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2章 黃沙地落雷如雨,徐鳳年雪中斬龍(2)
世上有草莽龍蛇的說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後才能登門化龍。春秋九國,戰火紛飛,除去西蜀自古便鎖住真龍,八國各有氣運孕育而生的真龍潛伏,隨著離陽趙室一統中原,原本有蛟無龍的北莽借機養出一條真龍,是為了入主中原奪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趙黃巢也僥幸在地肺山養出一條黑龍,更在下馬嵬驛館陰險布局,是為了吞食西楚氣數和禍害北涼徐家。如今謝飛魚追隨陳芝豹入蜀,捕蛟養龍是助陳芝豹三教熔爐而成聖,一旦功成,不說那蜀地氣數暴漲,光是陳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鳳年這個所謂的天下第一人一較高低,甚至勝算更大。
天下真龍有三,所針對的對象,竟然到最後都是她眼前這個男人。
尤其是北莽這一條,馬上就要降臨此地。
澹台平靜看著那個背影,輕聲問道:“你說你可憐不可憐?”
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終於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個注定連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轉身走下山丘。
徐鳳年先後以李淳罡的一袖青蛇、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兩指斷江、悟自北莽峽穀的起手撼昆侖和老黃的劍九六千裏,摧破四道天雷。
這四手,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徐鳳年抬頭看著第五道不斷滾動積蓄紫氣白電的天雷,默不作聲。
如果說仙人撫頂,是結發受長生,那麽紫雷壓頂,是在說生死在天嗎?
此時此刻,徐鳳年說不出什麽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隻是不能死而已。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被動扛雷,而是腳尖一點,在黃沙大地上踩出一張龐大的蛛網,拔地而起,一掌高舉,迎向那道終於落下的天雷。
天塌下,能否一手托起,總要試一試。
徐鳳年手掌觸及恢宏紫雷,如一根針尖對上重錘,那道粗壯天雷沒有順著手掌流瀉而下,反而凝聚平整如鏡麵,保持整體下墜的態勢,顯然是不給徐鳳年半點投機取巧的機會。
徐鳳年手心處,如凡夫俗子托掌接雨,雷電如水珠四濺開來。
這一幕,蔚為壯觀。
徐鳳年雙眼泛紅,偷師於人貓韓貂寺然後不斷孕育的紅絲,如萬千尾纖細赤蛇遊動遍布全身。
天雷沒有將徐鳳年擊落回地麵,但是下墜乃是大勢所趨,紫雷便開始由上而下層層擠壓,氣勢看上去像是在消減,但天雷的分量力道始終不弱分毫。
半炷香工夫後,手臂顫抖的徐鳳年依舊懸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斷壓縮後,變作了一道厚度不過三寸有餘的狹窄平麵。
徐鳳年抿起嘴唇,咬緊牙關,但是血絲依然不斷滲出牙縫,滿嘴鮮血。
徐鳳年吐出體內那口氣的僅剩一分,微微彎曲的手臂瞬間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體拔高一丈。整個紫雷鏡麵雖然沒有就此崩裂,但鏡麵中心處硬是被他撞出一個凹陷。
澹台平靜雖然已經走下山丘,跟徐鳳年越來越背道而馳,可她還是能夠確定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經無法壓下徐鳳年。
她此時才意識到下雪了。
隻是此處被天劫幹涉,暫時無雪落下罷了。
她突然很快轉頭望去,憤怒,驚訝,慌張,交織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後悔的情緒,竟是直接反身掠回沙丘,舉目望去。
形勢嚴峻到了極點。
月井天鏡是她送出去的,她當然知曉徐龍象和那頭鱗大如盆的巨物對撞的結果。咫尺天涯,後者並未跟少年接觸,而是直接來到了此地,接下來後者很快讓她這位練氣士大家見識到了何謂天機難測。史書記載天龍能幽能明,能細能巨。東海曾有天龍出沒,從雲端張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龍口,壯觀至極。澹台平靜眼中所見,跟這類記載異曲同工。那條蟄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龍穿鏡之後,被月井天鏡短暫約束威勢,幽小如蛇,浮空遊弋,但當它開口之後,很快就把那即將被徐鳳年擊破的第五道天雷鯨吞入腹,如此一來,它猛然搖身,抖落掉那些天鏡強加於它的天道“規矩”,體態和氣勢一同迅速增長,瞬間成為小蛟長度的二三十丈。
它沒有急於對徐鳳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飽餐一頓後腹部鼓脹的大蟒,安靜匍匐在高空,冷冷盯著徐鳳年。
就像是在幸災樂禍地看戲。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了,但是黑雲密布的天空,滾滾雷聲更是大噪,在更高處憑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變八雷。
幫倒忙。
澹台平靜的無心之舉是如此,它的包藏禍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壞了規矩而震怒,卻不是去責罰那北莽真龍,而是請來“幫手”的徐鳳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沒有給徐鳳年任何喘息的機會,便降臨人間。
這道紫雷,非但不粗壯如峰,反而極其之細!
生死一線。
真的是一線之隔。
徐鳳年幾乎是第一時間放棄身形撤退的決定,靠著本能盡量讓腦袋往後仰去,但是腦袋堪堪避過了這一線雷,可腹部難逃一劫,被這根紫線瞬間洞穿!
與徐鳳年血脈相連的少年原先在三百裏外茫然四顧,不知道為何沒能截下那條大蛇,當回頭看到那條接引天地的紫雷時,似乎意識到什麽,開始掉頭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為何,聲勢出奇地遠遜前六雷,雷聲漸小,電光漸淡,但是天空中的黑雲開始逐漸轉紫。
澹台平靜耳中不聞雷聲,但是心髒不可抑製的如同擂鼓。
她不過是個局外人,就已經如此狼狽,那麽那個家夥該如何麵對?
遠處那條體型越來越壯大的真龍,一雙黃金眼瞳不帶感情,兩根龍須悠悠然輕靈搖晃。
徐鳳年落回地麵,先前撐住第六雷的右手猶有電光縈繞,哧哧作響,用左手輕輕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僅是能夠勉強不讓傷勢擴大而已。
他仰起頭,看著天空。
什麽大秦皇帝,什麽真武大帝,什麽離陽王朝最具權柄的藩王。
娘親走了,徐驍走了,大姐走了,二姐坐在了輪椅上,當初差點也走了。
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門戶,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實在做不到也談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誰想帶走他徐鳳年的弟弟黃蠻兒——
不行。
第二次遊曆江湖的尾聲,羊皮裘老頭在廣陵江一劍破甲兩千六,他那會兒根本沒辦法跟廣陵王趙毅討要道理,是徐驍討回來的,當時徐驍說他老了,以後就要靠他徐鳳年自己跟人講道理了。
那麽徐鳳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爺講一講道理。
頭頂天空第七道天雷隱隱轉動,斂起天威,引而不發。
這使得原本隻在幾裏地外簌簌飄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隨風傾斜著飄來。
那柄插入遠處地麵的北涼刀,並不顯眼。
雪中,有刀。
也許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驍那首以“雪花大如拳”開頭的打油詩,根本就是邊疆蠻子的無稽之談,但眼下青蒼、臨謠兩城之間的雪況,確實有幾分雪大如席的氣魄了。
澹台平靜望著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這本是徐驍幼子的本命天劫“龍象劫”最後一道關隘,但因為北莽真龍的攪局,從而誕生了極為罕見的雷上雷。且不說那完全無法預估的第八雷,澹台平靜都不覺得徐鳳年能夠扛下當下的第七雷。這位大宗師也難以掩飾她的臉色蒼白,呢喃道:“氣開地震,聲動天發。師父,你以前總自嘲杞人憂天,現在天真的要塌下來了。”
天劫一事,聽起來很玄乎,可澹台平靜卻深諳其中脈絡。三教聖人證道飛升,要容易許多,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擁有翰林院的清貴身份,他日躋身殿閣中樞相對水到渠成。世間有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說法,像那龍虎山父子天師聯袂乘鶴飛升,還有之後北莽國師袁青山的化虹飛升,就是典型雨露多於雷霆,天恩浩蕩。而拓跋菩薩、鄧太阿這些武夫則類似“地方官員”,路線要曲折許多,最後關頭,更是必然雷霆遠重雨露。自呂祖之後,承受天劫最重之人,當屬斬魔台上那位素有“高坐雲霞”美譽的外姓天師齊玄幀。隻是當時唯有極少數人洞悉齊玄幀的呂祖轉世身份。不管齊玄幀當時出於何種考慮,反正世人所知的結果就是這位人間仙人在“五雷轟頂”之後,仍然沒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遺憾兵解轉世。原本世人都無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會引下多少道天雷,六還是七?可惜這麽一號舉世公認可與呂洞玄一戰的老怪物,竟然說死就死了。如今徐鳳年倒是引來了八雷在頂的恐怖異象,但是這種千載難逢的場麵,除了有心無力的澹台平靜和那條落井下石的真龍外,就再沒有此等眼福的旁觀者了。
澹台平靜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略帶調侃意味的溫醇嗓音,“這可不像你啊。”
她沒有轉頭,問道:“你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