地即生根,落在何地,何地便是家鄉。”
拓跋菩薩雖然以從不涉北莽兩姓“家事”為女帝信賴器重,但是北庭南朝這些年的風吹草動,拓跋菩薩不是沒有察覺。李密弼的言外之意,拓跋菩薩大致猜得出其中深意,事實上二十年來,北庭大族打壓南朝那些個後進成為甲乙兩等的膏腴華族,多半就是使用這類伎倆,捕風捉影潑髒水很是熟稔。隻是從作為北莽諜子祖宗的李密弼嘴中說出,拓跋菩薩就不得不萬分重視了。
老人扯了扯馬韁,減緩坐騎速度,憂心忡忡道:“這些年來,就做了兩件事:明麵上照看魚塘,暗地裏清掃庭院落葉。後者可以說是捕捉那些在他鄉破繭的蝶,一隻一隻收入籠中,我一直樂在其中,但是可惜成效不大,到最後連陛下都覺得是我大驚小怪了,雖然還不至於猜忌成是那養寇自重,但這幾年越來越興趣缺缺。尤其是徐淮南的死,讓陛下很是傷感。我知道,陛下對於此事是有愧疚和怨言的。愧疚是君臣二人沒能善始善終,讓徐淮南死於非命;怨言是朝我來的,因為正是我的提防和懷疑,才讓那姓徐的年輕人有機可乘,拿走了徐淮南的頭顱,讓整座北庭蒙羞。但是我有一種直覺,哪怕我挖了二十年也沒挖出一根筍鞭,可在王庭和南朝,肯定有那麽幾條居心叵測的漏網之魚,隱藏極深,在苦苦等待某個時機。”
拓跋菩薩皺眉道:“既然連先生都挖不出,就算真有幾條漏網之魚,已經相隔二十年,他們如何能夠成事?”
老人緩了緩語氣,笑道:“我比不得那位太平令,也不同於你拓跋菩薩和董卓,對軍政兩事都是外行人,更談不上什麽高瞻遠矚,但是常年做著那些好似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髒活,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好習慣,那就是務求先把近在咫尺的人和事都弄清楚,否則就會寢食難安。我一門心思盯著那些個起起伏伏的大族豪閥,不像你們當中很多人,還在跟北涼鐵騎死磕,就已經把眼光放到了更南邊的太安城、中原,和那條廣陵江。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但又不能問,今日隻有我跟北院大王兩人,不知能否解惑?”
拓跋菩薩沉聲道:“先生請問。”
李密弼語氣格外生硬:“難道除了我李密弼,就沒有人想過北涼會贏、北莽會輸嗎?”
確定王遂是北莽東線的定海神針後,徐鳳年雖然看上去雲淡風輕,但心中卻是波瀾洶湧——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了,比起得知上陰學宮齊陽龍入京成為顧命大臣,毫不遜色。中原陸沉,無數英雄風流被大浪淘沙,要麽為國盡忠,要麽避世逃禪,要麽背負兩姓家奴的惡名進入離陽廟堂,還有很多人則就此隱姓埋名,在山林草莽中和市井陋巷間籍籍無名。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遠遁北莽的西蜀太子蘇酥和陸秀夫,在北莽落草為寇的薊州韓家唯一遺孤,都是如此。若非徐鳳年走入江湖,攪起風波,他們可能就這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一個個小泥塘中就此沉寂,不會再次闖入世人的眼簾。王遂的複出,蟄伏二十年後的橫空出世,無疑最為突出,尤其是此人選擇了北莽,必然會對整個天下的格局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因為這個風流倜儻的東越駙馬爺,昔年的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用兵最為出神入化,最擅長以少量兵力戰勝強大敵人,是春秋兵家“楚越奇正”中的那個“奇”,真真正正與兵家葉白夔並肩而立。就事論事,當時尚未封王的徐驍,更多是憑借所向披靡的徐家鐵騎著稱於世,個人的調兵遣將,無法跟葉白夔、王遂兩人相提並論,對此徐驍在子女麵前也從無遮掩,極少稱讚同輩人物的人屠甚至從不掩飾自己對王遂的欣賞,就連李義山也說如果把處處以王道之師自居的葉白夔換成精於偷襲奔襲、喜歡大幅度轉移兵力、善於騎步結合靈活運用、從不去打背水一戰的王遂,徐家兵馬都沒辦法完成西壘壁之戰的合圍之勢。
王遂竟然身在北莽,自然是大不幸。但不幸中的萬幸,則是王遂沒有出現在涼莽正麵戰場上,而是在東線牽製顧劍棠的三十萬兩遼邊軍。
按照離陽宗藩法例,有藩王不許私見藩王的規矩,但是在更早之前,當時東越國祚猶存,就已經有一樁“王不見王”的趣事。一位是東海之濱某座城的女婿,姓王;一位是東越皇帝的女婿,恰好也姓王。王仙芝和王遂,一位從不過問廟堂榮衰的江湖宗師,一位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實權駙馬爺,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人不知為何鬧得很僵。
看到徐鳳年陷入沉默和越來越凝重的臉色,薑泥平淡道:“當年北莽那趟遊曆,我和曹叔叔拜訪過王遂。曹叔叔勸過王遂,希望他能夠為大楚效力,但是被拒絕了。王遂說東越輸給離陽,是大勢所趨,非戰之罪,至於東越覆滅,他沒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但是輸給顧劍棠,是他王遂繼年輕時輸給王仙芝後的第二件奇恥大辱,他要在兵力相當大勢相當的情況下,跟顧劍棠再打一次。”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都是花甲之年的人了,怎麽還這麽孩子氣。軍國大事,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今天你打了我一拳,明天我就要多踢你一腳。”
薑泥神情古怪:“王遂提到過你,他聽說你練刀以後,跟曹叔叔打了一個賭,王遂賭你將來肯定可以成為武道大宗師。”
徐鳳年笑道:“這有什麽好賭的,不是明擺著板上釘釘的事情嗎?你那位棋待詔叔叔這也願意跟著押注,不是當散財童子冤大頭嗎?賭注是什麽?”
薑泥沒好氣道:“曹叔叔沒有說你無法成為宗師,隻是把你的成就放到了跟他自己一般的高度,但是王遂卻說你能夠跟王仙芝幹一架。”
徐鳳年摸著小半旬沒刮的紮手胡楂:“王遂眼光獨到啊,有機會一定要請這個老家夥喝酒,就衝他這份眼力,我可以先幹為敬三大杯。”
薑泥破天荒笑眯眯道:“你知道為什麽王遂這麽看好當時不過一線金剛境界的你嗎?”
徐鳳年哪裏猜得出王遂這麽個成精的千年老王八是怎麽想的,隨口說道:“相貌?”
薑泥好似遭受重創,憋氣得無言以對。
徐鳳年震驚道:“王遂真是以貌取人?”
薑泥心情大壞,不願意再說話。
徐鳳年開始自顧自推敲琢磨起來:“王遂出身高門士族,年少時放浪形骸,為氣任俠,及冠後才浪子回頭,習武僅五年,刀劍槍弓十八般武藝樣樣爐火純青,尤其是劍術不俗,連劍池宋念卿和柴青山也頗多讚譽。王遂年輕時又是東越公認的美男子,朝中那些個身世出眾的婦人女子,都喜歡昵稱其為‘檀郎’。這麽說來,跟我是同道中人啊,難怪難怪……”
薑泥忍不住就要踹上一腳,徐鳳年早有預料,轉頭就是一個瞪眼。大概是早年被欺負慣了,哪怕如今是如陸地神仙禦風千裏的女子劍仙了,她也當場就下意識縮回腳。徐鳳年猶自氣呼呼道:“說,你這毛病跟誰學的?是曹長卿,還是老太師孫希濟?”
薑泥冷著臉嘀咕道:“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