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懷陽關諸將議事,廣陵道西楚告捷(3)
徐鳳年三趟江湖不是白走的,一下子就聽出其中玄機,肯定是這夥人依仗著武藝把式,跟北涼邊軍有過一場衝突了,否則斷然不會有“自恃戰力”這麽個前綴,而是直接就挑明後邊那句話了。不過徐鳳年好奇的地方在於魚龍幫大開門戶吸納江湖龍蛇,這本就是梧桐院和拂水房授意的,但多是投機取巧的末流高手,在離陽江湖廝混不下去,才流竄到北涼找尋個棲身之所。真正肯到北涼邊境投軍上陣的,又確有幾分功底的,在都護府都有明確記錄檔案,至今才寥寥十六人,而這個徐鳳年從來沒聽說過的“鳴天鼓”年邁劍客,則是實打實的小宗師境界,這種貨真價實的高手,別說在離陽江湖上輕輕鬆鬆開宗立派、在一郡武林內執牛耳,就是去京城刑部弄個鯉魚袋掛在腰間也不難。徐鳳年輕描淡寫地觀察他們四騎,那四人除了身為二品高手的師父眼神祥和外,其餘三人的眼神可就各有千秋了。腰間佩劍有錦繡長穗的年輕男子意態倨傲,早就聽說北涼的將種子弟多如牛毛,眼前這個無緣無故出現在塞外邊關且又不披甲佩刀的陌生同齡人,多半是其中之一。中年劍客應該是那位江南武道小宗師的大徒弟,性格相對老成持重,在不露痕跡地打量徐鳳年握韁的手,試圖找出曾經習武的蛛絲馬跡。他的江湖閱曆十分豐富,不相信在數十萬北莽大軍攻打虎頭城的時刻,會有尋常人在這附近單騎散心。至於最後那個頭戴帷帽遮掩麵孔的緊身黑衣女子,也在好奇審視眼前這位不像北涼男子更像是江南士族的公子哥。
徐鳳年笑著開口道:“別人怎麽看不重要,做好自己就是。真要拿眼光說事的話,離陽朝野二十年,看待我北涼不就一直等於是在看蠻子嗎?”
那年輕劍客大概是勉強受得了北涼邊軍的氣,獨獨受不了這種北涼同齡將種子弟的鳥氣,當場就勃然變色:“我們師徒四人跑來鳥不拉屎的北涼投軍,是陷陣殺敵來的,不是聽你這種人冷嘲熱諷的!要不是我師父與徽山次席客卿洪驃是莫逆之交……”
老人臉色嚴厲,製止徒弟繼續言談無忌:“衝和!”
叫衝和的年輕人撇過頭,默默生著悶氣。他在江南江湖上一直也是溫文爾雅的劍中君子,本不該如此失禮失儀,隻不過到了這貧瘠北涼關外,往往策馬狂奔一日都不見人煙,實在是水土不服,憋屈得難受。想那中原家鄉,此時也該是煙雨朦朧的旖旎時節了,會有小巷賣杏花,有那湖上泛舟,有那青樓歌舞夜不休,就算什麽都不做,在庭院深深的家中,跟師兄師妹切磋武藝也是享受,都好過在這種西北邊關喝風吃沙還要受氣。
徐鳳年笑問道:“要不然我為前輩帶路好了?”
年輕人立即嘀咕道:“無事獻殷勤,肯定沒安好心,還不是對師妹意圖不軌。”
那老人瞪了眼這個口無遮攔的徒弟,望向徐鳳年,也不矯情,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到了關內,交過了路引,定要請小兄弟好好喝上幾斤那綠蟻酒。實不相瞞,這酒老朽是早有耳聞啊,可當年嚐過一口,那滋味……不敢恭維,不承想如今到了你們北涼道,喝著喝著,竟是越喝越放不下了。這不在涼州龍口關買了兩斤裝在酒囊,沒過兩天就囊中空空,如今肚裏這酒蟲子可是造反得厲害嘍。”
五騎結伴同行,老人跟徐鳳年閑聊著北涼的風土人情,相互都很默契地不去刨根問底關於身份的事情,交淺言深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不過那個年輕劍客很快就按捺不住,嗓音不輕不重恰好能讓徐鳳年聽到,說了一句:“師妹,大奉王朝開國皇帝曾經給草原遊牧之主寫過一封信,說‘薊州以北以西,引弓之地受令於你’。而‘薊州以南以東,冠帶之室由朕製之,萬民耕織,臣主相安,俱無暴虐’。”
那年輕女子嗓音輕柔:“師兄,你不是剛入北涼境內就說過了嗎?”
在前方的徐鳳年笑道:“這是說給我這個薊州以西的北涼蠻子聽的。”
與徐鳳年並駕齊驅的老人聞之會心一笑:“小兄弟好肚量。”
徐鳳年玩笑道:“也是給一點一點熬出來的,否則早給憋出內傷了。”
那個叫衝和的年輕人明顯就憋出重傷了。
徐鳳年突然說道:“與前輩相熟的那個洪驃,可是如今新近當上了胭脂重騎軍副將的洪驃?”
老人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正是此人。”
徐鳳年笑道:“那前輩在都護府那邊交接了路引,得重新南下一段路程,去重塚那邊才能找到洪將軍,到時候我請人幫前輩帶路,否則還真不一定見得著洪將軍。倒不是我們北涼小心眼,實在是洪將軍如今的位置很特殊,莫說是前輩你們,就是很多北涼邊軍實權將領,也不是隨便就能看到那支重騎兵的。”
然後老人和徐鳳年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接下來兩人就聊起了中原江湖的趣聞。老人見多識廣,也健談,說起了徽山當下如日中天的光景,說起那胭脂評、文武評和將相評,更是壓抑不住地眉飛色舞:“以小兄弟的眼光肯定知道這次把將相評放在末尾的用意,其中將評囊括了離陽、北莽和你們北涼,相評則隻評離陽,這恐怕是自大奉王朝滅亡後最有分量的一次評點了。將評十人不分高低先後,離陽有四人,陳芝豹、曹長卿、顧劍棠、盧升象。北莽有三人,董卓、柳珪、楊元讚。你們北涼則有燕文鸞、褚祿山和顧大祖。將評末尾又額外評點了謝西陲、寇江淮、拓跋氣韻、種檀、宋笠等人。”
徐鳳年打趣道:“袁左宗竟然沒上榜,我有點不服氣啊。”
那個年輕劍客興許是跟徐鳳年天生相衝,又情不自禁跑出來抬杠:“你們北涼還不知足啊?將評有三人,如果加上單騎入蜀的陳芝豹,那就是四個,都快占據半壁江山了。加上武評又有那個年輕藩王躋身四大宗師之一,還有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徐偃兵。至於相評,又有出身北涼的少保陳望和孫寅同時登評上榜,與殷茂春這種名臣公卿並列,你們北涼還想怎樣?”
徐鳳年老神在在笑道:“所以說啊,我們北涼水土不錯,不僅僅是出蠻子,也能出那種力挽狂瀾、經世濟民的文人。”
那個哥們兒頓時又內傷了。
戴著帷帽的女子悄悄掩嘴一笑。
老人感慨道:“這麽多年,老夫一直對一件事匪夷所思:以北涼的人力物力,如何支撐得起戰力冠絕兩國的三十萬邊關鐵騎。”
徐鳳年輕聲道:“為了與北莽抗衡,離陽軍馬號稱八十萬,尤勝大奉王朝鼎盛時期,半在兩遼半北涼。”
不知為何,師徒四人聽到這句話後,滿眼是那單調荒涼的西北風光,沒來由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思。
臨近懷陽關時,徐鳳年問道:“前輩,如果不是你們認識在北涼擔任將軍的洪驃,還會來北涼嗎?”
老人愣了愣,坦然道:“當然不會。”
徐鳳年輕輕點了點頭,臉色並無變化。
但是老人很快笑道:“不過自徐驍死後,‘不義春秋’那筆糊塗賬也就算告一段落了,相信不隻是老夫大這麽個半截身子在黃土裏的糟老頭子這麽想,很多老一輩人也是如此。自從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在太安城說過那句話後,隻要不是當年有著直接關聯血海深仇的人,更多的外人,很多心結也就解開了。進入北涼後,老夫也聽說了許多事情,才知道很多事情跟想象中大不一樣,以後抽空會寫信給家鄉那邊的舊友,告訴他們一個不一樣的北涼,原來在這裏,也有書聲琅琅,也有雞犬相聞,也有……”
老人說到這裏,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也有那讓我遺憾沒能早來三四十年的販酒小娘。”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涼地女子,恰如那入口如燃火的綠蟻酒,一旦喝上癮了,這輩子就再難換酒喝了。”
年輕人又冷哼道:“那你們北涼王為何娶了兩個外地女子?”
徐鳳年一時間啞口無言,沉默片刻後,轉頭無奈道:“這回……算你劍術絕倫見血封喉,我認輸。”
那個年輕人先是一臉揚揚得意,繼而板起臉扮冷酷,但是很快就嘴角翹起,再去看這個可惡的北涼將種子弟,也不是那麽礙眼了。
出現在五騎視野中的懷陽關不同於虎頭城,也不同於柳芽、茯苓,既然以“關”命名,那就意味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意味著一旦起狼煙,這種地方就是兵家必爭的死人之地。兵書上的那些關隘,多是如此,不論大小,隻要想快速過境,就必須拿下這些建立在道路要衝、地理險要的關口,方可沒有後顧之憂地長驅直入。相反,許多雄城巨鎮,看上去很是威風八麵,但是戰事啟動後,大可以繞城而過。離陽在兩遼防線就有許多這種城池,但這不是說它們的出現就毫無意義,恰恰相反,它們的存在,雖然阻滯敵軍大軍的作用不大,但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震懾力。對北莽來說是一種雞肋:攻打,損失嚴重;繞過,糧草有危。隻不過一切城池都是紮根不動,將領和兵法則是靈活的,到時候還得看攻守雙方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
縱深不足的北涼,其最大悲壯就在於,每一寸疆土幾乎都是那種會流血的死地。
北莽既然以舉國之力攻打北涼,就是在明白北涼會逼著他們一寸一寸去爭搶地盤的前提下,仍要憑借著強大國力碾軋而過。
這個時候,懷陽關外的徐鳳年有些不合時宜的憂慮。不是擔心那氣勢洶洶的北莽大軍,而是想著那句“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的農諺,想著今年許多北涼百姓會餘糧不多,想起了當年走過倒馬關時遇到那些還在上私塾的孩子,多半會更眼饞那皮薄餡多的肉包子了吧。
這個時候,那個頭頂帷帽的曼妙女子,忍住羞意,悄悄凝視著不知姓名的北涼男子。她心頭隻有一個讓自己難為情的念頭,若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年輕大宗師,是那家鄉很多閨中密友都愛慕的北涼王,就好了。
當聽說她要來北涼的時候,好些個隻會女紅的大家閨秀,平日裏那般溫順婉約的性子,可都差點跟她一起私奔赴涼了。
師父笑言,這種讓世間男子捶胸頓足的光景,大概隻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劍走江湖時,才有過。
如今啊,江南美嬌娘,幾人不思徐?
祥符二年的春分時分,如果說愈演愈烈的西北戰事依舊無人問津,那麽原本形勢一片大好的廣陵道突然急轉直下,就很讓離陽京城憂心了。這一切緣於謝西陲那年輕人的“化腐朽為神奇”。在廣陵東線將士習慣了寇江淮神出鬼沒的調兵遣將之後,主將宋笠步步為營緩緩推進,不斷壓縮那支西楚大軍的發揮餘地,不但奪回了全部失地,且成功策反了數名當時起兵造反的西楚校尉,把謝西陲主力兩萬步卒壓縮在宕飲河、鴉鳴穀一線。當時宋笠大軍中不但有三萬廣陵道步卒,更有八千善戰精騎作為機動力量,加上宋笠素來用兵穩重,怎麽看都是穩操勝券的局麵,唯一的問題就是看能否在立夏之前攻入西楚舊都了。但就是在這種戰果唾手可得的時刻,兵力處於劣勢的謝西陲突然開始發力,主動列陣出擊。事後傳言宋笠騎軍盡出,欲以數千騎軍“薄其陣”,以草原遊牧騎兵最拿手之勢,八千騎軍分成三股,每股又分出五個橫隊,遊騎在前精騎在後,臨敵後精騎快速穿過間隙向前衝鋒,展開拋射,然後在保持戰線齊整的情況下,精騎後撤,輕騎依次後撤,以此反複,試圖發揮出騎射的最大優勢,等到敵軍陣形大亂後,便可攻如鑿穿而戰。但是謝西陲隻以五千力健重甲步卒,持丈餘陌刀以橫向密集隊形列陣於前,不顧箭矢,如牆而進。當縱深不斷縮小的廣陵騎軍不得不展開真正的衝鋒,對上這些恍如西楚大戟士重現天日的重甲步卒後,竟是之後讓太安城兵部官員麵麵相覷的六個字局麵:“人馬當之即碎”!然後潰不成軍的殘餘騎軍隻能由己方中軍步卒兩翼繞出戰場。接下來是更為慘烈的步軍之戰。士氣落於穀底的廣陵步卒雖未退卻,但是依然難擋西楚的推進。主將宋笠不惜親身陷陣,率領八百死士一舉破開西楚陌刀陣,可即便如此,在接下來的戰事中,戰前被離陽朝廷笑稱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謝西陲,屢次調動按兵不動的有生力量投入戰場,人數都不足千餘人,但無一不精準補救了幾處危局。宋笠也絕非庸將,浴血奮戰,曾經兩次帶兵衝殺到謝西陲陣前不足百步,都被亂箭射退。這之後謝西陲用埋伏於後方的數千騎軍衝陣,宋笠對此亦是早有應對,即便戰事膠著,仍是嚴令損失慘重的騎軍不得“輕入戰陣”全力支援己方,隻準騎軍校尉率領五百騎輪番殺敵,這才在三千西楚騎軍的衝鋒下保持廣陵騎軍和步軍不至於一戰即潰。西楚、廣陵兩軍由晌午戰至黃昏,屍橫遍野。謝西陲麾下兩萬步卒死傷一萬五千之多,而宋笠的四萬步卒和八千騎軍最終撤離戰場時,仍有戰力之數,也不足五千人。但真正讓雙方將士都感到脊背發涼的真相是,在宋笠主動撤退出戰場十餘裏地外後,謝西陲出動了好似從天而降的精氣神十足的三千輕騎,而阻擋這支騎軍擴大戰果追擊步伐的,則是宋笠同樣本想用來出奇製勝的五千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