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翰林院群英薈萃,長庚城主臣密會(1)
皇甫枰緩緩起身,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王爺,下官說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話,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這輩子都做不成北涼的顧劍棠。”
離陽新帝登基後重視文治,尤重翰林,對後者的厚愛,簡直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首先將趙家甕那邊的衙址內遷至武英殿、保和殿之間的中線右側,然後下詔以後翰林院掌院學士與禮部共同主持科舉,欽定為本朝慣例,於是“日後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說法,在京城塵囂四起。
今日大辦喬遷之喜的翰林院內可謂群英薈萃,好一副琳琅滿目的盛世景象!發跡於此地的禮部侍郎晉蘭亭,在翰林院任職的祥符元年新科狀元郎李吉甫,既是探花郎更是弈壇新秀的吳從先,因功從地方上升遷入翰林院的宋家雛鳳宋恪禮,洞淵閣大學士之子嚴池集,已是離陽正三品高官的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曾任國子監右祭酒的孫寅。在這撥年紀最長者也不過而立之年的青年俊彥會聚一堂之前,其實有許多跟翰林院有淵源的重臣公卿都已陸續散去。例如中書省一二把手齊陽龍、趙右齡,公認老翰林出身的坦坦翁桓溫,執掌翰林院十多年新近入主吏部天官的殷茂春,有夏官稱號的兵部尚書棠溪劍仙盧白頡。或獨身而至,或聯袂而來,真真正正是讓這座嶄新的翰林院蓬蓽生輝,沾足了官氣貴氣和雅味仙味。
此時在開春時分的幽靜庭院內,在一株枝頭泛起嫩黃小如棗花的青桐樹下,所有人都在欣賞一局棋,對弈之人卻都不是什麽棋待詔國手,甚至都不是在京城連敗三位國手而聲名鵲起的吳從先,而是兩個朝野上下都感到麵生的人物,兩者年齡懸殊得厲害。一張石桌四張石凳,桌上擱了一張“老味彌佳”的黃花梨棋盤,左右對峙的黑白棋盒分裝白黑棋子,石凳上放有錦繡墊,下棋兩人當然是坐著手談,但剩餘兩隻凳子,坐著的人物可就是世間榮貴的頂點了——當今天子趙篆、皇後嚴東吳。
在棋局上一爭高低的對手,除了被皇帝陛下昵稱為“小書櫃”的俊秀少年,還有個至今仍是白丁身份的離陽百姓。此人正是廣陵道祥州人氏範長後,與吳從先並稱為“先後雙九”,在以往對戰中範長後又技高一籌,故而在天下弈林也有“範十段”的美譽。同時因為範長後擅畫枯石、野梅、冬竹三物,其中以野梅最佳,傲骨高潔,如今太安城已經有範長後“一樹獨先天下春”的說法,其畫作在京城官場可謂一尺千金且有價無市。在探花吳從先成名之前,藏在深閨人未識的範長後被天子特召入京。之所以有這份旨意,緣於真實身份是欽天監監正的小書櫃,在皇帝授意下與吳從先一口氣下了六局棋,三慢三快,吳從先都輸得幹脆利落,那麽號稱當今棋壇第一人的範長後就自然而然進入了皇帝的視線。皇帝陛下親自定下的這局棋彩頭可不小,若是範長後贏了,那麽就可以直接留在翰林院擔任黃門郎。如今的翰林院已是天下讀書人當之無愧的龍閣,觀棋眾人都是離陽王朝最聰明的那一小撮人。其實心知肚明,範長後在棋盤上的輸贏並不重要,能夠入了帝眼,範十段早已贏在棋外了。
小書櫃雖然天資卓絕但終究孩子心性,坐沒有個坐相,歪著身子,一手托腮幫,一手落子如飛,幾乎是在範長後落子時就敲子在盤。反觀衣衫素樸的範長後,在世外高人的風度一事上無形中就落了下風,但這種位於下風的劣勢,隻是針對欽天監監正的古怪而言,事實上範長後靜心凝神正襟危坐,不論從棋盒中緩緩撿取棋子的“動”,還是長考時的拈子“不動”,都極富宗師風采。對於小書櫃棋盤內外都咄咄逼人的攻勢,範十段的應對不急不緩,兩人開局二十餘手暫時還看不出得失端倪。連同皇帝趙篆在內,能夠站在一旁觀棋的人物,不說棋力極高的吳從先,就算從未跟人有過對弈的陳望,眼力肯定都不差,甚至昔年有“北涼女學士”之稱的皇後嚴東吳也看得目不轉睛,頗為專注。
嚴池集就站在這位母儀天下的姐姐身後。那趟觀政邊陲,隻有他半途而廢,跟由薊北入遼西的兵部大隊分道揚鑣,獨自返回京城。此事讓嚴池集在士林的聲望受損,不過有當朝國舅爺這張天大的護身符,至今沒有人敢跳出來說三道四。嚴池集看著棋盤上的鉤心鬥角,悄悄抬起頭望著那棵枝頭綠意報春喜的老梧桐,浮現出滿臉疲憊。如果說涼州之行讓他和孔武癡大失所望,那麽薊北之行就是讓嚴池集感到憤怒了。薊北防線,自韓家起就是中原抵禦北莽的兵家重地,雖然離陽更重視兩遼,但能夠在薊北手握兵權的武將,無一不是由兵部精心篩選被朝廷寄予厚望的人選,可嚴池集在薊州北關看到了什麽?是未戰先退,主動收縮防線!麵對他的斥責,幾位邊防大將都含糊其詞,而在北涼道挑三揀四的高亭樹則出奇沉默起來,顯然是收到了某些京城人士的授意。嚴池集收回視線,冷冷望向身側不遠處的晉三郎,後者也敏銳察覺到年輕國舅爺的不善眼光,隻是報以一張無可挑剔的溫雅笑臉。嚴池集與他對視,突然,嚴池集感到袖子被拉扯了一下,低下頭,看見姐姐指著棋盤一處柔聲笑道:“小監正好像下了一手妙棋,你看對不對?”
那孩子聽到皇後娘娘的誇獎,抬頭咧嘴燦爛一笑。
嚴池集輕輕歎息,不再與侍郎大人針鋒相對,轉而觀戰棋局。
範長後的後手應對依舊不溫不火,這讓跟嚴池集一樣同是皇親國戚的陳望頓時有些刮目相看。尋常貧寒士子能夠麵見天顏,孔雀開屏都來不及,如範長後這般始終舒緩有度,殊為不易。狀元李吉甫是遼東豪閥世族子弟,論詩賦,不如榜眼高亭樹,論琴棋書畫,更是遠不如吳從先,所以朝野上下大多認為他這個有些木訥的狀元郎名不副實。事實上在晉蘭亭創辦的詩社中,也少有聽到李吉甫如何高談闊論,隻是前幾日戶部尚書白虢開口跟翰林院借用李吉甫,才讓人意識到李吉甫興許不像表麵那般不討喜。今日一行人中唯一能夠跟晉蘭亭比官帽子大小的陳少保,就隻與李吉甫聊了幾句。吳從先原本想要不露痕跡地湊上去跟左散騎常侍混個熟臉,結果很快就冷場。
相比在場諸人,今日宋恪禮的現身最出人意料。稱霸文壇數十載的宋家兩夫子,可當不得“極盡哀榮”四字,死後諡號也都隻算中下,宋恪禮當時更是從清貴翰林院下放到地方當縣尉。越發熟稔官場規矩的晉蘭亭就十分好奇,已經從高枝打落泥濘中去的宋家雛鳳,怎能重返京城,是攀附了哪條伏線?宗室勳貴暫時還沒有這份能耐,坦坦翁對宋家一向觀感糟糕,導致一幹張廬舊人都不會對宋恪禮有好臉色,也沒聽說中書令齊陽龍與宋家有什麽交集。晉蘭亭思索片刻,不得要領,也就懶得去計較。一個宋恪禮的起起伏伏注定無法影響大局,當年晉蘭亭的確是要對同在翰林院當黃門郎的宋家嫡長孫主動示好,恨不得親手送去幾百刀自製招牌熟宣,可如今?侍郎大人都大可以對此人視而不見了。在公卿滿堂的小朝會上,他晉三郎隻能敬陪末座,隻是“鳳尾”,可在此時此地,卻是當之無愧的鳳頭。隨著翰林院在離陽朝廷水漲船高,禮部的地位也必然隨之看漲,他日後執掌禮部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科舉一事,屆時禮部為主翰林院為輔,那他晉蘭亭就會是祥符年間所有讀書人的共同“座師”!
晉蘭亭微笑著低頭彎腰,俯視棋局,一隻手扶在皇帝欽賜的腰間羊脂玉帶上,一手悄悄緊握。
天下文脈在我手,何愁廟堂人脈?
吳從先可能是最在意棋局勝負的那個人,他神情複雜地看了眼那個與自己對弈多次的範長後,心思苦澀。春秋遺民範長後,字月天、號佛子,在祥州時就是他心頭怎麽拔都拔不去的那根刺。不管兩人公開私下相處時如何相談甚歡,吳從先都知道自己既鄙夷此人又羨慕此人。鄙夷範長後無視科舉,羨慕範長後猶如“有天人在側,為其謀劃”的高超棋力。在自己連敗三大棋待詔國手前後,吳從先一次都沒有提及這個範長後,但消息靈通的京城仍是很快知曉了祥州有個範十段。皇帝陛下在召範長後入京前,跟他有過一場氣氛輕鬆的君臣問答,吳從先也隻好硬著頭皮說上一句言不由衷的“臣與那範月天,勝負參半”。可惜仍是阻止不了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尤其是他接連慘敗給那個簡直就是棋仙轉世的孩子後,據晉三郎說天子幾乎是每日一催禮部,詢問那範十段何時入京。能有這份殊榮待遇,之前那位可是“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宰相大人啊。
當範長後孑然一身入京後,吳從先當晚便去了驛館,“語重心長”為範長後講述了那名神童的棋風,“先手布局看似潦草,無心也無力,及中盤落枰,猛然變幻,恍惚如瓦礫廢墟之地,驟起一座巍峨高樓,有居高臨下獅子搏兔之勢”。當然吳從先也清楚這類虛無縹緲的說法,說了等於沒說,範長後聽了以後根本沒有用處。至於為何隻說先手中盤而不說收官,倒不是吳從先有意藏私,而是吳從先與那孩子下棋,就沒有多於兩百手的棋局,最重臉皮清譽的吳從先根本就不好意思多說什麽。
吳從先好不容易在京城一鳴驚人,怎會願意範長後來太安城奪了自己的風頭?巴不得範長後一敗塗地。簡單說來,當今棋壇強九國手吳從先可以輸給那名傳聞來自欽天監的天才少年,那如同世間頂尖武夫輸給陸地神仙,不損聲名,但他絕對不可以輸給範長後太多,這就像李淳罡當年輸給王仙芝,之後王仙芝輸給徐鳳年,輸了一次,就徹底輸了。
範長後下棋的“慢”,也僅是相對欽天監小書櫃的疾如閃電。一個時辰後,當範長後連續“長考”十幾手後,頭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出了勝負手,那個滿臉優哉遊哉神色的孩子好像第一次看見對手,不再托著腮幫,不再左右張望,坐直了腰杆,但是不看棋局,而是直直盯住那位正在低頭伸手卷起袖口的範長後。在場眾人連吳從先都看不出這一手的全部精髓,其餘一旁觀戰的看客自然更是如墜雲霧,其中晉蘭亭忍不住轉頭小聲詢問吳從先,後者也不敢妄言。
孫寅伸出雙指揉了揉耳垂後,打了個哈欠。宋恪禮眯眼,緊緊抿起嘴唇。陳望則在細細打量那年少監正的神情變化。李吉甫則小心翼翼望向眉頭緊皺身體前傾的皇帝陛下。心思都放在棋盤上的嚴池集彎下腰,跟姐姐嚴東吳交頭接耳。
如果加上神情自若的當局者範長後,不算皇帝趙篆、皇後嚴東吳和那位欽天監監正,那麽今日翰林院青桐樹下,有來自北涼道便多達四人:陳望、孫寅、嚴池集、晉蘭亭。江南道有吳從先,廣陵道則有範長後,兩遼道有李吉甫,京城有宋恪禮。以此看來,似乎當今天子比先帝對北涼要更具胸襟。
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小書櫃破天荒對某人露出惡狠狠的表情,打圓場道:“暫且封盤,你們倆稍後再戰。小書櫃,範長後,盡力將此棋下成千古名局。若是收官更加出彩,回頭朕讓宮中丹青聖手為你們作畫留念。朕馬上要去參加一個小朝會,去晚了,可是會被坦坦翁絮叨半天的。”
身穿紫袍官服的晉蘭亭趕忙微微弓腰,為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讓出一條道路。
皇帝牽著皇後的手,麵帶笑意離去,由嚴池集一人送行。晉蘭亭作為禮部侍郎也要參與那滿眼盡紫的小型朝會,隻是皇帝不發話,他自然不好黏在皇帝身邊,畢竟有狐假虎威之嫌。在那三位“一家人”率先離開後,他特意拉上吳從先走出翰林院走上一段路程。原本後者就在禮部觀政,而且相比殿試名次更高卻沉默寡言的李吉甫,晉蘭亭更看好同是詩社骨幹的吳從先,對已經在兵部出人頭地的高亭樹那更是高看一眼。
嚴東吳輕聲道:“為何如此器重那範長後?”
皇帝轉頭對皇後眨了眨眼睛,悄悄說道:“下棋爭勝,隻是怡情小事,其實什麽九段十段,於國何益?不過靖安王趙珣尚且有一位目盲棋士陸詡,我貴為一國之主,怎能沒有一位範十段在身邊?”
嚴東吳忍俊不禁道:“這也能慪氣?陛下,你還是個孩子嗎?”
皇帝一臉幽怨道:“難道我在你心中已經老了嗎?”
嚴東吳記起身後還跟著弟弟嚴池集,輕輕咳嗽一聲。皇帝哈哈大笑,不以為意,故意緩了緩腳步,讓這位在薊北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氣的小舅子跟上後,才輕聲安慰道:“薊北的事情,朕也不勸你什麽,隻想讓你不要急。聽你姐說你不願意在兵部待下去了,想去哪裏?禮部,還是吏部?”
嚴東吳正要說話,皇帝微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她隻好把話咽回肚子。
嚴池集顯然有些畏懼那個越來越有威嚴的姐姐,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陛下,微臣想要來翰林院,這裏書多。”
皇帝瞪眼道:“沒外人的時候,喊姐夫!不過來翰林院沒問題,但是先從小黃門郎做起,否則我倒是無所謂讓你做大黃門。你脾氣過於溫和了,又是什麽都不願意去爭的性子,肯定要被許多老前輩排擠冷落的。那些上了歲數的老文人,跟六部官員不太一樣,可不管你是什麽國舅。”
嚴池集嗯了一聲。
皇帝轉頭對嚴東吳笑意溫柔道:“你們姐弟多聊聊,我這個外人啊,就不礙眼嘍。”
等到皇帝在本朝宦官第一人的宋堂祿陪同下漸行漸遠,嚴東吳低聲問道:“為什麽沒有把我交給你的東西還給那個人。”
嚴池集臉色微白,心虛道:“我沒見著鳳哥兒啊。”
她厲聲道:“閉嘴!”
身體一顫的嚴池集小心翼翼問道:“要不然我偷偷銷毀掉?”
嚴東吳幾乎是瞬間勃然大怒,然後竭力壓抑住火氣,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咬牙道:“藏好!”
嚴池集垂頭喪氣。
嚴東吳平複心情後,語氣放緩,讚賞道:“你方才沒有說要去禮部和吏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