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北涼王馬出涼州,晉蘭亭彈劾首輔(3)
被稱呼為“袁瘋子”的年輕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寒意森森的雪白牙齒,朝身邊的女子擺了擺下巴:“還講究個屁啊,你妹子這回差點一把火燒了薊州雁堡!顧西山,你家是賣醋的吧?這麽大一個醋壇子,她這麽一鬧,整個兩遼都聞到醋味了。”
那女子笑著不說話。
顧西山哈哈大笑道:“你就知足吧你!換作任何一個男的膽敢這麽做,那玩意兒還不得被割了下酒?別說是雁堡的女子,就是公主郡主,她也能上去就扇兩耳光。這次她在雁堡不過是給人臉色看,你小子就燒高香吧!”
腰間佩刀正是天下第一名刀南華刀的年輕人正想說話,不過眼角餘光瞥見前頭的高大男子的背影,還是作罷了。
他再沒心沒肺和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當著這個老丈人的麵說自己未過門媳婦的不是。
顧西山瞪眼問道:“袁庭山,你真是空手來的?!”
如今已將大半薊北勢力收入囊中的年輕人笑道:“剛砍下六百多顆北蠻子的腦袋,你要?回頭我讓人捎給你?”
顧西山有些豔羨,低聲問道:“袁庭山,要不我跟你去薊州?咱們這邊都多少年了還是沒仗可打,你那邊好像生意紅火得很,我去給你當個都尉都成。”
在兩遼和薊州都炙手可熱的袁庭山不屑地道:“都尉?甭想了,馬夫幹不幹?”
顧西山罵罵咧咧。
顧東海一笑置之。對袁庭山這個板上釘釘的妹夫,他一向和和氣氣,從不擺什麽名將之後的大架子,更沒有流露過半點頂尖勳貴子弟輕視江湖草莽的眼神。相反,這次雁堡認袁庭山這個女婿,還是他親自牽線搭橋,否則雁堡再如何是薊州豪強,也不敢不知死活地跟他們顧家掰腕子。雖說他們爹從沒有口頭承認袁庭山是他的義子或女婿,但是兩次進京都帶上了袁庭山,足以向京城和兩遼說明一切。
顧劍棠突然喊了一聲袁庭山,後者趕忙拍馬跟上。
兄妹三人都有意識地放緩馬蹄。
顧劍棠平淡地道:“你遞了一份折子去太安城。”
袁庭山的嘴唇死死地抿起,沒有解釋什麽。
顧劍棠的語氣依舊不帶一絲情感波動:“北湖嫁給你後,就不是顧家人了。”
袁庭山如遭雷擊,但是依舊不願低頭,沉聲道:“大將軍,你放心,我養得起她!”
顧劍棠的嘴角似乎泛起一個冷笑,袁庭山勒住了韁繩,猛然停馬。
除了打定主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顧北湖跟著停下外,一頭霧水的顧東海、顧西山都繼續跟隨顧劍棠前往那座戍堡。
顧北湖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了,你惹我爹不高興了?”
袁庭山齜牙咧嘴,一副很頭疼的模樣。他帶來的那撥騎卒也識趣地停在路邊。
袁庭山揉了揉下巴,說道:“你爹真有意思,明明是最想吃掉那二十幾萬北莽大軍的人,偏偏就是要做一尊石佛。我那份折子遞出去後,對你爹有百利而無一害,你爹還是不答應!老子就想不通了,當這個大柱國有啥滋味!”
顧北湖震驚地道:“你那折子不是跟兵部請功的?”
袁庭山歪頭吐了一口唾沫:“幾百顆蠻子腦袋算個屁的軍功,說出去老子都嫌寒磣!老子要做也是做大買賣,這回是幫著趙家皇帝殺一個人,他一顆腦袋值得上北蠻子幾十萬!”
顧北湖愕然。
顧劍棠回頭看了眼南方,眼神複雜晦暗。
太安城溫暖如春的禦書房內,趙家天子走到書房中間,蹲下身,親自用鉗子撥了撥火盆裏的炭火。一旁貼身伺候皇帝的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弓腰小跑,他的碎步寂靜無聲,如靈貓步行,但是可以看出這位韓生宣接班人的戰戰兢兢。趙家天子手中握有一份折子,宋堂祿對此一清二楚,是薊北當紅人物袁庭山用五百裏加急送來的。至於密折上頭寫了什麽,以前韓生宣擔任掌印太監的時候,可以先行瀏覽再斟酌是否需要遞交皇帝以及是否需要轉交兵部,可是如今皇宮內設置了起居郎,這一手讓哪怕大紅大紫的宋堂祿也從不去沾碰密折。趙家天子拎著那封密折,放在熊熊燃燒的炭火上,隻是才點燃一角,就猶豫了一下,縮回手,敲了敲火盆邊緣,熄滅了火苗。
禦書房內有四五位歲數都不大的起居郎,他們埋首書案下筆如飛,絲毫不像是察覺了這邊詭異的光景。
炭火映照著趙家天子蒼白的臉色。
一名得以披鮮紅蟒袍的大太監在屋外輕聲說道:“陛下,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求見。”
趙家天子的手臂懸在空中,陷入沉思,似乎沒有聽到那個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嗓音。
宋堂祿屏氣彎腰,也不敢說話,但是一隻手伸到背後,朝並沒有掩門的屋外輕輕擺了擺。
那個一樣彎腰低頭的大太監照理說看不到司禮監掌印的細微動作,但馬上就開始後撤。
趙家天子緩緩回神,淡然道:“準了。”
宋堂祿輕聲道:“陛下。”
趙家天子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很快宋堂祿就悄無聲息地搬來一個小巧的繡墩子,趙家天子就這麽坐在火盆前,那封密折就擱在正黃龍袍的前襟上,恰好放在了一條錦繡坐團龍上。團龍張牙舞爪,氣勢驚人。
蓄有美須的晉蘭亭跨過門檻,正要跪拜,趙家天子輕聲說道:“免了。”
趙家天子伸出手,宋堂祿趕忙又搬來一個墩子,受寵若驚的晉蘭亭謝恩後小心坐下。
趙家天子看了眼這位出身北涼的讀書人,眉宇間的陰霾淡了幾分,和顏悅色地道:“三郎有事啟奏?”
晉蘭亭的神情坦然而堅毅,整個人如同神明附體一般,頗有幾分慷慨赴死的架勢,他畢恭畢敬地說道:“臣確實有事,本該上遞奏章,但是臣以為還是應該當麵陳述於陛下!”
晉蘭亭起身,彎腰往後退了幾步,撲通一聲使勁跪下,五體投地,緩緩說道:“微臣晉蘭亭,要彈劾首輔張巨鹿十大罪!”
微臣。
首輔。
禦書房內,幾乎所有身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都手腕一顫。
趙家天子默不作聲。
東宮,太子趙篆獨自一人站在那個養有一隻學舌的蠢笨鸚鵡的金絲楠木鳥籠下,吹著口哨,心情愉悅。
他自言自語道:“宗旨是古往今來的天下第一權奸,以避權而擅權。讓我算一算啊,罪狀有幾樁。
“操持朝柄,獨斷專行。
“私養邊軍,揮霍國庫。
“勾結權閹韓生宣。
“因私怨構陷忠烈韓家。
“治國無為,致使西楚複辟。
“還有?似乎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了啊。”
說到這裏,太子殿下笑了笑:“真是難為咱們這位晉三郎了。”
隨著北莽大軍向南推移,位於龍腰州邊境的留下城就成了一座極其引人注目的城鎮。在上任城牧陶潛稚無故暴斃後,頂替上位的新任城牧在南朝廟堂上的地位自是水漲船高。不過,當他倉促得到那個消息後,仍然嚇得不輕,帶著幾騎親衛拚了命地往城外衝,但是在一條官路和羊腸小道的交界處被很不客氣地攔下。對此,城牧大人毫無怨言,隻是悻悻然打道回府。回去的時候不需要趕時間,他時不時轉頭打量那幾名神情肅穆的騎卒。嘿,是咱們北莽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的斥候——烏鴉欄子!聽說培養一名烏鴉欄子都比得上兩名北庭皇帳獨一份的重騎了,也虧得是那位胖子才舍得砸這銀子。
董卓升官後,出門依舊披甲,哪怕上朝覲見女帝陛下,也沒有穿過一次南院大王的顯赫官服,但是這趟沒有驚動各地邊軍的微服私訪,在來到留下城附近時,卻換上了這身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袍子。他牽著陶潛稚之女陶滿武的小手,走到新老兩座墳前。老墳有些年頭了,躺在裏頭的那位雖然無親無故,但以往不會雜草叢生,因為躺在新墳裏的那位活著的時候,會讓人經常拔草,從衝攝將軍位置退下擔任留下城城牧後,更經常會來上墳,可惜如今跟老家夥成了鄰居,想來是真的有心也無力了。
董卓蹲下身,把一壺酒放在腳下,先在老墳墳頭上默默拔去泛黃雜草,喃喃道:“老伍長,別怪小董胖子啊,我曾經發過誓,一日不成為一品高官,就一天沒臉來給你上墳敬酒,今兒我這小胖子可算發達啦,你臉上多有光啊,咋也不咧嘴笑一個?咋的,難道是終於知道自己那滿嘴黃牙瞧著瘮人啦?”
戰功煊赫的董卓在戰場上追亡也好,逃竄也好,哪怕沒了戰馬,那都是兩條腿能快過四條腿的,可這時候拔著那些幼齡稚童也能輕易清理的枯草,卻顯得尤為吃力。
這個喜歡喊女帝陛下“姐姐”更喜歡往別人大門上貼春聯的大將軍和南院大王,此時已是淚流滿麵,然後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臉,含糊不清地說道:“中原那邊有個說法,叫衣錦還鄉,老伍長,你憑良心說,我董卓今天夠不夠‘衣錦’?!老子身上穿的是啥?是跟當年那個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模一樣品秩的袍子!老伍長,你敢相信嗎,當年那個見著一小標北涼騎兵三條腿都會軟的,那個被你罵是孬種的小胖子,是你帶的所有兵蛋子裏當官最大的一個了。”董卓沒有轉頭,隻是伸手指了指那座新墳,“你再瞧瞧陶潛稚這個王八蛋,比你還不如,都沒死在戰場上,說死就死了。這不是逃兵是什麽?老伍長,你跟這種人做鄰居,能睡安穩?反正我董卓打死都不信。”
董卓驀然轉頭,朝著那新墳怒吼道:“陶潛稚,老子罵的就是你!老伍長走了後,兄弟裏你最先當上伍長,第一個當上都尉、校尉,第一個當了將軍,這就算了不起了?放屁!一輩子最大的官就是個衝攝將軍,一個小小留下城的破城牧大人!大人你個大爺!”董卓慘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嫌跟我董胖子一起混丟人現眼,所以死都不肯來董家軍幫我。別人不過是死要麵子活受罪,再瞧瞧你,死了吧?你有本事爬出來,看老子不一腳把你踹回去!”
大概是怕嚇著了那個跪在新墳前頭的小女孩,董卓斂了斂情緒,擰開酒壺蓋子,從懷裏掏出三個酒杯,一個放在老伍長墳頭,擠了個笑臉,對陶滿武說道:“小滿武,把杯子給你爹。就他那酒癮,躺了這麽久,我估摸著饞得夠嗆。”
小女孩雙手接過酒杯,等董叔叔倒滿一杯酒後,輕輕灑在爹墳前。
董卓灑了一杯酒在老墳前,自己也仰頭哧溜喝光了一杯,自顧自倒了一杯後,又是一口飲盡。發現小滿武雙手捧著酒杯遞過來,董卓笑了笑,說道:“叔叔不給你爹喝了,就讓他躺那兒幹瞪眼。”
小丫頭的淚水盈滿了那雙眼眸,偏偏強忍著不哭出聲,又委屈又傷心。
董卓趕忙給她倒了一杯酒,看著這孩子鄭重其事地又灑了一杯,董卓的眼睛又泛起酸來,他歪頭望向這座新墳,低聲道:“你放心,小滿武比我親閨女還親,等我打下了北涼,到時候還能活著的話,將來不敢說把整個中原給咱們小滿武當嫁妝,半個總是逃不掉的。”
董卓轉頭看著老墳:“老伍長,是不是又想說我董小胖子瞎吹牛了?這回你還真別瞧不起人,如今我在朝堂上放個屁,都有一大把人說是香噴噴的。洪敬岩、慕容寶鼎這些瞧著威風八麵的王八蛋,都得乖乖給我打下手。北涼鐵騎不是雄甲天下嗎?老伍長,你大著膽子敞開了說,要他們今年冬死幾萬人?他們要是少死一個,我回頭就直接在你們邊上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來跟你們做鄰居!你要是實在沒法子開口,托個夢給我也成。”
陶滿武又跟董叔叔要了一杯酒。灑下第三杯酒後,她放下酒杯,一言不發地跪在墳前。
董卓沒有讓她起身,也沒有安慰什麽,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壺剩下的酒都倒在泥土裏,輕聲道:“當年老伍長你就帶了我們這幾個兵,我董卓現在董家親軍就有十萬!我還有北莽最好的烏鴉欄子,北莽最好的步卒!最南邊的姑塞、龍腰兩州二十幾座軍鎮的三十萬邊軍,歸我管。洪敬岩的柔然鐵騎和柳珪、楊元讚這些大將軍的十幾萬私軍,還是歸我管。再往北一點,兩個持節令手裏的一半兵符、二十萬人馬,也捏著鼻子乖乖送到了我手上。等到陛下把北邊草原上都收拾幹淨,除了拓跋菩薩,其他人隻要到了南朝邊境,一樣歸我管!北涼才多大的地兒,這麽多人這麽多戰馬,撒泡尿就能讓北涼來一場洪災了。開春前大打一場,最多加上明年秋狩打上一場,北涼就徹底玩完了。”
董卓陰森森地笑道:“北涼那邊一定還以為怎麽都要打個三年五載,但我董卓做了十多年狐狸,這次就做一回頭狼,不一口氣吃飽肉絕不罷休!”
董卓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又丟掉,站起身後,說道:“老伍長、老陶,這空酒壺我就帶走了,等哪天帶兵一路打到離陽南疆,給你們裝一壺那兒的泥土回來,讓你們這兩個連北涼也沒去過的鄉巴佬見識見識,到底啥樣的沃土才能種出稻穀來。”
董卓起身後,看著還跪著的小滿武,彎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柔聲道:“咱們該走了。”
小女孩站起身,默默抬起手臂擦了擦淚水。
董卓想了一下,低頭看了眼身上穿的華貴袍子,脫了,疊好放在兩座墳之間,淡然道:“衣錦還鄉,無人看啊,那還穿著幹啥?”
董卓把小滿武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大步離開,笑道:“小滿武,叔叔不是送了你一匹小馬駒嗎?很快就可以跟咱們百萬大軍一起踏冰渡河了。”
鐵馬冰河入中原。
當那個消息傳遍京城時,太安城沒有嘩然,反而人人噤若寒蟬。
京城居不易,可那位在京城短短幾年內便扶搖直上的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羅列出十大罪,彈劾的不是別人,正是離陽王朝“祥符之春”的締造者——首輔張巨鹿!
大部分京城人都覺得這個外地佬真的是失心瘋了,跟張首輔叫板,不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是什麽?這十多年來,想要首輔大人丟官的人一茬接一茬,隔三岔五就會蹦躂幾下,但大多時候首輔大人都懶得正眼瞧一下,而這些不自量力的人,無一不是跺跺腳京城就能震上一震的勳貴大佬,但誰成功了?何況他們胃口不大,隻是想著那碧眼兒脫去官袍而已,從不敢奢望讓這位離陽朝廷文官第一人去見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