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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1章 徐鳳年遠赴西域,雞湯僧善賜佛緣(2)

  那酒樓夥計哪裏敢反駁什麽,忍著痛小聲呻吟著。比起那一腳,這類髒言葷話反倒是輕得不能再輕了,在西域這點算得了什麽?連下酒菜都稱不上而已。哪怕是他們這些二三十歲在這座城裏土生土長的市井底層角色,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內幕。早個二十年,多少流難至此的男女,實在是沒法子憑本事活下去了,不知有多少金枝玉葉就在光線昏暗的私窯裏“待客”了,而給她們把門望風招徠生意的男子,說不定就是她們的爹,甚至是當家的男人。所以如今好些上了歲數的老漢,如今曬著日頭等死的時候,總喜歡拿捏著架勢對他們這些年輕人來上大同小異的這麽一段:“你們這些年輕後生呀,可真是生晚了時候!咱們正值龍精虎猛的歲數,就遇上了好年歲,那些從東邊來的娘子,不論是十幾二十歲的,便是三十好幾四十歲的,也比你們如今在街上瞧見的女子都要水靈太多太多了。她們的皮膚啊,摸著就真跟上等綢緞似的。雖說她們總扭扭捏捏,喜歡讓人熄了油燈再做那事兒,否則就要加錢,但這也不算個啥事,因為等你真壓上了她們的身子,就曉得那份快活嘍!這等豔福,你們這幫兔崽子啊是甭去念想了。”


  那漢子沒有搭理這幫眼窩子淺到裝不下半碗水的年輕無賴,徑直離開,就算離遠了那間屋子,仍是心有餘悸。他有句話沒那臉皮說出口,當他跨過門檻的時候,僅僅是給那人瞥了一眼,差點就邁不開步子,若非那人笑了笑,沒有繼續“刁難”,他就已經打起退堂鼓高高豎起降旗了。可當他好似使足吃奶的力氣向前走出七八步,已是汗流浹背。好歹也是刀口舔血小二十年的亡命好漢,卻根本就不敢坐下,隻是輕輕抱拳,說了句“叨擾公子”,等到那公子點頭一笑,他這才有那精氣神去挪步轉身,否則恐怕就要跟一根木頭那樣在那兒杵著等死了。


  這漢子站在二樓樓梯口停住身形,越想越納悶。他盧大義年紀輕輕就已是春秋某個亡國的一條軍中好漢,這麽多年身手把式都沒有丟掉,甚至到了這座古代西域都護府,還靠著際遇跟在此隱姓埋名的江湖前輩學了好些獨門絕學,多少次蹚在血水裏的驚險廝殺,如今更是摸著了小宗師的門檻。在好事者排出的外城二十人高手榜上雖說敬陪末座,名次不咋樣,可好歹是上了榜的人物,難不成真如那個垂垂老矣的師父所說,西域這地兒閉門造車出來的所謂高手,成色太差,比起中原正統江湖差了十萬八千裏?盧大義十九歲就跟隨恩主逃亡到了西域,以往又是軍中銳士,對故國故鄉早也淡了心思,至於那離陽王朝的江湖,更是從未涉入,總覺得這座城市就算是西域的國都了,能夠在這裏出人頭地,打拚出一番事業,比起中原高手就算遜色,也差得不多。堅信內城高高在上的十大高手,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比肩那什麽天下武評宗師,也總該有兩三人可以有資格上榜。隻是今日跟那個年輕人不過打了個照麵,盧大義就猛然驚醒自己井底之蛙了。


  那個世家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身上真的有一種“勢”。常年不苟言笑的師父以前唯有偶爾喝著小酒喝出了興致,才會眯著眼跟他說起這種雲遮霧繞的玄妙境界。還說高手過招,跟醫家聖手的望聞問切是差不多的門道。望之氣勢興衰不過是第一步,聽之言語中氣高低的第二步,接下來才是互報名號來頭,來確定是否生死相向,最後才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去切磋的切,那時候多半就是生死立判的慘淡結局了。盧大義對此原本不當回事,在西域待久了,習慣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習慣了逃不出一個“錢”字的暗殺截殺和搏殺廝殺,哪會管你是什麽宗門幫派的?隻要斷人錢路,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要挨上一刀。在西域這塊天不管地不管的土壤田地上刨口飯吃的男女,生死由不得你當回事。既然連生死都顧不得,還管你是不是過江龍、是不是千金之子?若非盧大義珍惜來之不易的武道境界,終於有了成為一方宗師的希望,今日吃癟後早就拉攏上幾十條好漢去堵住房門了。若是還吃虧,那就再喊上外城那幾位對脾氣的榜上高手。萬一外城不行,終歸還有內城那些終年養氣的頂尖菩薩。西域早就明白一個道理,西域是西域人的西域,內訌不去說,可要說外人想來此拉屎撒尿,不管你在中原或是在北莽如何呼風喚雨,都得乖乖交錢!這二十年來,盧大義見過的過江龍給這座大城折騰得剝皮抽筋還少嗎?光是死在他和兄弟手上的,就有七八號極其紮手的人物。有死在女子肚皮上的,有先傷在稚童袖中刀然後死在幾百號人群毆中的。盧大義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下了心頭浮起的殺機,招手喊來一個信得過的店夥計,讓那孩子去跟酒樓掌櫃打聲招呼,說乙等房戊字房那個年輕人不能動。


  那個十六七歲就已經殺過人的少年難得看到盧爺如此臉色陰沉,不敢造次,忙不迭跑去傳遞“軍情”,不忘回頭瞥了眼盧爺走下樓梯的偉岸背影。在少年心中,這般好像坐在屍骨堆裏豪飲醇酒消受美婦的男人,就算是西域最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了。別的不說,盧爺去上等窯子喝花酒,平日裏看他們這幫愣頭青都不正眼瞧的狐媚娘兒們,在收盧爺銀子時總是會打個大大的折扣,甚至給盧爺白睡了身子也沒怨氣,據說少不了慵懶靠在床榻上丟下一句“盧爺再來”。這可不是他瞎猜的,而是有一次運氣好被盧爺帶著去開眼界。雖然是在那位姐姐屋外枯坐了一夜,連一同在廊外等候服侍的婢女小手兒也沒敢摸一下,天亮盧爺推開屋門後,他是親耳聽到那個姐姐用一種能讓人酥了骨頭的語氣,懶洋洋油膩膩來了這麽一句。打那以後,少年成天就想著這輩子怎麽也要有盧爺一半的本事才甘心閉眼去死!

  密密麻麻擁簇著十幾萬人,哪怕在中原也都是大城了,何況是比起北涼更加荒無人煙的遼闊西域?你總不能拿它跟太安城比吧?


  徐鳳年吃過飯後,夜幕降臨,就趴在窗台上眺望滿城燈火的夜景。此城從無宵禁一說,西域排得上號的富貴人家又都聚集在此,自有一種天大地大我自逍遙的本色。北涼自然不會對這麽一個邊陲重地當真不聞不問。自師父李義山起,就不滿足於在北涼本土三州束手束腳。按照當時的謀劃,不光是青城山的數千伏兵,連同流州流民在內的西域,甚至還有那西蜀和南詔,都應該成為狼煙四起後的戰略縱深。如此一來,北涼鐵騎冠絕天下的野戰實力,才能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西蜀出步卒,南詔出兵餉,西域則連同北涼三州作為徐家鐵騎策馬馳騁的縱深,那才是最佳的戰略構想,這也是徐鳳年師父李義山真正的滿腹錦繡。隻可惜,哪怕徐鳳年在鐵門關一役成功截殺了皇子趙楷和那頭病虎,朝廷仍是棋高一著,他徐鳳年最終仍是沒能幫助師父完成這個夙願。但是徐鳳年總不能就此泄氣,更不能破罐子破摔,所以才有了曹嵬的那支暗渡西域的奇軍偏師,為此也付出了一萬幽州騎軍差點全部戰死葫蘆口外的代價。相比之下,徐鳳年讓初見於春神湖上之後接納於京城下馬嵬驛館的落魄老書生劉文豹潛伏在此城,甚至給了他一個拂水社乙等房房主的隱蔽身份,負責在北涼和曹嵬騎軍之間居中調度,也就不算什麽了。徐鳳年暫時不想去跟混入內城但尚未站穩腳跟的劉文豹碰頭。今時不同往日了,據拂水社說,如今天下可是有許多書桌上都開始放有他徐鳳年的畫像了?徐鳳年笑了笑,摸著臉上的那張生根麵皮。襄樊城那邊的消息不算好,從清涼山走出去的女子舒羞,應該是假戲真做了,在陸詡一事上跟北涼有唱反調的跡象,但總歸還沒敢明著跟北涼撕破臉,按照定例每半月一旬地跟拂水社打交道,也還算恭謹小心。天高皇帝遠,人心似水起了漣漪反複,徐鳳年對此也沒有太多的惱羞成怒。沒辦法,小時候總聽娘親說這世道不太平,女子更難得太平,徐鳳年也懶得去跟一個身世可憐的南疆女子較勁。老天爺和離陽趙室還有北莽大軍,跟他徐鳳年較勁是一回事,徐鳳年自認還沒慘到需要跟女子撒氣的境地。不過舒羞是一回事,若是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薊州姓韓的,膽敢臨陣倒戈,那就蹚過了北涼的底線,跟那暗中聯絡北莽太平令和春捺缽的馬賊頭目宋貂兒就是一個惡劣性質了。當下徐鳳年很多事情是很難做到所心所欲,但要說殺一個底子不幹淨的離陽忠烈之後,徐鳳年半點心軟都欠奉。


  月初時分,夜色中,天掛月牙兒。


  徐鳳年睡不著,就幹脆拎了兩壺烈酒坐在這棟酒樓屋頂上,遠望內城中央。山頂有轉經筒的小爛陀那邊的夜景格外絢爛,圍繞著這座小山,處處張燈結彩,好一幅夜夜笙歌的富貴氣象。徐鳳年沒來由記起當日跟謝觀應那番言語交鋒,這個位列陸地朝仙圖首位的讀書人的確不是隻會說些大而不當言辭的人。謝觀應說到一件事的確戳中了徐鳳年的心口,那就是徐驍出遼東後縱橫馳騁半輩子,那場馬踏春秋真正的功績,就是一舉搗爛了“國雖破,家還在”的豪閥根基,打破了“太平時,士族與君王共治天下;亂世時,換君王不換家主”的老規矩。春秋多慘劇,也多內幕秘辛,為離陽馬前卒的徐驍能夠擊敗泱泱大楚,這裏頭豈會沒有一些不可與人言的東西?當時徐驍完成西壘壁圍剿大勢後,有多少世族門閥厚著臉皮做起了兩邊押注的牆頭草?否則西楚哪來那麽多事後搖身一變成為滿朝紫衣公卿之一的權重臣子?至於南唐貴族門第私通離陽南征主帥顧劍棠,為了一家富貴綿延而自己打開一國之門,那就更是不可計數了。這些見不得光的內幕,隻能跟隨大勢顛沛流離起起伏伏的老百姓是絕對不會知道的,也許隻有百年千年後,這段蒙塵往事才會被後世史家在浩瀚文牘中欲語還休地掀起一角。


  前朝史書總是那新朝史家收入房中的婢女丫鬟,大可以任意塗抹胭脂和潑灑汙水。


  他徐鳳年不出意外的話,肯定屬於後一種命運。


  對於千百年後的史書上的墨朱兩色寫是非,是遺臭萬年還是名垂千古,徐鳳年不去想,也管不著,就像他前不久在大嶼洞天對那個不知姓名的年邁采石匠有感而發,隻說他會盡力的。徐鳳年如今不是什麽真武大帝化身,更不是什麽大秦皇帝轉世了,他就隻是徐驍的兒子。中原史家可以罵他徐鳳年眼高手低痛失西北中原門戶,但不能讓短短幾十年後的史書就開始罵發軔於遼東的北涼徐家是什麽兩姓家奴。既然徐驍走了,那麽徐鳳年就不能讓活著在世時睡不安穩的爹,連死後都要睡得不安穩。說到底,徐鳳年要跟北莽死磕到底,就是這麽一份私心。給徐驍在史書上留下一個過得去的名聲,為爹娘和大姐二姐還有黃蠻兒積攢陰德福氣。


  徐鳳年喝了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卻沒有放下,輕聲微笑道:“徐驍,你這個當爹的從來不知道跟兒女索取什麽,也沒想著我們就非得有多大的出息。可我這麽個沒怎麽盡過孝的兒子,以前光顧著跟你對著幹了,小氣吝嗇到喊你一聲爹都沒幾次,生怕喊了爹就委屈了我娘。這以後啊,你就別管了,當然,你也管不著了。後世總歸有人念起你徐驍時,讀史讀到我們徐家之時,會有人不隨大溜地由衷說一句:遼東徐家,虎嘯百年,死不倒架!”


  有一對依稀可見身材曼妙的黑衣蒙麵人,趴在另一側屋簷瓦上,探出腦袋看著那個背影,竊竊私語。其中一人揭開頭巾,伸手扇了扇已經捂出汗的臉頰,吐了吐舌頭,皺著眉頭抱怨道:“姐,那家夥是不是腦子有病啊,這都坐那兒發呆快兩個時辰了,到時候壞了咱們大事怎麽辦?要不然我去一腳把他踹下屋頂?”


  另外一個麵目遮掩得嚴嚴實實的人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姐,那酒挺香呢,瞅著還剩下大半壺,我可真饞了。”


  說話之人被報以一個瞪眼後,便有些幽怨委屈,壓低嗓音嘀嘀咕咕:“內城那姓董的老色坯果真是北莽安插在這裏的大諜子,宋爺爺和黃老師傅他們拚著性命把他一路勾引過來,前頭已經有好些頂尖高手坐鎮負責刺殺,我們其實也就是做個樣子嘛,難道真要咱們上陣廝殺?董老兒可是內城前三的高手高高手,就算這老壞蛋打斷了一手一腳逃到這裏,也隻要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咱們了吧?我的好姐姐,何苦來哉?就算要我送死,也要讓我醉醺醺走在黃泉路上,才能不怕那牛頭馬麵嘛。”


  另外那女子委實給這等晦氣言語說惱了,一把解下蒙麵絲巾,怒色道:“咒自己做什麽?!死丫頭,你吃飽了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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