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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7章 徐鳳年再上武當,老侍郎寄身北涼(2)

  那家夥深以為然,大概是覺得這小子挺上道,壓低嗓音神秘兮兮說道:“咋沒有?前兩天還有個哥們在這裏一夜之間突破了三品境界的門檻!本來挺稀鬆的手段,結果破境後一手劍花那叫一個潑水不進。在這之前,還有位最早來這裏悟道的陵州老前輩,在三品境界上熬了二十多年,結果在這裏靜坐了不過三個月,愣是給他闖過去了。我聽人說那位前輩在成為小宗師後,意氣風發,在月圓之夜清越長嘯,中氣十足,連山腳幾裏地外都聽得到,足足半個時辰,跟打雷似的,你說玄不玄?”


  徐鳳年忍住笑意,鄭重其事點頭附和道:“咱們常人扯開嗓子別說嚷半個時辰,一盞茶工夫都難,而且肯定當個把月的啞巴。這位前輩高人能長嘯半個時辰,肯定內力渾厚,小宗師境界跑不了的。”


  右手邊那位大俠冷水洗臉偷偷打了個哆嗦,白眼道:“小兄弟,你別聽孔小貓瞎咋呼,什麽清越長嘯,什麽半個時辰,都是沒影的事兒!誰吃飽了撐著沒事嚷半個時辰。再說了,那老頭兒就不怕打攪了武當神仙們的睡覺?我許十營什麽武道小宗師都不服,就隻服這座山上的道士,是真有本事的。我爺爺的爺爺就親眼見過黃老祖師爺,我爺爺也受過王老掌教恩惠。當年王掌教一指斷江,我爺爺當時就在江邊上看著呢。如今那李掌教也是個高人,光是看他的那副拳架子,我就要心服口服伸出大拇指。”


  本名孔大虎但被人取笑為孔小貓的漢子轉頭看了眼豎大拇指的哥們,笑道:“拉倒吧你,許十營,你成天就在那裏吹噓跟北涼王有關係,除了徐許兩個字諧音,你們一個天一個地,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許十營狠狠一甩棉巾在肩頭,瞪眼道:“老子的爺爺是最早追隨大將軍來北涼的老卒,老子家裏頭還留著爺爺傳下來的那副鎧甲和那張八鬥弓……”


  孔大虎哈哈大笑拆台道:“如果你爺爺真是跟大將軍一樣是外地人,那你說啥爺爺的爺爺見過武當祖師爺黃滿山,吹牛皮沒打好草稿?”


  許十營一陣心虛,然後惱羞成怒道:“反正我爺爺是正兒八經的第二撥遼東老字營出身,朝廷用永徽這個年號之前,就跟了大將軍南征北戰。我爺爺步射挽八鬥弓,十發八中,步射開六鬥弓可十發七中。爺爺說當年連大將軍也親口誇獎過他的箭術,說以後到了北涼要讓北莽蠻子也知曉遼東健兒的厲害。”


  孔大虎嗤笑道:“我可聽說別人都講神箭手那都是百發百中什麽的,要不就是百步穿楊,你許十營的爺爺才十發七八中,也能讓大將軍稱讚?許十營啊許十營,你小子就不怕說大話把自己給噎死嘍?!”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徐鳳年頓時對許十營刮目相看,因為離陽朝廷早期有武舉頒發的《試分馬藝業出官法》,按例許十營爺爺的箭術確屬上乘,恰恰因為許十營沒有提什麽百發百中百步穿楊,才更真實。


  徐鳳年問道:“許老哥,怎麽沒有投軍入伍?”


  許十營歎了口氣,傷感道:“我爹年輕時候想讀書考取功名來著,我爺爺不喜歡,說讀書沒用,我爹拗不過我爺爺,就隻好去投了邊軍,在纖離牧場裏當個小官。結果不知怎麽惹惱了上頭的大人物,大人物的靠山更大,好像就是那位懷化大將軍鍾洪武,回來的時候隻剩下半條命。我爺爺是死要麵子的人,到死也沒說什麽,隻不過就想著讓我這個孫子念書。可惜啊,我就不是一個讀書的料,隻想著練武,好跟爺爺一樣攢下點軍功,給家裏多添一副鎧甲給後人當傳家寶。”


  說到這裏,許十營咧嘴一笑,“我還有個哥哥,就在幽州邊境上參軍。去年春節回家,聽他說很快就可以當上正式遊弩手了。我哥隨我爹,讀書、習武都了不起。”


  徐鳳年好奇問道:“你爹在邊關上受了委屈,怎麽還讓你哥去投軍?何況北涼現在文風漸長,讀書一樣能有個好前程,再說北蠻子打過來了,當兵不安生啊!”


  總給人吊兒郎當感覺的許十營破天荒一臉真誠道:“我也不知道我哥是咋想的,起先他確實是不太願意當兵的,後來過了幾年,反倒是不樂意在家讀書了,虧得家鄉還有個掛念他的小娘,都快熬成老姑娘了。不過去年我哥跟那未來嫂子打包票了,說隻要等他成了咱們北涼三十萬邊軍中最難當上的遊弩手,下次回家就一定風風光光娶她。至於我爹,剛從邊關回到家那會兒,成天就知道喝酒。我哥投軍後喝得最凶,不過這兩年倒是喝得少了,也不說什麽瘋話了,尤其是春節後,還把酒給戒了。上次跟我哥一起給爺爺上墳的時候,我爹敬酒的時候……”


  許十營不再說下去,低下頭,狠狠地多洗了把臉。


  孔大虎雖然跟許十營平日裏相互拆台取笑,但交情其實不錯。來洗象池沾光的北涼武人也分三教九流,山頭林立,像他們這些沒有家世背景的小人物,別說去瀑布後頭的石屋打坐麵壁,就是池畔風水好些的地盤也擠不進去。一些個有門有派的宗門子弟,相互抱團,個個眼高於頂,在這邊每日大魚大肉不說,還有許多妙齡女俠貼靠上去,夜夜在帳篷內瞎折騰,每天晨起之時都是容光煥發,像孔大虎、許十營之流就隻能遠遠眼饞了,膽子大些就去聽牆腳根,當然前提是不怕被名門正派的少俠們揍得鼻青臉腫。


  三人身後一陣喧鬧,原來是有人認出了武當掌教李玉斧和徒弟餘福,紛紛上前套近乎客套寒暄。李玉斧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待人和善,與誰都不拿捏架子,這不是八麵玲瓏的表麵,而是內裏的精神。這亦是武當一脈相承的“氣”。武當道士不分輩分不分道觀,都有初一十五替老百姓解簽甚至是代寫書信的功課。在這件事情上,從呂祖起就訂立了雷打不動的規矩。黃滿山給人解過簽寫過信,王重樓是這樣,洪洗象是如此,李玉斧也一樣,以後也許那個小道童餘福也一樣。武當修行,修仙先修人,修道先修己,這才是武當山真正的氣脈。


  徐鳳年三人一起轉頭望向那位年輕掌教,孔大虎輕聲介紹道:“這位便是武當李掌教了,是老神仙俞興瑞早年在東海收的徒弟。李掌教的脾氣頂好,江湖上有傳聞他在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斬殺過一條惡龍,一身修為高深莫測。還有人說北涼王專程為了武當山給朝廷上書,要求敕封武當為道教祖庭,我看這事靠譜。以往吧,我對那王爺印象不咋的,後來陳兵邊境,拒絕聖旨進入北涼境界,大快人心,又在陵州搞死了飛揚跋扈的老軍頭鍾洪武,我就覺得新涼王沒讓人失望。這次北蠻子打過來,聽說王爺更是直接去了邊境,根本就沒有躲在清涼山,這事兒辦得讓人解氣!否則都成了天下第一的高手,還躲在家裏,也太丟北涼的臉了!咱們這些行走江湖的,出了北涼也沒麵子不是?”


  徐鳳年無奈一笑。


  許十營輕聲道:“要是邊境上打得凶,我就讓我哥介紹個門路,殺蠻子去。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就是賺了。”


  孔大虎忍不住譏諷道:“就你那點花架子,去了鐵定是賠本買賣。你真當北蠻子好惹啊?那些蠻子自小就跟弓馬相依為命,箭術馬術真不差,你去了也是白搭。”


  孔大虎突然沒來由感慨道:“王爺有件事不地道啊,把聽潮閣武庫裏的好東西都一股腦送給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看來那喜好穿紫衣的婆娘,應該姿色如傳聞那般美若天仙,否則咱們王爺也不至於這樣出手闊綽。話說回來,給咱們北涼練武的人留下點殘羹冷炙也好嘛,不說什麽上乘秘籍,二三流的,隨手丟給咱們一兩本都成啊!”


  許十營呸了一聲,“就你孔小貓那點骨氣也想練成絕世高手?王爺就算送你一堆秘籍都是做夢!”


  孔大虎也不生氣,笑道:“你許十營骨氣多,送我幾斤成不成?”


  徐鳳年笑著圓場道:“武當時下那套人人可學的無名拳法,大有深意,蘊含著洪洗象對大道修行的體悟。我敢說哪怕一輩子隻學這套拳,不論之前是練拳還是練劍練刀,都可以裨益終身。咱也不去說什麽證道飛升,什麽一品高手,那畢竟得看個人機緣,但要說讓習拳之人強身健體,益壽延年,跟閻王爺多討要幾年光陰,肯定可以。在我看來,聽潮閣一百本被束之高閣的秘籍,也比不上那套人人可學的拳法。”


  孔大虎將信將疑道:“小兄弟,這套拳法果真如此不俗?”


  徐鳳年點頭道:“就像一篇文章寫得盲風澀雨佶屈聱牙,瞧著很有才學,其實在大家眼中也就那麽回事,算不得真正好學問。同理,一套武功入門越難,門檻越高,也未必是好武功。”


  孔大虎笑道:“這道理好聽,可未必在理啊!世間武功,哪有門檻不高的?小兄弟你說老劍神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難不難學?又豈是誰都能學的?新劍神鄧太阿的劍術,隨手一個架勢,那更是讓小宗師看都看不懂。”


  被反駁的徐鳳年哈哈笑道:“這正是武當這套拳法的高明之處,也是洪洗象所修大道的真意所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道如華山之巔的險路,僅是一條羊腸小道,雖有腳步,但人煙罕至,可洪洗象的大道,卻是世間那平坦驛路,人人可走,隻要堅持,哪怕資質平庸,也能走得遠。”


  孔大虎愣了一下,指著這哥們笑道:“聽著像歪理,但還是挺有道理的。”


  許十營一本正經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說道:“小兄弟有悟性,以後肯定能夠成為揚名立萬的高手。”


  徐鳳年微笑道:“借你吉言。”


  三人起身後,武當掌教李玉斧還是被眾人重重圍繞脫不開身。那名在去年隆冬大雪時分上山的小道童站在外邊,小心翼翼打量著徐鳳年。不知為何,孩子對這個不知身份卻能讓師父格外重視的神秘男子,初見時有些沒道理可講的敬畏,但很快心底就有些晦澀難明的親近。不過始終是畏多於敬,所以從頭到尾孩子都躲在師父身後,沒有跟這個家夥說半個字。就在徐鳳年跟小道童餘福視線對碰然後後者趕緊轉頭的時候,一名錦衣貂裘的世家子俊哥兒躡手躡腳走到徐鳳年身前,在五六步外就不敢上前,雙拳緊握,手心滿是汗水,身後還跟著一幫同樣純粹是吃飽了撐著來武當山賞風賞月的狐朋狗友。他們這夥人對什麽武當掌教什麽拳法都不上心,但時下北涼舊三州的官場,以及官場子孫,對某人的觀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是在那群當年跟那人比拚誰更紈絝敗家的年輕人添油加醋之下,更是達成了一個共識,覺得天底下最爺們兒的事情,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那個一臉不敢置信的年輕公子哥停下腳步後,怯生生試探性說道:“在下柳玉鯤,家父是陵州丹陽郡守柳工筌。”


  徐鳳年笑了笑,“你大哥是龍象鐵騎的驍騎尉柳玉山?當時跟著龍象軍長驅直入,一人斬獲首級十二顆?”


  那個在同黨眼中最是跋扈的柳玉鯤竟然一下子就眼眶濕潤起來,渾身顫抖,如遭雷擊。


  柳大公子正要下跪,卻看到眼前那人輕輕搖頭,頓時硬生生伸直了已經彎曲幾分的膝蓋,不知所措。


  去年陵州官場那場鬧劇,諸多戰功卓著的武將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頂著陵州將軍頭銜的年輕人逼得卸甲,一個個露出滿身傷疤。柳玉鯤就在場遠觀,起先也沒覺得那一幕如何震撼人心,隻是當他後來見到從邊境返回的大哥,一向瞧不起他的大哥,因為文官出身的父親在飯桌上發了幾句冷嘲熱諷的牢騷,差點跟父親和整個家族決裂,後來又跟他這個弟弟一起破天荒喝著酒,斷斷續續說了些邊境上的戰事,說他的袍澤們是如何坦然戰死,他柳玉鯤才開始知道那份沉甸甸的意義。所以柳玉鯤這才在春寒料峭中登上武當山,隻想知道那個新涼王當年是如何習武的。


  徐鳳年不想在這裏泄露身份,跟柳玉鯤的閑談點到即止,然後跟孔大虎、許十營告辭,給了李玉斧一個眼神,隻和陸丞燕走向茅屋。


  等他走後,孔大虎和許十營麵麵相覷,這家夥怎麽跟堂堂郡守公子扯上關係了?看情形最不濟也是家世在一個級數上的人物,怎麽還能耐著性子跟他們兩人扯老半天的蛋?許十營更是嘴角抽搐,當時自己還裝模作樣拍了拍那哥們的肩膀,生怕這些聽說最喜歡笑裏藏刀的世家子一轉身就朝自己動刀子,可千萬別還沒悟出個高手就給人套麻袋沉入洗象池啊。柳玉鯤先前壯著膽子觀察了半天,看到北涼王跟兩個窮光蛋武人蹲著聊了許久,還有說有笑的,這會兒可不就趕緊屁顛屁顛走上前,做了個舉杯的手勢,主動套近乎道:“兩位老哥,兄弟我陵州柳玉鯤,相逢即是緣,我那兒有酒,最地道的綠蟻酒,要不咱哥仨一起嘬一個?”


  孔大虎傻乎乎問道:“這位公子哥,不收錢吧?”


  柳玉鯤無奈苦笑道:“打我臉不是?”


  孔大虎和許十營懵懵懂懂去了柳玉鯤那頂豪奢綢緞帳篷內,懵懵懂懂喝上了煮熱的滾燙綠蟻酒,四周還有一群衣衫鮮亮的紈絝子弟用崇拜的眼神望向自己,那幾位年輕貌美的女俠更是眼睛發亮。


  當兩人最終得知那人的身份後,呆若木雞。


  祥符四年,涼州騎卒許十營戰死於邊關,死在擔任遊弩手標長的哥哥之後。


  祥符六年,幽州步卒孔大虎戰死於北莽寶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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