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2章 涼莽軍短兵相接,鎮靈歌悠悠唱響(2)
範奮跟主將鬱鸞刀、副將石玉廬一行人說道:“除了兩千四百騎戰兵,輔兵民夫應該不少於這個數目。”
大概是怕徐鳳年不熟悉北莽情況,範奮額外附加了幾句,解釋道:“北莽曆年南下遊掠,都會大肆征調草原部落,如果說有十萬騎兵出征,往往會攜帶不下二十萬的部眾和數百萬頭的牛羊,小半座南朝都會清場一空。跟中原人想象中不同,永徽年間北莽騎軍每次由薊州突入,除非是完全穿過了整個薊州,深入到中原腹地,否則從來不存在五百裏以上的糧草補給線,打完了一場仗就可以迅速返回補給。而且他們的輔兵也完全等同於離陽除開邊軍外的絕大部分戰兵,甚至戰力更強,因為隻要給他們一張弓一匹馬,隨時可以成為正規騎兵。曆史上許多場發生在薊南境內的戰役,那些試圖突襲補給線的離陽軍隊都在這上頭吃過大虧。所以此次,我們最少得按照北莽四千騎甚至是五千騎來算……”
徐鳳年沒有說話,一直認真聽著,倒是石玉廬咳嗽一聲,範奮這才趕緊閉嘴。
徐鳳年這才笑著開口說道:“範都尉,我以前去過北莽,親眼見識過他們的輜重運輸方式,對他們的戰力還算有些了解。我現在就是一名普通的騎卒,隻管到了戰場上衝鋒陷陣。”
副將蘇文遙一臉丟人現眼的表情,用馬鞭指著範奮笑罵道:“滾一邊去,嘰嘰歪歪也不怕貽誤軍機。咱們王爺跟那些將軍學兵法的時候,你小子還在開著襠玩泥巴呢!”
天正好微亮。
此時三千騎距離北莽敵軍不過五裏路。
北莽也不是睜眼瞎,派遣到東麵的那幾股馬欄子死得差不多了,雖然逃回來的寥寥幾騎連敵軍多少兵力都沒能查探清楚,但是北莽軍中千夫長麾下都有專門的“諦聽卒”,貼耳在地,雖然得出的答案不太準,但不至於會將幾千騎說成幾百騎。一聽到有最少兩千敵騎出現,兩名千夫長在震驚之餘,也很快布置好橫貫南北的騎軍鋒線,輔兵也作為第二撥有生力量匆促上馬,隨時可以投入戰場。
那場離陽、大楚對峙了好幾年的西壘壁之戰,從最初的七八萬對十數萬,到最終各自傾盡幾乎國力極限的數十萬對陣數十萬,不斷地戰損減員,不斷地更多兵源增補,其間雙方用無數次或者精彩或者慘烈的戰役,教會後世兵家一個道理:在雙方力量並不懸殊士氣也無差別的戰爭中,一開始就孤注一擲,不懂得交由精銳兵馬在關鍵時刻一錘定音的,往往會輸得很慘。陳芝豹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成為唯一不論戰功還是聲望都足以跟春秋四大名將齊名的年輕將領,正是因為在他手上,打出了一次又一次兵力處於劣勢卻慢慢扳回局麵繼而反敗為勝的經典戰役。而且他在兵力占優的任何一座戰場上,更是從未輸過。
兩軍遙遙對峙。
戰線各自也已經拉開到自認為最佳的寬度。
當兩名千夫長看到那杆旗幟後,再沒有半點僥幸心理,真的是那個字。
“徐”!
不管為何這支三千人左右的騎軍會出現在葫蘆口以外,都真的是那貨真價實的北涼鐵騎!
北涼騎軍不急不緩地有序推進。
“殺!”
好像熬不住那種窒息感覺的北莽兩千四百騎開始催動戰馬的最大爆發力,率先開始展開急速衝鋒,北莽騎士的咆哮嘶吼聲,響徹雲霄。
對麵,暫時還未真正衝鋒的幽騎兩名副將突然一夾馬腹,在前衝途中略微偏移了方向,靠近位於騎軍鋒線正中位置的那一騎後。石玉廬大聲笑道:“末將很榮幸能夠與大將軍並肩作戰!”
蘇文遙也說道:“石將軍所說,便是末將所想。”
那一騎沒有說話,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在這一騎附近,騎軍陣形像是出現了一片空白。
這是主將鬱鸞刀專門下令的。
等到兩位副將各自回到原先位置,鬱鸞刀抽出涼刀,高高舉起,輕輕向前一揮。
衝鋒!
沒有北莽那種撕心裂肺的呐喊示威。
隻有拔刀聲和馬蹄聲。
雖然幽州三千騎沉默無言,但是每一名騎卒眼中都有著無以複加的堅毅和熾熱!
我們未曾與大將軍徐驍並肩作戰過。
但是我們現在有了。
以後的北涼邊軍袍澤,都會像我們以前無比羨慕那些都尉校尉將軍那樣,無比羨慕我們。
雖然我們也許再沒有機會親眼看到他們的那種羨慕,但是——
沒有但是了。
就讓我們戰死在葫蘆口外!
兩軍一個交錯而過。
以戰刀對戰刀。
還剩下兩千六百騎的幽州騎軍根本就沒有掉轉馬頭,直奔那兩千多北莽輔兵騎軍殺去。
就一個眨眼過後,兩名北莽千夫長死了,二十多名百夫長死了一半。
兩千四百騎死了將近九百騎。
然後就在他們猶豫是繼續作戰還是拋棄輔兵糧草逃竄的時候,一千幽州騎軍又從遠處衝殺而至,左右兩翼更是各有千騎以縱列姿態悍然撞入戰場,根本就不給他們一條活路。
隻能拚命了。
所有活下來的百夫長都在驚懼之餘更多的是不敢置信。他們雖然不是邊鎮精騎,可這些北涼騎軍也僅是幽州輕騎啊,哪有第一撥衝鋒就如此慘烈的道理?
一個時辰,六千幽騎就將北莽連戰騎在內五千六百人斬殺殆盡。
刑訊逼供之下,得到北方一百五十裏外會有另外一千兩百騎護送糧草的消息。默默揀選好戰陣上所有未受傷戰馬的幽州五千騎,開始向北趕去。
其實活下來的是五千兩百幽騎,但是兩百騎都負重傷,他們會原路折回,向東行去,最後在河州邊境南下。
但是誰都清楚,哪怕是最安全的東行,仍然會有一股股聞到腥味趕到的馬欄子。
跟上主力大軍?
這是一場奔襲戰。
一旦連騎乘行軍都感到艱難的騎卒,隻會是拖累。一場仗後是如此,那麽第二場第三場戰後?
這支幽州騎軍會越來越不堪重負,隻會讓更多原本可以多殺許多北莽蠻子的幽州袍澤被害死。
兩百騎帶隊的是一位受傷嚴重的校尉,正是他主動要求帶著傷卒東行。鬱鸞刀沒有拒絕。
那個一人殺敵四百的人沒有說話。
校尉向北望去,咧嘴笑了笑。
兄弟們,靠你們了。
累贅?
對,我們這兩百來號人就是累贅嘛。
這有啥不好意思承認的。老子也就是眼前實在是沒蠻子可殺了,要是有就好了,戰死總比死在顛簸途中,能拚死幾個是幾個。
突然,一騎脫離騎軍陣形,朝他們疾馳而來。
是那人身邊的年輕女子,瞧上去是個柔柔弱弱的俊俏婆娘,可前不久她殺起人來能讓這名校尉都頭皮發麻。
她背負一隻藥箱,平靜道:“他讓我送你們去河州。”
兩百騎都傻眼了。
那校尉吼道:“我們不用你管,你給老子多殺兩三百北莽蠻子,就回本了!”
她冷冷瞥了眼這名校尉:“嗓門還挺大,看來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有本事對他吼去。還有,能讓我回去的,隻有他的命令,再就是你打贏我。可是就憑你?”
那校尉漲紅了臉:“要不是老子挨了六刀……”
她扯了扯嘴角,問道:“又如何?”
校尉把話咽回肚子,氣勢弱了幾分:“還是打不過你。”
樊小柴平靜道:“放心,他讓我帶句話給你,好好帶著他們活著回到幽州。至於殺蠻子,你們那份,還有我那份,他都會幫忙補上。”
這時候,騎隊中傳來墜馬的聲響。
有人死了。
樊小柴看了一眼:“屍體帶走便是,有我在,隻要不是對上五百騎以上,你們走得再慢都沒關係。”
校尉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那具屍體前蹲下,一名左腿都被拉開大口子後隨意包紮的騎卒,蹲在校尉和屍體旁邊。他先前受傷相對輕一些,就與那位墜馬袍澤騎乘一馬,他一手握住馬韁,一手繞後扶住袍澤,隻是仍然沒能留住他。不管是墜馬,還是死在歸途。
這名騎卒抬起手臂抹了抹眼睛,抽泣道:“他墜馬前最後說了一句話,說他這輩子沒殺夠北莽蠻子,下輩子還要投胎在咱們北涼。”
樊小柴側過腦袋,抬起頭,不讓人看見她的眼眶。
爺爺,爹,你們輸給這樣的徐家鐵騎,不丟人。
幽騎主隊,打探到消息後,範奮撓了撓頭,策馬遠去,根本不用鬱鸞刀等將領下令再探軍情,他自己就親自帶部下斥候前去了。等到戰馬已經奔出去半裏地後,這名都尉才後知後覺地咦了一聲,終於意識到這事兒不對呀,我範奮四十出頭的人了,照理說我玩泥巴的時候,王爺可是還沒出生啊!
鬱鸞刀下令準備“半軍”作戰,命令層層傳遞,快速而精準。
五千騎第一時間就進入臨戰狀態。
北涼軍比起世上其他所有軍伍,有一件事情讓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已經擁有冠絕天下的戰力了,卻仍是年複一年在細枝末節上做文章,尤其是在陳芝豹擔任北涼都護後,更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所以當年在離陽廟堂上,曾經有文臣調侃某個地方竟然連堂堂都護大人都得關心軍營茅廁建造在何處,那是不是連拉屎的時間也得守規矩啊?事實上還真巧了,北涼軍戰時紮寨後,還真要管士卒的如廁用時,吃喝拉撒睡,都有與之相關的詳細規矩。非戰時軍營哪怕有鼠,夏天蟬鳴,冬有積雪,等等“小事”,一律要從嚴從重地問責!
如果說北莽是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戰士,那麽北涼三十萬邊軍,那就是徹頭徹尾被一點一點熬出來的戰爭狂。
大到統領、將軍、校尉,小到都尉、標長、伍長、士卒,所有人都知道當戰爭來臨時,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你完全不用想去做什麽,一切事情都會變得自然而然。因為那些無數次棍棒下的規矩條例,都深刻烙印在骨子裏了。
至於那些官品更大的頭銜,很簡單,就是意味著軍功。
北涼軍中向來賞罰分明。例如貪瀆一事,離陽境內可能早就習以為常,北涼不敢說禁絕貪瀆,遠離邊關的將種門庭撈銀子不比別地手軟,但是在邊軍中,一經查實,哪怕是貪墨了區區幾兩的撫恤銀子,直接過手銀子的官員,軍法司一律前去斬首示眾!貪墨官員的上司,往上推三級,全部貶官。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私底下就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將種後代在陵州那麽個個視財如命,就是窮瘋了嘛。不過北涼對戰功的賞賜,曆來毫不吝嗇。斬首幾顆,都是就地升職,回去後再領賞銀,都是在軍營中打開裝滿白花花一大片銀子的箱子,當場取走,邊軍中專門有大隊驛騎負責幫忙運送銀子離開邊境。
徐驍當年打下北漢皇宮,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國庫,分銀子!當時在離陽王朝還做些監軍事項的某位貂寺就好心提醒:小心朝堂上的彈劾。徐驍當時就隻說了一句話:吃進肚子裏了,再拉出來可就隻能是屎了,誰想要,那我回頭就帶兵去他們家門口蹲著去。
五千幽州騎兵當然不可能一聽到四十裏外有獵物,就一股腦蜂擁上去。鬱鸞刀下達的命令是暫由“半軍”出擊,當五千騎在負責挑選路線的先鋒營帶領下快速推進三十裏後,五千騎開始同時換馬,下馬換馬幾乎全然寂靜無聲,兩千五百騎開始單人單馬“緩緩”前行,剩下兩千五百騎沒有急於出擊,但是也分列為中軍千騎和左右兩翼各七百五十騎,將近一萬匹閑馬由這按兵不動的兩千五百騎暫時約束。
更北方,鬱鸞刀破天荒怒容道:“是不是下一場戰事結束,就該糜奉節走了,再打一場,就是餘地龍?!那你怎麽辦?”
徐鳳年點了點頭。
鬱鸞刀正要說話。
徐鳳年轉頭對這名幽騎主將平靜說道:“我會留下,直到你們所有人都戰死。到時候要是北莽能連我也留下,就算他們本事。”
鬱鸞刀真真正正是雷霆大怒了,這輩子他就沒有如此惱火過:“我他娘的也就是打不過你!”
石玉廬沉聲道:“王爺。”
徐鳳年微笑道:“我知道輕重之分,來薊州之前,皇甫枰就已經提醒過我了。放心,我還是那句話,隻要那位北院大王不親自從流州趕到這裏,我想走不難。而且北莽煉氣士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們北涼還有觀音宗。現在是我可以知道拓跋菩薩在哪裏,他卻不知道我在哪裏。即便真有危險了,我也能事先得到消息。再者,拓跋菩薩想要趕來,還得過兩關。一關是徐偃兵,一關是吳家百騎百劍。”
鬱鸞刀冷哼一聲。
徐鳳年望向遠方,突然輕聲道:“對不起。”
鬱鸞刀、石玉廬、蘇文遙、糜奉節、餘地龍,附近十餘騎都沉默下去。
然後不約而同地,鬱鸞刀、石玉廬和蘇文遙開始輕輕哼唱起一支曲子。
《皇皇北涼鎮靈歌》。
為袍澤送行!
且走好!
餘地龍從未聽說過這支曲子,但是帶著哭腔跟著哼唱起來。
他終於佩上了涼刀。
馬背上結結實實捆了一具鐵甲。
是他從那個大個子斥候標長屍體上取下來的。
到現在餘地龍還不知道大個子叫什麽名字。
師父說讓他帶回幽州。
餘地龍抿起嘴,伸手狠狠擦了一下,握緊刀柄,哽咽道:“大個子,等師父趕走我之前,我那會兒答應過你的事情,真不是吹牛皮,我餘地龍一定做到,殺夠一千北莽蠻子!”
天地之間有悲歌。
傳遍五千幽州騎。
一同輕輕哼唱著。
就這樣慷慨赴死。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功名付於酒一壺,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
……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了吾彀。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問誰與我共逐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