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隋斜穀萬劍壓頂,許織娘王府送袍(3)
那藻兒斜眼看見這女子嘴角的笑意,心中恨恨,這許狐狸長相也就那樣了,偏是這種無聲無息的內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動。她不是不想學,可總學不來,最後隻能悻悻然作罷。
藻兒眼不見為淨,一臉得意地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說道:“宋姐,傾織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鳳衣,蟒袍自然是給咱們王爺穿,其餘兩件想來是給兩位王妃置辦的。我爹曾經跟陸家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歡——就是年初那會兒——那位管事私下說他們家小姐未必能當上正妃,可一正三側一直是離陽宗藩由來已久的規矩,陸家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側妃裏的頭一位,春神湖王家那位,得排在後頭。宋姐姐,這話兒你聽過也就聽過了,可不許跟別人說,會有大麻煩的。”
那年長女子知道,帝王家的事情再小,也重過百姓人家的滔天大事,哪敢拿這種秘事胡亂嚼舌,聽得一驚一乍的,對這位按理說還是她下屬的藻兒姑娘越發恭敬,心想著以前偶爾還會在她麵前拿捏架子,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應該用點心眼去亡羊補牢?金縷織造局規格與離陽王朝幾大織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了誥帛機房形同虛設,其餘兩處都如出一轍。她這類戶籍在織造局落檔的官匠和許清這些招募來的臨時民戶,總計六百餘人,織機則有四百多張。總織造官王綠亭據說是新涼王跟前的大紅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門和魚龍幫兩方的大人物,就沒人敢不賣王大人幾分人情,使得織造局在陵州左右逢源,這讓她這個綢緞工房的小女官也覺得與有榮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執掌織造局時那樣爹不疼娘不愛,逢誰都低一頭。
她之所以沒跟著那藻兒一起排斥那外鄉女子許清,是因為隱藏在心底的一個秘密。她有一次曾經遠遠看到織造王大人在僻靜處訓斥別人,要知道,被罵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權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極好的將種子弟年紀還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駁幾句,可不知王大人說了什麽,她就看到那都尉臉色劇變。平時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離去時,她看著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丟了。從那以後,都尉就再沒有來過金縷織造局糾纏小寡婦許清。她偷偷猜想,小婦人許清要麽是被織造王綠亭本人金屋藏嬌的幸運兒,要麽就是某位陵州幕後了不得的大人物的禁臠,否則她實在想不明白誰有這份通天本領,能將一個幽州邊關的鄉野女子輕易送入炙手可熱的陵州織造局,還讓她領著獨一份的雙份薪水,關鍵是許清始終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為她與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許清趁著兩女聊天的工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輕輕在檀木箱子上劃過。她也是進入織造局後,才知道世上有些木頭,比人命還值錢,堪稱寸兩寸金。
她一直不懂這個世道。
她想著這次完成任務後,就壯起膽子去跟她所在的綢緞工房的總高手大人說一聲,問問她能否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看看莊稼地裏的收成如何。
許清沒來由地想起三隻箱子裏的衣物,真是讓人瞠目結舌。完工後,總高手大人在向王織造邀功時說過一句,按照那江南織造局正常情況下的工序和人力,別說三件,光是那件北涼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費三年時間,而且未必能比金縷織造局做得更好。許清對此沒有任何懷疑,她親手參與其中,比誰都清楚其中的艱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幾十人,從總高手到最下邊的工匠,幾乎每個人每天都要勞作八個時辰以上,故而織造局每晚都是燈火通明,她的手被刺破了幾百次。那件出自畫龍大家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畫稿,每幅的龍都栩栩如生,讓人望而生畏。她隻見過被揀選出來的那一幅,都不敢與畫上蟒龍對視,隻覺得它會從畫稿上騰躍而出吞雲吐霧。許清是挑花匠之一,這件蟒袍是雲錦中最為珍稀的妝花,並史無前例地達到了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駭人數目,而且即便隻挑錯一根,也會功虧一簣,要從頭再來。先前有名女匠跟許清關係不錯,就因為挑錯一根,差點被聞訊趕來的王織造命人當場打死。許清當時不管不顧地為她求情,本來隻是盡人事聽天命,不承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過一劫,但也丟掉了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縷織造局。
三件衣服,心靈手巧的許清有幸都幫助挑花過,尤其是那件黑底繡金的大蟒袍,上有金蟒十八條,成形之後,那真是世間罕有的尊貴。便是許清這樣自認孤陋寡聞的村野女子,也敢說除了太安城那位坐龍椅的皇帝陛下外,天底下再沒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與之媲美。
至於那兩件未來北涼王妃的嫁衣,許清則沒有太多感觸,也從不會像藻兒那般看一眼就心神搖曳,癡想著自己穿上的話該有多好。
這支馬隊長驅直入,來到清涼山的山腳後,王綠亭才如釋重負。這次織造局隨行人員有二十餘人,但不是誰都有那運氣可以踏入王府長見識的。三駕馬車三隻箱子三件衣物,每輛車上各有三名女匠護著紫檀箱子,王綠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輛車上隻能有一名女子分別為北涼王和陸、王兩家的兩位未來王妃試衣,那件蟒袍無疑是重中之重。那個叫司徒華藻的女匠,她爹用了無數人情臉麵和整整六千兩銀子才求到一位總高手那裏,王綠亭嘴角泛起冷笑,憑這個就想給北涼王穿衣?
王綠亭下馬後,開口點名後兩輛由誰負責捧箱子入府,被點中的兩名女子都激動得立馬熱淚盈眶。她們家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一貫老實本分,絕不是長滿心眼會做那畫蛇添足勾當的城府女子,王綠亭對她們很放心。然後第一輛馬車那邊,王綠亭這位織造大人飽含深意地看向名不見經傳的許清,伸出手指點了點她,沒有多說什麽。許清呆滯當場,她一直以為是司徒華藻這位天之驕女去給年輕的北涼王穿衣,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自己,一時間手足無措。王綠亭皺了皺眉。若是別人,他早就大動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綠亭也就破天荒多了一絲耐心,輕輕看了許清一眼,並且停下腳步專門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王綠亭知道得更多一些。這名小寡婦的來曆很簡單,可一手送她進入他王綠亭地盤的幕後男子,便是他這個金縷織造一把手的王綠亭,也萬萬招惹不起!
幽州將軍皇甫枰!這位爺那才真正稱得上是北涼王的心腹啊。
他王綠亭比起這位北涼出了名的大狠人,不論是公門修行的火候還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風。
王綠亭一直以為這位胭脂郡倒馬關的小婦人是皇甫枰相中的女人,所以始終不惜捏著鼻子去以禮相待。
王綠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將軍見著這位小寡婦,那也是不敢有絲毫的造次唐突。
許清硬著頭皮,捧著那隻並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渾渾噩噩地跟隨眾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許清都忘了去看一眼那名動天下的聽潮湖。以前在織造局內,一說起那片湖,都會充滿憧憬,用道聽途說而來的言語,極盡誇張之能事去描繪聽潮湖裏萬鯉翻滾的景象。
王綠亭緩緩登山,先將兩隻箱子送到了兩座雅靜院落的門口,最後才在大管家的帶領下走向一座位於更高處而且極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竟是老涼王徐驍的住處!
饒是心性堅韌的王綠亭也大吃一驚。
王綠亭長呼出一口氣,小聲叮囑道:“許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緊張,我可以讓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腳不僵硬了再進去。”
許清臉色發白地抱著箱子,被織造大人這麽一說,越發戰戰兢兢了,隱約有要哭的跡象。
裏頭那位,可是北涼王啊!她這輩子連縣令這樣的大官都沒見過一次,她能不緊張萬分嗎?
王綠亭看著局促不安的她,有些懊惱,早知道就該讓司徒華藻來捧箱子了,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膽子更不小,肯定不至於如此膽怯。至於她那點不安分,在這座有著父子兩任離陽王朝異姓王的王府裏,算得了什麽?
領路的王府大管家還是笑著臉,甚至沒有半點要出聲催促的意圖,但王綠亭熟諳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這許清連累慘了,以後若是想要再入清涼山,除非北涼王召見,否則恐怕是難如登天。
大管家自不會去跟那女子斤斤計較什麽,可這位當之無愧的北涼大人物確是如王綠亭所料想,對王綠亭的紫金王氏以及整個金縷織造局都有了些惡感。
王綠亭看著那許清不減反增的慌亂,心中哀歎一聲。
大管家眯眼斜瞥了一下年紀輕輕的織造大人,然後轉頭對那女子溫顏笑道:“姑娘,沒事,咱們王爺是天下頂好說話的好人,放心進去吧,辦錯了事也不打緊的。要不咱倆打個賭?若是王爺對你說一句重話,你出來後,我給你十兩銀子;如果王爺果真如我所說那般好說話,姑娘你可就得給我十兩銀子,如何?”
許清終於輕鬆了些,咬著嘴唇點點頭,不再那麽拘謹了。
大管家微微一笑,幫著推開院門,等她跨過門檻後,再輕輕掩上。
然後,許清看到了一個年輕的背影,獨自站在一株秋天裏綠意猶在的枇杷樹下。
枇杷樹孤孤單單的,他也是孤孤單單的。
許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使勁眨眼後,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他的身影,怎麽跟那位兩次途經倒馬關的公子哥如此相像?
那人轉過身,許清立即如釋重負,但當她看到他的眼神時,又忍不住提心吊膽。
相貌不是一個人,但眸子和眼神又太像了。
許清整個人都蒙了。明知眼前這位高不可攀的年輕藩王注定不可能是那個人,但她在這一刻,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人,真的很想他。
小娘許清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可她就是這樣了。
徐鳳年其實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想清楚其中緣由,板上釘釘是皇甫枰多此一舉。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說什麽。
徐鳳年走到她身前,接過箱子,淡然說道:“本王自己穿衣就行,你在院子等著便是。一炷香後離開,跟門外的王綠亭說一聲,本王說了,蟒袍不錯。還有,讓他先別急著離開王府。”
許清茫然地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徐鳳年轉過身,笑了。在他走上台階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怯生生但肯定是那女子這輩子最大膽的喊聲:“徐公子?”
他沒有停下腳步。
她漲紅了臉,更是滿頭汗水,幾縷鬢角的發絲粘在臉頰上,她抬起手臂,偷偷擦了擦。
她開心地笑了,不是他啊。
不是才好。不是的話,說不定還能再見。
她還欠他錢呢。
他說是一千五百兩銀子,要她還五十年。
她其實不願意承認,答應去金縷織造局,是因為聽他說過自己是遊學的陵州士子。
屋內,光線有些昏暗,徐鳳年穿上了那件明擺著僭越王朝禮製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當年徐驍穿上的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