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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9章 長庚城諜戰洶湧,清涼山禦使觀政(1)

  徐偃兵已經超出王繡巔峰時的境界許多,更是如此!


  這意味著將來徐偃兵與陳芝豹那一戰,注定就隻有一槍的事情。


  祥符二年的元宵節,北涼道幽州,州城長庚城。華燈初上,煙火輝煌,舉城同樂。城內家家戶戶門口懸掛大紅燈籠,鬧市喧囂,有眾多讓人眼花繚亂的雜耍,吞劍割舌,畫地成川,拔井種瓜,讓出行遊玩賞燈的老百姓大開眼界。尤其以那黃龍變最為矚目,巨鯨化龍、水人魚蟲遍覆於地,恍若仙境,令人心神搖曳。其中就有一名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攜帶家眷欣賞此景。此人在幽州官場並不起眼,不過從五品文官身份。幽州將種多如牛毛,他唐文貞不過是個寒族出身的輔官,他的主官洪新甲倒是因為顧劍棠的青眼相加,得以在最近幾年闖入了離陽中樞尤其是兵部的視野,隻是唐文貞是誰,恐怕連幽州都沒多少人聽說。但是唐文貞對幽州的意義,尤其是邊線軍事意義,不容小覷。葫蘆口一帶號稱足以葬送十五六萬北蠻子的戍堡體係,有他唐文貞莫大功勞。正是他跟隨洪新甲一腳一腳走遍葫蘆口,參與了從堪輿繪製、戍堡擇地、動土開工等一係列全部過程,甚至可以說在唐文貞的腦子裏就有著一張最縝密完善的軍事地圖。一旦幽州戰事開啟,葫蘆口若是沒有了洪新甲和他唐文貞,戍堡體係發揮出來的功效就要大打折扣。常年在戶外風吹日曬,讓這位有個好兆頭姓名的文官肌膚黝黑,身邊那娶自胭脂郡的貌美肌白妻子,更是襯托得唐文貞像塊大黑炭。


  唐文貞這次從邊關返回長庚城,是來跟幽州將軍皇甫枰稟報詳細軍情,之所以在事後跟妻兒一同元宵賞燈,不是閑情逸致使然,而是唐文貞覺得若是錯過這次全家團圓,以後恐怕就是陰陽永隔了。唐文貞雖是文臣,但北涼文官十之八九都能騎射殺敵。胭脂郡自古盛產美人,野史上就有個讓老百姓至今還津津樂道的說法。正是某個胭脂郡狐媚子禍害得大秦王朝二世而亡,所以北涼人有個“娶妻當娶陵州富家女,納妾則納胭脂姨”的諧趣說法。唐文貞娶了個胭脂郡女子,也沒有納妾,多年和和美美,美中不足是生了兩個女兒,還沒能有個帶把的。不過唐文貞倒是不覺得遺憾,對兩個女兒十分寵溺,倒是他媳婦總覺得對不住老唐家,唐文貞便經常開玩笑勸慰她說葫蘆口那些戍堡烽燧就是他兒子了。若說以一把屎一把尿將孩子拉扯大來形容父母不易,那麽專門主持瑣碎事務的唐文貞,的確可以稱之為葫蘆口防線的親爹娘了。


  唐文貞有些硬實武藝,要說擊殺三四個北蠻子不難,而且軍中技擊多配合戰陣才具意義,對付江湖頂尖高手當然就不夠看了。唐文貞骨子裏本就是個有著修齊治平情懷的文人,這輩子也沒打算跟什麽高手玩什麽捉對廝殺。所以唐文貞並不清楚在擁擠人流中,竟然有不下十對眼眸在留心他。那些視線都是蜻蜓點水地一閃而逝,經驗老到,甚至不足以讓唐文貞產生某種直覺,最多讓他僅僅誤以為是登徒子對他身旁妻子的垂涎。唐文貞和妻子一人拉著一個女兒的小手,他難免有些心不在焉,因為心思都牽掛著葫蘆口,想著哪座戍堡需要加固圍牆,哪座烽燧需要增添人手,又有哪條驛路哪個關口需要調派斥候偵察。北涼軍中,如洪新甲和他唐文貞這些邊關青壯派文官,還有新任弘祿將軍曹小蛟之流,都被強行劃分到“陳係”之中,這些邊臣除了年齡相對正值當打之年,更多是受到上任北涼都護陳芝豹潛移默化的影響,相對推崇細節決定戰局,對戰爭的理解以及執行,跟燕文鸞、陳雲垂這些沙場老將有著不小的分歧。當時北涼換王,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多人都擔心會被打壓清洗,好在徐鳳年上位後始終沒有觸及這撥中堅分子的底線,相反,這些人中許多都或多或少得到了提拔。幽州頭號刺頭曹小蛟無疑就是個典型,而他們也投桃報李,對徐鳳年默許,徐北枳、陳亮錫負責具體實施的“安撫邊軍,大動州軍”八字政策,抱有積極肯定的態度。唐文貞對那個北涼王沒什麽觀感,談不上欽佩,也說不上反感,隻要不來幽州葫蘆口防線胡亂指手畫腳,唐文貞就會繼續任勞任怨做事。


  唐文貞突然笑了笑,有些自豪,葫蘆口是耗費了巨額北涼糧餉不假,可自己和洪將軍可是在用那些石頭換取北蠻子的命啊,這筆買賣不管怎麽算計咱們北涼都是不虧的。


  離陽先帝趙惇治政開明,雖然與皇後生活簡樸,卻不禁天下婦女粉黛衣飾。北涼天高皇帝遠,更是不懂僭越為何事。百姓窮苦,但將種門庭可都不窮,每逢佳節,富貴女子人人爭芳鬥豔,隻要有錢又敢穿,就是婦人穿上鳳冠霞帔也沒人約束。此時人流中,有個仿舊南唐宮廷婦人“天寶妝”樣式的妙齡女子,身段婀娜,身邊跟著個梳蠻鬟髻的貼身婢女。兩女體態一豐腴一纖細,相得益彰,很是惹眼。許多最喜伺機揩油的遊手好閑之徒蜂擁而上,婢女為了給自家小姐擋災,蠻鬟髻上那些金銀犀玉各色質地的精美小梳,就都已經掉落了好幾把,但仍是防不勝防,那小姐的嬌臀仍是難逃一劫,給某個手腳伶俐滿口黃牙的瘦猴兒給輕輕拍了一下,拍中有捏,顯然是個中老手了,驚嚇得那小姐花容失色,高牆履踩出一連串小碎步慌亂逃避。這一幕恰好落在唐文貞妻子眼中,在同情惱火之餘,自也有些女子相妒的取笑之意,輕聲跟自己男人說道:“穿得這般花哨,也沒個健仆豪奴護著,可不就是招蜂引蝶嗎?怨誰?”


  唐文貞對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並不上心,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更沒有英雄救美的意圖。涼地女子,內裏性子大多剛烈彪悍不輸男兒,別看表麵上柔柔怯怯,真動了肝火,那絕對能卷起袖管大打出手,在別人臉上撓出一朵血花來。唐文貞身邊這位媳婦,可不就是當年從胭脂郡小地方嫁入州城後,頭回參加燈市湊熱鬧,就打賞了浪蕩子一記狠辣撩陰腿?


  不遠處,一個頭頂氈帽的高大老者丟了一串銅錢做賞錢,給那正在表演吐火的侏儒。


  與此同時,人海中有個如今在北涼越來越常見的行腳僧,背著個擱置經卷的竹架。


  有一對粗布麻衣貌不驚人的年輕夫婦,正在給孩子跟賣冰糖葫蘆的漢子要了一串。


  鬧市東北角有一座香火興旺的東福寺,在鍾樓樓頂可以俯瞰半座集市,有衣飾豪奢的公子佳人有說有笑,有貧寒書生抓耳撓腮想著吟誦一二,有遲暮老人觸景生情沉吟不語。閣樓外廊有個手持馬尾蠅拂的矮小道人,瞥了眼唐文貞所站方位的風景,然後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伸出手指蘸了蘸口水,翻開冊子,借著幾乎不輸白晝的燈光,看到了“唐文貞”三個字,輕聲笑道:“文貞啊,好大的名字,聽說你們中原朝廷,隻有鳳毛麟角的殿閣文臣才能在死後得此美諡,你小子下輩子取名悠著點。”


  就在蠅拂道人自言自語堪堪結束的電光石火間,鬧市便發生了一連串不易察覺的異變。


  那個被瘦猴兒輕薄的“天寶妝”大家閨秀垂首逃至唐文貞幾步外,腰肢扭轉,哪怕處境狼狽,仍是有一股天然風韻。那蠻鬟髻婢女不知何時從頭頂摘下一枝細小銀釵,原本她應該會手腕一抖,順勢一撩,在自家小姐腰肢向左扭去時,那枝銀釵緊擦著女子右腰傾斜向上,精準刺向唐文貞心口。但是正在此時,她的手腕被那與尋常青皮地痞無異的瘦猴兒死死握住。婢女臉色故作驚慌,左手肘往外一翻,試圖砸在那阻攔之人的一邊太陽穴上,但是一瞬間她的身子就癱軟下去。


  看上去隻會給人猥瑣感覺的瘦猴兒在一手握死婢女手腕後,一手在他身前和女子後背短短一尺距離間驟然發力,正是北涼外家拳宗門劉氏拿手的劈山炮捶。這一捶,就直接將那纖弱女子的脊椎給直接捶斷了,然後他將婢女一把扛在肩上,大聲嚷著娶媳婦回家嘍,一路狂奔,看得周圍百姓哈哈大笑,隻當是遇見了個見色忘命的家夥,敢當街調戲,事後少不了去州衙監獄吃飽牢飯。


  扛著女子奔跑的瘦猴兒滿臉淫穢笑意,但是眼神實則無比深沉。作為北涼“外家拳第一”劉氏的外姓嫡傳子弟,雖然他的名字沒有出現在劉氏宗譜上,但身手心性自然都是上上之選。事實上他正是拂水房潛伏在幽州長庚城多年的甲等房高手,才二十歲出頭便是內外兼修的三品高手了。而被他捶殺的“婢女”也不簡單,是北莽朱魍的一名提竿捉蝶女。在一擊得手後,瘦猴兒沒有任何多此一舉的動作,直接就撤離了這處另類的“戰場”。他清晰記得在自己入行時,那個領路的拂水房前輩隻教給他一個看似簡單至極的道理:殺和被殺就是一線之隔。說完這句話後那前輩笑眯眯問他懂了沒,沒等他點頭,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能下床走路,然後他就有些懂了。在褚祿山一手打造的拂水房做事,最講規矩,何時何地殺人,用什麽手法最快殺人,何時何地撤出,要做得不折不扣,若有意外,自有其他人在暗中補救,絕對不允許誰自作主張。拂水房最忌諱自以為是,誰敢壞了規矩,大頭目褚祿山有的是五花八門的規矩來教人懂規矩。所以這麽多年下來,拂水房諜子死士的任何暗殺,從頭到尾都很幹淨,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久而久之,就少有“意外”發生了。


  先前丟給雜耍侏儒一串銅錢的氈帽老者,在看到捉蝶女被人扛走後,就有意無意擋在了那對麻衣男女身前,不讓他們繼續靠近唐文貞夫婦。老者笑著上前打招呼,貌似見著了有世交之誼的晚輩。與那年輕人刹那間搭手六招,最終還是被“笑臉慈祥”的老人摟住了後者肩頭,一把淬毒匕首趁勢插入這名北莽捕蜓郎的腰間,而且飛快拔出,再度刺入!那名捉蝶女喬裝的年輕婦人則臉色如常地看待這一切,哪怕氈帽老人攙扶著自己“丈夫”迅速遠離她,她也沒有任何動靜,但她嘴角微微翹起,等到氈帽老人意識到不妙的時候,腦袋如同被劇烈撞擊了一下,向後一仰。額頭滲出血絲的老人在垂死之際,看到不遠處站著那個臉龐稚嫩但眼神陰狠的稚童,看似滿臉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歪著腦袋,輕輕吐出第二粒山楂核。


  然後視線模糊的氈帽老者笑了起來。捉蝶女匆忙擠入人流,瞬間消失不見,但那個猜不出真實年齡的“孩子”則被永遠留下了,額頭上插著一根原本用以串糖葫蘆的木簽。在街上吆喝販賣糖葫蘆的憨厚老人抱起孩子,快步走到正要向後倒去的貂帽老者身邊,將頂端插滿糖葫蘆的木棍插入地麵,騰出一隻手扶住了老友和那個早已氣絕身亡的捕蜓郎。


  氈帽老者已經說不出話來,看著吵了半輩子架的老友,嘴唇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後者紅著眼睛,先幫擦去額頭的血跡,然後拉了拉老朋友的氈帽遮住額頭,輕聲沙啞道:“老榕,回頭清明節,一定給你捎上那壺去年褚大當家賜我的好酒,放心走。”


  氈帽老者背靠著那根糖葫蘆木棒,緩緩閉上眼睛。


  在唐文貞右手側十幾步外,一名與拂水房遊隼各立山頭的梧桐院鷹士與北莽捕蜓郎同歸於盡,都是以袖中短刀相互致命,兩人肩並肩席地而坐,像是那醺醉後把臂言歡的好兄弟。


  那天寶妝年輕女子對四周變故無動於衷,目標隻有那個唐文貞。


  李密弼苦心經營的那張“蛛網”,有一雙繭、六位提竿、三百捕蜓郎、八十捉蝶女,而她正是捉蝶女中的翹楚,甚至有望成為北莽第一位女提竿。


  前提是她要在今夜殺了唐文貞,之前她親自所殺的十六名幽州官員,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唐文貞。


  所以那些捉蝶女、捕蜓郎的戰死都是值得的。


  一步。


  距離還蒙在鼓裏的唐文貞就隻有一步了。


  突然唐文貞身邊那個不起眼的少婦撞入她懷中。


  鍾樓外廊,矮小道人身邊多了一個身材魁梧的佩劍青年,身體傾斜而立,手肘抵在圍欄上,眯眼看著鬧市跌宕起伏的隱蔽廝殺,撇了撇嘴,“功虧一簣啊。”


  麵容蒼老的道士收回視線,似有不甘,但還是收起冊子,那柄蠅拂搭在手臂上,用聽上去極為別扭的離陽官話平淡道:“要怪就怪你們朱魍情報有誤,竟然連唐文貞的妻子是北涼諜子都查不出來。”


  佩劍青年的離陽腔調就要順耳許多,聽上去跟中原人完全一樣,隻聽他漫不經心道:“老子隻是個幹髒活累活的提竿,又不是神仙,真說起來,你這位道德宗掌律大真人,才被人說成神仙。”


  老真人沒有動怒,“冊子上有一百三十五個目標,如今才殺了三十七人,不說我朝江湖死士,和北涼那些斥候遊騎這類無關緊要的角色,但光是你們朱魍就已經死了一名提竿、十二位捉蝶女和三十一名捕蜓郎,是不是得不償失了?”


  北莽提竿沒有說話。


  道德宗掌律真人皺了皺眉頭,“這趟長庚城之行,我方已經沒有後手,難道你跟我聯手就想殺掉那個重兵護衛的幽州將軍皇甫枰?”


  看上去很年輕但手背滿是老年斑點的劍客聞言冷笑道:“除了你道德宗崔瓦子,陪著我跑來看熱鬧,公主墳那張陰陽臉,棋劍樂府的大樂府,還有魔道高手榜上的兩個,都沒有出現,你就不好奇他們在哪裏?為什麽一路上你們五大高手出手的次數屈指可數,要知道在葫蘆口前線上,北涼不是沒有派人坐鎮,傾巢出動的聽潮閣高手,一半可都躲在那裏守株待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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