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4章 徐鳳年遠赴西域,雞湯僧善賜佛緣(5)
她嗯了一聲,嗓音輕靈起來,臉上悲苦神色淡了幾分,不是柳暗花明的那種歡喜,而是徹底認命的那種。她身邊這個都不知道姓什麽的人,她知道他沒有醃臢心思,但更知道他隻是這座城或者說她們生長地方的一個過客。但是她仍然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了:“公子可能已經聽說山上有座從來沒有誰能夠轉動的轉經筒,但也許還不清楚其實山腳有個外號雞湯禪師的老和尚,很有意思,不是咱們西域人,是個念中原禪法的外來和尚。如果有人去茅舍問禪,老和尚必定先請吃一罐香噴噴的雞湯,他自己不喝,看著別人喝,然後給人說些質樸道理,所以才有這麽一個綽號。”
徐鳳年輕聲道:“中原有一脈禪宗的確有這托缽行乞天下的做法,自稱乞兒,隻求一個真字。一缽千家飯,獨身萬裏遊,最後這個老和尚到了這西域,煮起了雞湯給人喝?不過我很好奇,那煮湯的雞,是誰殺的?”
她愣了一下,無奈道:“這我怎會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啊。”
徐鳳年打趣道:“姑娘你好像沒什麽佛性啊,就算真見著了雞湯和尚,也少不了被棒喝一聲‘癡兒’,說不定連雞湯也喝不上一口。”
她無言以對。
徐鳳年笑著補救道:“那有沒有名人逸事傳到你們所在的外城?”
她點頭道:“當然。聽人說很多年前有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馬賊大搖大擺進了內城,喝上了老和尚的雞湯,就問他這種人能不能也成佛。老和尚說當然,隻要放下屠刀便可。那個靠殺人起家的馬賊就笑了,說他殺人從不用刀,嫌麻煩,都是雙手錘殺敵人的,有個屁的屠刀?你猜老和尚怎麽說?他說啊,那就先拿起屠刀,再放下。你又猜怎麽樣?很多年後那個馬賊果真帶著一把刀回到山腳,當著老和尚的麵丟掉那把刀,哭著說他想放下了。後來那個年過半百的馬賊就自己重新拿起刀剃光了頭發,又放下刀,從此以後他就在老和尚身邊當了和尚,一心向佛。”
徐鳳年輕聲道:“此放彼放,此方彼方,此岸彼岸,此生彼生,確實是真的放下了。”
似懂非懂的她訝異道:“公子你還真信這事啊,其實連我心底也不大信的。”
那個越來越讓人不明白的家夥沒有說話,於是她就接著說道:“還聽說那個雞湯老和尚喜歡唱一支《蓮花落》的曲子,曲子本來沒有名字,隻不過百餘唱詞,有半數都是‘蓮花落’三字,內城外城才給安上一個《蓮花落》的曲名。然後就有人去喝了雞湯,問老和尚他既然修禪幾十年了,那蓮花落沒落呢?老和尚就很遺憾地告訴那位似乎存心刁難的訪客,說他自己心中蓮花未落啊,不過等到哪天終於落下了,他也就能修成正果了,然後也就不再煮雞湯嘍。新近傳到外城的趣事是,有個外鄉人硬闖入內城到了山腳,也不喝那雞湯,隻問老和尚是不是與他師父一般,是那什麽世間天人,很是奇怪……”
她自顧自說著,沒有察覺到那位公子聽到後來,臉色變得陰晴不定。
她更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屋頂又多了一個雙手空空的男子。
徐鳳年坐起身,也不去看身後那個當時棄劍背屍遠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現在才知道你真是聰明,我師父勝過了他,你又勝過了我師父。本該接下來就得輪到你被新人鎮壓,所以你寧肯不當天下第一人,幹脆就舍棄了自身氣數,隻當那位置更加安穩的四大宗師之一。”
徐鳳年淡然笑道:“你有一點說錯了。當年你師父沒有贏他,我也一樣沒有勝過你師父。他們兩人,隻是對自己身處的江湖,或者說我們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無所牽掛而已。事實就如你所想,不說境界高低,僅論戰力強弱,你師父便是對上五百年前的呂祖,也可一戰。哪怕武評九人,加在一起聯手廝殺,你師父一樣是想殺誰就殺誰,這才是真正的武夫極致。至於你師父當時到底是怎麽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了,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薩蠻,找我報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訥男子,武帝城樓荒沉聲道:“我要帶走那個叫餘地龍的孩子。”
徐鳳年搖頭道:“就算我肯,他也不會跟著你走的。再者,與其靠人,不如靠己。”
樓荒沉默片刻後,平靜道:“我贏不了你。”
徐鳳年笑道:“那就隻能等著我死了。至於是在這西域還是去北涼,都隨你。你隻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這座城內住下的樓荒,身形一閃而逝。
徐鳳年沉默不語。
百年江湖,隻有同處一個年代但卻先後登頂的兩個人,能算是獨立山巔,四顧無人。
李淳罡是自覺輸了,王仙芝是自認贏了。所以李淳罡是灑脫下山,王仙芝卻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後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不會再有的大風流。
但是,江湖大風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卻不可無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後都是如此。
此時此刻,至今猶然不知,以後更不會知曉自己是那天潢貴胄卻隻能流離市井的晏雁,下意識撫摸著妹妹的發絲,好奇問道:“公子,你也是來這裏尋仇的嗎?”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搖頭笑道:“我的仇家不在這裏,不過你們這裏確實有很多把我看成仇家的人。說不定你的某個長輩,就是如此。”
晏雁沒有當真,隻是淒苦道:“本該安享晚年的宋爺爺他們,都死了。最該死的那個長輩,反而以後會過得很好。”
徐鳳年笑了笑:“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了,其實卻跟睡死了差不多。”
晏雁沒有低頭,沒有去看那個醒了卻裝睡的妹妹,她胸口衣襟被晏燕的淚水浸透。
徐鳳年也不去看那個剛才被自己一巴掌摔下高樓的癡情女子:“晏雁,你帶著她,還是離開這裏吧,走出去看一看。繞過兵荒馬亂的北涼,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著廣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後北下南疆,最後等到什麽時候這天下不打仗了,再去見識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麽時候覺得真正對不住那些老人了,再回來這裏,上個墳敬個酒磕個頭。”
晏雁坐在那裏,重重點頭:“謝過公子!可惜小女子無以回報!”
徐鳳年看著她,笑容溫柔道:“可以回報的,以後你若是不小心成了無數江湖俊彥仰慕的女俠仙子了,你就提上這麽一句,說當初勸你走這趟江湖的,是個姓徐的北涼蠻子。要是能再多說一句,說那個家夥比你們這些人都要英俊多了,就真的圓滿了。”
晏雁頓時啞口無言,臉微微紅。
她懷裏那個惹下滔天大禍的妹妹,眼神冰冷地望著這個言語時而肅穆時而輕佻的陌生男子。對她而言,如今世間男子皆是負心漢,皆可殺!
但是當她看到徐鳳年一抬手,立馬就縮頭躲在姐姐懷中。
情郎的負心,是心疼。而這個王八蛋的那一巴掌,是肉疼。
都很疼啊。
徐鳳年譏笑道:“就知道跟你這種娘兒們說道理是說不通的,隻記打不記好。不過沒良心也有沒良心的好處,以後到了離陽江湖上,幫你姐姐多長幾個心眼。初出茅廬的時候,把人往最壞處想,算不得什麽好事,但終歸不是壞事。”
她們姐妹倆也不知這個應該是姓徐的北涼男子做了什麽,那個看上去不苟言笑但極有威嚴的中年漢子去而複還。
樓荒眉頭緊皺。
徐鳳年也不跟他客氣:“你和於新郎、林鴉幾個人,其實跟她們兩個人一樣,出城時才算真正走進江湖。你們要是一輩子都留在東海那座城裏,也就一輩子難有大成就。”
若是換作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說這句話,已經躋身宗師境界的樓荒都會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評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從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口中說出來,即便萬般不情願,樓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幾分。
樓荒沒有搖頭點頭,看了眼那雙可憐人,率先輕輕躍下屋頂,落在街道上也沒有動靜。晏雁鬆開妹妹,對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測的那位年輕公子哥,深深施了一個萬福,紅著眼睛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晏燕眼神複雜地看了看姐姐,又瞥了瞥那個昨夜隻看到一個背影的酒鬼,先於姐姐一躍而下,走到樓荒身邊停下身形。
不知不覺,晦明交替,天快亮了。
晏雁終於還是沒能說出什麽道別的言辭,隻在街道上轉頭遠望那個依舊站在屋頂的修長身影。
晏燕憤憤然低聲道:“長得那麽平庸,有什麽好看的!”
晏雁沒有理會妹妹,回過頭後,長呼出一口氣,不知為何,她覺得從今日今時起,無論她走出去千裏萬裏,都走不出那個屋頂了。
她忍不住再一次回頭,看到那個好像有些孤單的背影,朝他們三人遙遙擺了擺手。
樓荒板著臉緩緩前行。
腦中浮現出前不久山腳那個老和尚說漏嘴的一句讖語。
遼東猛虎,嘯殺中原。西北天狼,獨臥大崗。
但是老和尚當時對著他樓荒身前那罐涼透了也沒人喝的雞湯,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說了一句:“涼了。”
樓荒實在是惱怒這老和尚黏黏糊糊的打機鋒,忍不住就反問了一句:“裝神弄鬼!涼了便涼了,不知道拿去熱一熱?!”
老和尚拍腿大笑:“天時地利皆是不如人和……這就對了!”
樓荒在出城後,幾乎是跟晏雁、晏燕同時回望了一眼城頭。
三人都不知道,城內有個老和尚正在托缽而奔,滿缽香氣。
他直奔那棟酒樓,一躍而上,衝到徐鳳年身前,大聲笑問道:“曹長卿不願拿起,你徐鳳年可願拿起?”
徐鳳年破天荒有些忐忑不安,笑問道:“拿得起?”
這個托缽乞遊萬裏的雞湯和尚笑得半點都不似得道高僧,反而有些賊眉鼠眼:“拿了再說唄!”
隻是當徐鳳年鄭重其事接過那隻佛缽後,老和尚便猛然盤腿坐下,麵朝東方,背朝西麵。
老僧雙手合十,如得解脫,如得自在,如見如來。低頭輕輕念道:“龍樹師弟,法不在外物,法不依文字,我蓮花落矣。”
小爛陀山上,無人推動,那座巨大轉經筒自行旋轉,筒壁天女靈動而搖,一遍遍傳出六字真言,響徹西域,遍及北涼。
佛雲,若在山頂轉動經輪,所居方圓一帶可得吉祥圓滿。
若一地君主轉動經輪,百姓皆能消業除障。
老僧閉上眼,安詳圓寂,臨終言:“善哉。”
刹那之間,天地間零零落落的氣運蜂擁匯聚而起,如掛條條大虹,又如天開蓮花,同時湧入那隻手上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