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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4章 徐鳳年大殺莽騎,莽郡主狼狽就擒(3)

  他們身後,四百精騎緩緩撥轉馬頭返程時,都忍不住看了幾眼那古怪的兩人。騎馬的年輕人一身北蠻子裝束,攜帶兵器倒是挺多,然後拖著一個隻能步行的可憐的貂覆額女子。


  入城後,徐鳳年洗過澡,換了一身衣衫,劉寄奴和幾位虎頭城校尉恭敬地站在外院階下。


  徐鳳年上次以新涼王的身份巡邊時,在懷陽關止步,沒有來到這裏,據說彼時那幾位校尉都頗有怨言,說這位王爺瞧不起他們虎頭城,把虎頭城將卒當成了北涼後娘養的崽子。領三千重騎的那位校尉就公開揚言,有本事讓懷陽關那幫軟蛋駐軍跟他演武一次,他也不樂意欺負懷陽騎兵是輕騎,大不了讓他們再借兵兩三千,照樣不用三輪衝鋒就幹得那幫家夥丟盔棄甲。


  徐鳳年看到其中一個假裝鎮定但是明顯有些拘束畏縮的壯漢,便招手示意這些虎頭城支柱武將都坐下說話。劉寄奴的資曆戰功擺在那裏,他當年跟老涼王都能心平氣和地說話,麵對北涼新主徐鳳年,當然也不至於手足無措,坦然坐在石凳上,眼角餘光瞥見那個先前喝酒後罵得最凶的馬蒺藜這會兒跟個不敢見情郎的嬌羞小娘們兒似的,搬著石凳坐在了最後頭,縮頭縮腦。


  徐鳳年歪了歪腦袋,好像在找人,故意笑問道:“劉將軍,不知道那位揚言就算拳腳功夫打不過我,卻能喝趴下我的馬校尉馬大人,在不在場?”


  劉寄奴忍住笑聲,沒說話。在座幾位性子跟邊塞風沙一般粗糙的校尉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出聲,笑聲中都充滿了善意。


  性子再陰柔的男兒,大概也會被這裏年複一年的毒辣日頭曬硬了。


  心胸再狹小的男子,大概也會被這裏日複一日的天高地闊給撐出了氣量。


  那個馬蒺藜直起腰杆,在袍澤身後高高露出腦袋,破罐子破摔道:“啟稟王爺,卑職在的。如果你老人家真生氣了,要卑職吃鞭子,絕無二話。就是挨鞭子的時候,能不能找個讓卑職下屬瞧不見的地兒?否則以後得被那幫家夥笑話死。”


  徐鳳年顯然沒有跟這漢子計較的意思,問道:“劉將軍,各位都能喝酒?”


  劉寄奴點頭,笑著打趣道:“喝當然都能喝,這幫人打仗就那麽回事,酒桌上個個天王老子第一。不過馬蒺藜和褚汗青兩部要當值巡夜,其他人隻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無妨。”


  徐鳳年嗯了一聲:“那咱們喝個點到為止,上次欠下的,就隻能以後有機會再補上了。”


  劉寄奴轉頭喊道:“馬蒺藜,跟褚汗青親自去抱兩壇酒來,然後滾去巡夜。”


  馬蒺藜如釋重負,和另外一名校尉一起小跑出院子,很快抱來兩壇綠蟻酒。


  心虛的馬蒺藜不敢多待,就想趕緊溜之大吉。那名氣度儒雅的虎頭城校尉褚汗青猶豫了一下,望向徐鳳年,問道:“王爺,卑職今夜不能喝酒,也不知下次能喝酒會是何時何地,可否以空碗敬王爺一回?”


  徐鳳年點了點頭。


  褚汗青高高端起那隻空蕩蕩的酒碗,徐鳳年則站起身將碗中綠蟻酒一飲而盡。


  馬蒺藜忐忑地問道:“王爺,要不卑職也敬你一回?”


  徐鳳年又笑著喝了一碗。坐回石凳後,徐鳳年看著那些臉上都帶著真誠笑意的邊關將校,問道:“劉將軍,虎頭城還有什麽需要的嗎?盡管開口。”


  劉寄奴一手捧碗,一隻手擱在那條瘸了的腿上,笑著搖頭道:“沒有了。”


  徐鳳年也沒有多說什麽,陪著這些都已四十多歲的北涼老將一起默默喝酒。


  劉寄奴在最後隻說了一句話:“既然王爺坐在了這裏,那麽有句本來以為沒法子說出口的話就能說了:虎頭城四萬餘人,今天就當都喝過了王爺的送行酒,雖死無憾!”


  當劉寄奴諸將離開院子後,徐鳳年讓院外護衛喊來那兩名俘虜。鴻雁郡主正在別處狼吞虎咽,等她不情不願走進院子的時候,衣衫還是襤褸,不過滿嘴油膩,跨過門檻的時候還打了個飽嗝。這讓身旁那名依舊披甲攜帶刀弓的柳字軍騎卒感到新奇,大概是發現原來她這樣的女子也不是真正不食人間煙火。桌上還剩小半壇綠蟻酒,這顯然是劉寄奴他們“嘴下留情”了。徐鳳年端起酒碗指了指幾張石凳。鴻雁郡主一屁股坐下,那名對徐鳳年越發敬若神明的年輕騎士依舊老老實實站著。鴻雁郡主瞥了眼桌上的酒壇酒碗,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虱子多了不怕癢,幹脆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綠蟻酒嘛,她在倒馬關嚐過,甚至在王庭京城也喝過,以前沒覺得多好喝,今兒一碗酒從舌尖辣到喉嚨再燒到腸胃,整個人瞬間暖和了,飽暖飽暖,總算都齊全了。順帶著她看徐鳳年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挑釁。她知道徐鳳年當時沒有讓她自盡,她再想死就比想活還要難很多。這當然未必就是好事,在進入虎頭城之前,她想過徐鳳年會用上無數種羞辱她這個鴻雁郡主的陰毒法子,不過就目前看來,處境確實糟糕,可還在她的承受範圍內。她仰頭一大口喝盡碗中酒,擦了擦嘴角,媚笑道:“怎麽,王爺想要讓我侍寢?那為何不讓我換一身潔淨的衣裳?”


  徐鳳年反問道:“需要我送你麵鏡子照一照嗎,讓你看一看自己這會兒啥德行?”


  鴻雁郡主惱羞成怒,剛要抬起手丟擲酒碗,很快就抑製住這股衝動,沉默著又倒了一碗酒——能蹭一碗是一碗。


  徐鳳年也不理睬這隻落毛鳳凰,轉頭看向那名自稱乞伏龍冠的騎卒,說道:“你習武很有天賦,這也是我不殺你的理由。”


  還有一個理由徐鳳年沒有說出口。從乞伏龍冠的眼睛裏,看不出連鴻雁郡主這種局外人都會有的仇恨。就算一個人可以隱藏臉色和眼神,但他的氣機流轉在徐鳳年眼中根本無所遁形,而氣機起伏是跟喜怒哀樂直接掛鉤的。這就說明乞伏龍冠這塊被埋沒的璞玉,也許能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很遠。當然,最關鍵的原因是徐鳳年希望有一個人能在將來製衡弟子餘地龍。這個年紀最小卻身為大徒弟的孩子,不同於性格鮮明的王生和呂雲長,存在著太多不可預料的東西,徐鳳年不希望今後的江湖在自己手上多出一個軒轅大磐。乞伏龍冠這個像是路邊隨手撿來的阿貓阿狗,他的習武天賦不是徐鳳年所見的最好的,但是屬於最有趣的。如薑泥和觀音宗賣炭妞,謂之劍坯;而如洪洗象和龍虎山趙凝神,則是真人轉世之身,謂之菩提子;佛門也有轉世靈童一說,乞伏龍冠就有點四不像,什麽都沾點邊,什麽都不純澈,然而恰恰因為如此,反而最符合徐鳳年的習武曆程——雜糅薈萃,熔鑄一爐。何況當時那場廝殺中,乞伏龍冠真真切切捕捉到了徐鳳年這位天人在呼吸之間的那“一線之隔”。


  當今天下,有這等稟賦的不過雙手之數,這個無名小卒便位列其中。


  乞伏龍冠現在才十八歲,就已經是柳珪親軍鐵騎之一,要知道,刀法第一人顧劍棠在這歲數,也許還不如乞伏龍冠,當然,徐鳳年當初更是如此。


  乞伏龍冠有些緊張,顫聲說道:“北涼王爺,小的從小就是個孤兒,哪兒有飯吃就哪兒混。王爺要是信不過小的,可以讓小的當個北涼邊軍,步卒都行,殺北莽肯定不手軟。”


  鴻雁郡主在這個時候陰陰笑著,煽風點火道:“孤兒?說不定你爹娘就是死在了北涼鐵騎馬蹄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乞伏龍冠遠不如她有心計城府,卻也不是缺根筋的傻瓜,一時間沒忍住,直接罵道:“賤人!放屁!”這個年輕人紅著眼睛道,“我爹娘就是被你們這些有錢有權的南朝王八蛋活活打死的!”


  鴻雁郡主勃然大怒:“南朝?南朝算個什麽東西,整個南朝就是我耶律姓氏養的一條看門狗!我是耶律虹材,本該是你這種低賤之人一輩子都走不近一百步內的王帳郡主!”


  乞伏龍冠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然後大踏步上前,對著這個娘們兒就是一耳光甩過去。


  鴻雁郡主也不是木頭,低頭,後退,一溜煙躲在了徐鳳年身後,一臉得意地喋喋不休:“嘿,打不著!瞧你這點出息,活該你一輩子沒辦法給你爹娘報仇。呦,說不定你這種廢物原先在軍中一直給南朝那些仇家效力也說不定哦……”


  乞伏龍冠突然平靜下來,死死地盯住這個女人。


  鴻雁郡主感到一種刻骨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拿回酒碗,又給自己倒了一碗綠蟻酒。


  此時,敲門聲輕輕響起。


  徐鳳年倒了兩碗酒,輕聲道:“澹台前輩請進。”


  當那名不速之客坐下時,徐鳳年遞過去一碗酒。對方也不客氣,喝了口酒,雙頰微紅。


  耶律虹材望著這名高大的女子,充滿好奇。


  此人舉手抬足間盡顯宗師氣度,還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寫意風流。


  徐鳳年笑問道:“前輩怎麽知道我到了虎頭城?”


  澹台平靜淡然道:“我以前聽師父說過,天人俯瞰世間眾生,就如我們在夏夜看那螢火點點。大多螢火一閃而逝,卻總有一些尤為明亮,甚至在某個刹那璀璨如星辰。”


  徐鳳年頓時心中了然,想必是先前截殺四百騎時氣機傾瀉,讓這位精於望氣的練氣士宗師抓到了蛛絲馬跡,然後就在這虎頭城附近守株待兔。按照澹台平靜,準確說來是按照這位宗主師父的闡述,世間人上人的頂尖高手亦隻是雲間仙人眼中的“天下人”而已,不過如拓跋菩薩、曹長卿這些高手,他們散發出的螢火會格外惹眼。練氣士承擔著替天行道縫補法網的職責,自然會更容易尋覓到他們這一小撮高手。


  徐鳳年問道:“是不是可以說,世人修道問道證道,就是以米粒之光去與皓月爭輝?”


  澹台平靜搖頭道:“師父說過,修成了道,也無非是水滴入海而已。黃河之水天上來?非也,海上來。故而奔流到海不複回?非也。”


  徐鳳年打趣道:“你師父說話這麽好打機鋒,這麽……有道理?”


  澹台平靜一笑置之,像是為尊者諱。


  徐鳳年盯住那個還想偷偷倒一碗酒喝的鴻雁郡主,後者悻悻然縮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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