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6章 北莽軍兵臨城下,臥弓城死盡死絕(2)
那名被殃及池魚的疾書郎趕忙停下動作,滿臉誠惶誠恐,生怕這位北莽十三位大將軍之一的勳貴老人,拿他這個暫時連正式流品都沒有的小人物出氣。
大將軍輕輕放回那張紙,笑道:“不關你的事,你們做得很好,拿下臥弓城後,本將會親自幫你們疾書郎記上一功。”
連可以躋身北莽權柄前四十人之列的大將軍都下馬了,種檀也沒那個厚臉皮繼續坐在馬背上。同為南朝大將,楊元讚雖不如柳珪那般深受女帝陛下器重,但比起種檀的老子種神通,且不論調兵遣將的本事能耐,僅就信任程度而言,楊元讚超出種神通一大截。再說了,種檀就在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混飯吃,還不趕緊走到主帥身邊?楊元讚和種檀兩人有意無意並肩走到一處,種檀輕聲道:“先前在西京朝堂上聽某位持節令大人說了句話,當時還挺熱血沸騰,今兒想起來有些不確定了。”
剛剛從傷兵營地趕來的楊元讚有些不悅,皺眉問道:“哪句話?”
種檀笑道:“北涼號稱離陽膽氣最壯,那咱們就打爛他們的膽子,打光他們的膽氣。”
楊元讚問道:“有何不妥?”
種檀用馬鞭遙遙指了指臥弓城:“這座城當然成不了當年穩坐中原釣魚台十數年的襄樊城,可即便隨後鸞鶴和霞光也成不了,但是接下來幽州境內,我們北莽當真不納降一兵一卒?就算幽州沒有出現襄樊城,那麽防線最為穩固的涼州呢?我們難道真要把北涼兩百萬戶都趕盡殺絕才罷休?”
楊元讚冷笑道:“你就沒有發現臥弓城以北堡寨的一二把手都是些什麽人?臥弓城的主將副將又是什麽歲數?”
種檀略加思索,有些開竅,笑道:“都是些早年到過北莽腹地河西州的老卒,臥弓城的朱穆和高士慶更是都快花甲之年了。以此看來,葫蘆口到臥弓城為止,雖然兵力少,但放在這裏的人馬,都是真正敢死之人。也難怪臥弓城去年末從流州遷徙到城外的一千多驍勇流民,哪怕戰力不俗,也都給帶回鸞鶴城以南一帶了。”
楊元讚感歎道:“燕文鸞此舉,是以退為進。流州那些流民一開始都抱有懷疑和觀望態度,一旦幽州葫蘆口防線讓他們作為先死之人,不用我們北莽招降,他們自己就要炸營嘩變。牽一發而動全身,甚至要連累所有離開流州的流民,以及整個流州的局勢。但是先死臥弓、鸞鶴兩城,甚至到時候再讓流民一退再退,直接退至霞光城後,設身處地去想,你若是流民,會如何想?敢不敢戰?答案顯而易見,死了那麽多幽州軍,才輪到他們走上戰場,既然都千裏迢迢來到了幽州,又何惜一死?種檀,這也正是燕文鸞用兵老到的地方啊。”
種檀嗯了一聲。
種檀突然笑道:“羌戎兩部攻城尤為勇悍,出人意料。”
楊元讚平靜道:“太平令揚言平定北涼後,原本隻分四等的北莽子民,會多出涼人這第五等,那麽當下墊底的第四等羌戎各部就終於‘高人一等’了。”
種檀雖然知曉此事,但仍是一臉匪夷所思,問道:“這真的也行?這就能讓人視死如歸了?”
楊元讚輕聲道:“中原多謀士,驚才絕豔,不與他們傾力輔佐的謀主對敵,有著咱們無法想象的風采。不說那位離陽京城姓元的帝師,不說遠在南疆的納蘭右慈,隻說已經死了的聽潮閣李義山,十多萬流民是如何出現的,又是如何心悅誠服歸順北涼的?葫蘆口戍堡是如何起來的,又是怎麽拚死抵禦咱們大軍的?北涼的牧場、糧草、兵餉,是如何輾轉騰挪,硬是幫北涼支撐起以一地戰一國的?”
種檀點了點頭,沉聲道:“好在我們一樣有太平令!”
楊元讚突然壓低聲音道:“等覺得什麽時候可以破城了,你帶足精銳,親自上陣登城。”
從沒有這個念頭的種檀正想要拒絕,就聽楊元讚以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北莽需要英雄!”
從中午那一聲嘹亮號角聲吹響後,臥弓城這堵城牆,就成了一座鬼門關。
隨時隨地都在死人,而且死人的速度越來越快。
已經得到補充再度保持兩萬整兵力的北莽攻城步卒,一千人與一千人的更換速度也越開越快,哪怕大將種檀已經將那條界線拔高到兩百人,一樣沒能阻滯這種驚人速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這些攻城士卒在經曆過先前兩次甚至是三次的攻城經驗後,越來越清楚如何躲避泥磚檑,越來越知道如何多留個心眼,注意哪些從角樓陰險激射而至的箭矢,許多第一次攻城時難免兩腿發軟的北莽士卒,都忘我地扛盾蟻附而上,已經可以完全不去看那些城牆下的屍體,不理會那些將死之人的哀號呻吟。
最重要的是,在己方持續不斷的衝擊下,他們可以清晰感受到城頭攻勢的衰減。
不斷有兵馬趕赴臥弓城的正麵戰場,從最早的五百人換防增補,到兵甲還算鮮亮的三百,再到不足百人帶傷,最後到了一聲令下三十四人就得跑上樓道的地步。
在高大城樓居中坐鎮的臥弓城主將朱穆趕到城頭之前,副將高士慶已經帶著兩百親兵在城頭第一線廝殺了一個多時辰,若不是白發蒼蒼卻老當益壯的老將那杆鐵槍實在強勁無匹,如果不是這位江湖豪傑出身的副將親兵中有很多身手不俗的高手,城頭此時就應該站滿北莽蠻子了。而內城牆下,盡是來不及善後的袍澤屍體,胡亂堆積,到後來,臥弓城守卒隻能含著淚將他們的屍體丟下去。
堆積成山。
朱穆親自帶著三百一直蓄勢的精軍火速支援高士慶,將那一百多已經跳入城牆近身肉搏的蠻子斬殺殆盡。朱穆雙手涼刀,滾刀氣勢如虹,被他一刀攔腰斬斷的北莽蠻子就多達八人,但是就算親兵援軍將大多數攀附有十幾名敵軍的雲梯推回地麵,仍是阻止不了殺紅了眼的北莽蠻子陸續登城。朱穆看著有“美髯公”稱號的高士慶胡須被血水浸染打結得就跟一條條冰棍似的,一刀將一名百夫長模樣的北莽蠻子劈掉腦袋,一腳踹中那無頭屍體,順勢將一名才登城揚起戰刀的蠻子給撞飛下城,大聲譏笑道:“高老兒,怎的如此不中用,不是要老子快天黑的時候再來幫你撿回那條槍嗎?這離著天黑可還有一個多時辰啊!”
渾身浴血的高士慶默不作聲,一槍捅死一名蠻子,鐵槍一記橫掃,又把一個從城頭高高躍下的蠻子橫掃出去。
半個時辰後,城內唯一的騎軍,是那人人雙騎的幽州一等騎軍。根本沒有機會出城衝鋒的這四百人,也開始登城。
登城前,相依為命多年的戰馬,都被他們殺死。
不願親手殺死自己的坐騎,隻好換馬,默然抽刀出槍。
黃昏中,殘陽如血。
主將朱穆和副將高士慶背靠背,身上甲胄破碎不堪的朱穆急促喘氣,胸口被一刀重創,視線模糊起來。他狠狠搖了搖腦袋,艱難問道:“高老頭,我朱穆是家裏那群不爭氣的敗家子都逃出了幽州,去了江南。這幾個月被一大幫老家夥白眼得厲害,看我就快跟看北莽蠻子差不多了,我這才願意死在臥弓城,算是對大將軍和燕文鸞都有了個交代。那你圖什麽,當時你也不罵過我來著?怎麽還主動要跟那李千富的侄子換了位置,你真是活膩歪了?”
高士慶伸手從腰部拔出一根破甲卻未曾入骨的羽箭,吐出一口血水:“我一家老小都留在幽州,也沒你兒子孫子那麽貪錢,活得心安理得,以後就算死,也死得清清白白。高士慶這輩子不欠人什麽,永徽二年,在北莽橘子州你救過我高士慶一命,這次來陪你,就當兩清了!到了地底下,別跟我稱兄道弟,見著了大將軍,我高士慶丟不起那臉!”
臥弓城的城頭上,充斥著“殺光北涼賤種”的喊聲。
當一支戰力遠比先前攻城北莽步卒更加驍勇的人馬登上城頭後,朱穆先被人砍斷雙手,再被砍掉頭顱。
高士慶背靠著城牆,身前被五六根鐵槍刺入,老將持槍而亡。
夜幕中。
先鋒大將的一名親兵站在高高城頭上,吹響戰場上最後一聲號角。
不分敵我,臥弓城內外,有將近兩萬死人注定聽不見這聲響了。
為北莽幽州戰線立下頭功的種檀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聽見了,風過臥弓城。
如泣如訴。
如果不是從北涼都護府傳遞來一封措辭嚴厲的六百裏加急驛信,那麽北涼步軍統領燕文鸞此時就不是站在霞光城的城頭上,而是站在鸞鶴城那裏了。所以當臥弓城被北莽先鋒大軍一日攻破的消息傳回時,那群幽州軍政大佬都感到陣陣後怕,若是燕大將軍出了差池,那葫蘆口還守個屁啊。要知道在兩三年前,幽州軍界都是在桌麵上說一句“北涼有沒有世子殿下沒啥兩樣,但幽州有沒有燕將軍是有天壤之別”的,當然,時至今日絕對沒誰敢說這種混賬言語了。
燕文鸞和陳雲垂兩位幽州定海神針並肩走到一張昵稱“九牛老哥”的床弩附近。北涼大弩中,“九牛”“二虎”雙弩在各大城中都有大量配置。燕文鸞掂量著那支與標槍無異的巨大箭矢,臉色平靜。身後眾人的心思可就跟那支巨箭差不多,絕對不輕。
在既定策略中,在北莽大軍僅遣十五萬大軍南下葫蘆口的前提下,臥弓城都要死守不住,但是哪怕北莽投入幽州的東線兵力比預期多了一倍,可臥弓城一天都沒能守住,這就很讓人吃驚了。親自負責葫蘆口三城具體軍務的何仲忽,這位老將軍能罵幾句朱穆和高士慶出氣,其他人可沒這膽量,事實上也不忍心,畢竟臥弓城六千人都已戰死,死者為大,再者那些人何曾給幽州軍丟臉了?!
皇甫枰神情複雜道:“北莽步軍中擁有大量精製弓弩不說,還有整整六百座投石車,先以兩萬人馬輪番攻城,在戰損嚴重的形勢下,仍是被主將種檀下令為每一名千夫長補齊千人,一直戰至攻破臥弓城為止。”
何仲忽冷笑道:“這是北莽蠻子在拿臥弓城練兵呢。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幫崽子攻破臥弓後,保證會拆掉半座城,到時候攻打鸞鶴,投石車可就不僅僅是兩輪投擲了。”
燕文鸞平靜問道:“鸞鶴城內的八百騎都調回了吧?”
皇甫枰點頭道:“已經在趕回霞光城途中了。誰都沒料到北莽蠻子攻城力度會那麽大,根本就沒有給臥弓城騎軍出城騷擾的機會。如果那種檀沒那麽一根筋,北莽步卒起碼要多死個兩三千人。”
何仲忽一拳砸在城牆上,無比心疼道:“都是我幽州好兒郎啊!”
燕文鸞輕輕放回那根箭矢。霞光城主將謝澄舒偷偷咽了咽口水,壯起膽子說道:“大將軍,由於我們把臥弓、鸞鶴兩城的流州士卒都遷出,鸞鶴城那邊出現了騷動……”
這個敏感話題一被挑起,連同何仲忽和皇甫枰在內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看向燕文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