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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1章 太安城趙篆登基,胭脂郡鳳年訪臣(2)

  那附近有站在那裏有些年頭的門下省桓溫,還多了一個新任中書令齊陽龍。


  另一邊還站著從兩遼返回的大柱國顧劍棠。


  就是唯獨少了那個人。


  皇帝雙手下意識握緊龍椅的扶手。


  他去了一趟詔獄,但是始終遠遠站著,一直從深夜站到了清晨,卻沒有走近去麵對那人。


  他怕,怕那個紫髯碧眼兒在獄中會狼狽不堪,怕自己會看到當朝首輔失魂落魄的模樣。


  但心底真正怕的是,怕這個叫張巨鹿的讀書人,根本沒有半點頹然,隻會笑著罵他趙惇是一個昏君!

  嘴唇輕輕顫抖的皇帝悄悄鬆開手。


  宋堂祿幾乎是同時朗聲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寒氣侵骨的夜色中,一對夫婦攜手走在萬籟寂靜的宮中,走到一座雄偉大殿前。神采奕奕的男子轉身幫妻子緊了緊狐裘的胸前繩結,然後抬頭望向那座殿閣的頂部,伸手指了指,輕聲笑道:“肝膽相照,君臣共分秋月。意氣相投,兄弟共坐春風。這是先帝與徐驍、楊太歲在那兒的情誼。”


  男子側身溫柔握住妻子的雙手,低頭幫她嗬了一口熱氣,然後說道:“‘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這是趙衡七歲就在先帝跟前脫口而出的言語,我萬萬說不出。‘弟願無恙者有四:青山,藏書,美人與兄長。’這是趙毅那個大胖墩說的,所以天下是我這個兄長的,但我樂意送給他一個廣陵道。趙炳那家夥少年時,經常自稱可以聽見床頭短劍嗚嗚作龍虎吟,隻是越年長越沉默寡言,我就把他打發去了南疆。打北莽,沒他的事情。至於趙英、趙睢,我對他們一直沒什麽感情,但是趙英既然死得其所,我也不會吝嗇什麽。”


  男人看著眼眶泛紅的妻子,突然笑了,“我知道,我這是回光返照時日不多了。”


  他的妻子,母儀天下的皇後趙稚,把腦袋輕輕擱在他的肩膀上。


  隻是趙惇而不是什麽皇帝的男人撫摸著妻子的頭發,柔聲道:“這輩子沒什麽遺憾,就是覺得陪你的時間太少了。說來好笑,也許我麵對那幾位閣臣麵對那些奏章的時間,都要比在你身邊的時間更多。”


  趙稚突然問道:“還記得我們當年那個把戲嗎?那時候你隻是皇子,我是皇子妃。”


  趙惇哈哈大笑,退後一步,一本正經作揖道:“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趙稚也退後一步,“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片刻後,趙惇捂著嘴,仍是不停咳嗽出聲。


  趙稚幫著輕柔捶背。


  趙惇緩過來後,握緊她的手,“走了。”


  趙稚嗯了一聲。


  她說道:“陛下,知道嗎?能嫁給你,我很開心。能跟你白頭偕老,更開心。”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好看,但其實啊,你已經不能再好看了。瞧瞧,你都有白頭發了,我一樣還是看不厭,還是跟當年初次看到你一模一樣。一眼看到,就喜歡得不行,喜歡到此生再不會不喜歡了。”


  “原來你也會說這些情話啊。”


  “哈哈……情話自然是會說的,隻是以前總以為天底下最好的情話,就是跟你一起走到了今天,還能讓你知道我比初見鍾情更喜歡你。”


  被緊緊牽著手的婦人停下腳步,嗚咽抽泣,很沒有一位女子母儀天下該有的風範。他也跟著停腳,試圖伸手幫她擦拭淚水。但是他最終倒向了她。


  她摟著他,雖然淚痕猶在,但眼神異常堅毅,壓低聲音說道:“走了也好,你總算可以安心歇息了。我會幫你看著這大好江山,幫你看著坐在龍椅上的篆兒……”


  才步入祥符二年,就傳來一個天大的噩耗。離陽王朝的開春,舉國上下皆縞素。偌大一座太安城,更是處處可聞哭聲。然後,一名當了二十多年皇子和隻穿了才一年太子蟒服的趙姓年輕人,名正言順地穿上了那件王朝獨一份的衣服,君臨天下。


  年輕的一國之君,穿著無比合身的嶄新龍袍。高高坐在那張椅子上。他在滿朝文武行跪拜大禮之時,麵無表情地跟曆代皇帝一樣舉目望向遠方。


  皇帝這時候本該是虛手一抬,不失禮儀地沉聲說一句“眾卿平身”。但是他沒有急著開口。他眯著眼,盡情欣賞著殿內殿外黑壓壓的跪拜身影。他不說話,就沒有人可以起身。因為從現在起,離陽皇帝就是他趙篆了啊!他有意無意瞥了眼西北方向,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翹起。


  在幽州邊境胭脂郡,陶家是可以稱為郡望的名門大族,族中子弟在幽州官場文武兼備,而且陶氏家風樸厚,陶氏家主陶錦藻極富善名,建造義倉儲糧,多次開倉賑災幽州。在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北涼的時刻,胭脂郡許多大族都遵循狡兔三窟的治家理念,讓年輕子弟攜帶財產偷偷轉出北涼,唯獨陶家沒有任何動靜。


  一行人十數騎於這個開春時分的深夜趕赴陶家大宅。夜色中,馬蹄密集踩在那條豎有朝廷禦賜六座牌坊的青石板路上,顯得格外清脆悠揚。年過五十的陶錦藻先前得到一封措手不及的密報後,慌忙披衣而起,舉家出動,大開儀門,一家百餘口一起畢恭畢敬跪在門外石階下。為首一騎是個全身籠罩在厚重裘袍裏年輕人,身後是一名兩縷雪白長眉飄搖的獨臂老人、一名身材猶勝北地健兒的白衣女子,之後十餘扈騎皆是負短弩佩涼刀,清一色白馬。


  陶錦藻兩個待字閨中的孫女並肩跪著,忍不住壯起膽子偷瞄那位正笑著扶起祖父的公子哥。真是俊逸極了,皮囊好,氣質更佳,她們猜測難道是某位趁著士子入涼而崛起得勢的中原世家子?往日總能聽說江南那邊的書生,英俊且風雅,舉手投足都會有一股書香氣,跟北涼本地男兒那是一個天一個地。不過她們當然猜錯了,外地士子在北涼官場紛紛見縫插針占據座椅是不假,但除了包括鬱鸞刀在內屈指可數幾人,還真沒誰有資格能讓陶氏家主如此興師動眾,令她們一見傾心的這位,正是率領十騎白馬義從微服夜行胭脂郡的北涼王。


  徐鳳年跟陶錦藻快步走入大門,見一名婦人懷中的稚童生得清秀靈氣,便摘下腰間的一枚玉佩,笑臉溫煦地送給那孩子當見麵禮。然後徐鳳年先讓陶家老幼婦孺都散去休息,隻剩下陶錦藻、陶文海父子相隨。沒有什麽客套寒暄,徐鳳年壓低聲音直截了當問道:“從陵州趕來的最後一撥拂水房諜子都安置妥當了?”


  心情激蕩的陶錦藻平緩了一下情緒,稟報道:“這一撥二十六人都已在各處安插完畢。三撥人馬總計八十一人,加上先前從王府秘密派遣到胭脂郡的四位二品小宗師和十五位三品高手,在暗中可以相互策應,一切準備就緒,隻等潛入境內的北莽死士自投羅網。如今邊境各個關隘都已關閉門戶,又有邊軍精銳遊弩手和幽州當地斥候大舉四處遊弋,就算有些漏網之魚越過防線,也很難深入幽州腹地刺殺官員。”


  徐鳳年點了點頭。


  澹台平靜、隋斜穀和白馬義從自然不會參與密談,隻剩下徐鳳年和陶家父子在一間雅室落座,窗外可見叢叢茂盛綠竹。去年年末,離陽各地降雪皆重,北涼更是如此,今年的倒春寒不如以往那麽酷寒難熬,隻是徐鳳年坐下後也沒有脫去那件裘子,陶錦藻、陶文海父子二人也被賜座坐下,但很顯然麵對這位威名在外的年輕藩王,哪怕在自家地盤上,二人還是十分拘謹,反而像是寒酸客人。上了歲數的陶氏家主是敬畏,擔任胭脂郡一個中縣縣尉的陶文海則是敬佩多過畏懼。


  很快就有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端來熱薑茶,放下後又去房間角落屈膝坐下,彎腰嫻熟伶俐地打開屜盒,將十數種珍貴香料放在她身前一方紫檀質地的小幾案上。檀案上先前陳設有典型的“主婢三件”,一瓶一爐一盒,爐為主瓶盒為婢。


  徐鳳年雙手捧著薑茶喝了一口,頓時寒氣驅除幾分,浸潤得心脾溫暖。在這個難得浮生偷閑的間隙,下意識望向那個給人安靜祥和感覺的女子,大概她便是那種所謂弱骨豐肌的動人女子,穿著輕重合宜,但是胸脯、腰臀處的銜接和跪坐的腿,種種圓潤曲線不因冬日衣衫而消失。徐鳳年當然不至於心生旖旎,更沒有半點要與她發生點什麽的念頭,隻不過這般出彩女子,確實賞心悅目。徐鳳年是雅玩鑒賞的行家裏手,說是宗師也不為過,否則太安城也不會對那些早年被北涼世子殿下用印章糟蹋為“贗品”的字畫趨之若鶩。徐鳳年一眼望去,就知道那隻黃銅香爐出自“南鑄”名家黃壅之手。爐子極富古意,衝淡剛健,經過多年養護,散發出一種鮮紅的色澤,如同一柄名劍的精光四射。如果沒有意外,爐中灰,會是多年沉香焚燒後的殘留,積攢而成,“十年燒香半爐灰”。


  徐鳳年有些心不在焉地神遊萬裏,視線一直停留在那年輕女子附近。陶錦藻會心一笑,自己這個年齡最大的孫女這麽多年一直不願嫁人,害得他被一些個聯姻不成的老友嘲笑為“陶家有女,奇貨可居”。不同於心眼活泛的父親,陶文海始終在偷偷觀察這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北涼王。由於陶家有個在拂水房掛名的隱蔽身份,陶文海很早就參與到北涼尤其是幽州軍情諜報的傳遞,相比尋常北涼大族子孫,陶文海對徐鳳年的好奇心要更豐富也更深刻。


  徐鳳年收回思緒,坦然道:“失禮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


  徐鳳年重重喝了口薑茶,放下茶杯,沉聲道:“按照褚祿山從南朝那邊挖來的情報,北莽女帝很早就讓李密弼布置了一個兵馬未動刺客先行的計劃。北莽江湖勢力分成兩塊,絕大部分頂尖高手和所有末流武人都進入軍中效力,而中層高手則劃分給李密弼這個北莽諜子大頭目,用以精準暗殺我們北涼的邊軍將校和境內文官。他們不會去褚祿山所在的北涼都護府自尋死路,但是像陶文海你這種北涼不可或缺,同時又相對缺乏貼身護衛的中堅官員,是北莽死士的最佳刺殺對象。”


  徐鳳年伸出手指輕輕轉動茶杯,“涼州以北的邊關皆是城池軍鎮,擁有很大的縱深,對方很難找到機會。幽州就要複雜許多,葫蘆口一帶雖然有織網密布的大小戍堡烽燧,但初衷主要還是用以阻滯北莽大軍的急速推進,對付這些秘密潛行的朱魍死士和江湖高手,就力所不逮了。就算燕文鸞大將軍和幽州將軍皇甫枰已經派出十六支五百人左右的精銳遊騎,在邊境線上捕殺漏網之魚,相信還是很難奏效。幽州方向真正的戰場,還是會發生在境內,因此梧桐院和拂水房的遊隼鷹士,主要還是要盯住如同胭脂郡這樣的邊境郡縣。不過別看遊隼鷹士都已傾巢出動,真正計算起來,到時候注定會手忙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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