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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4章 聽潮湖神仙打架,鐵劍樓帝師論政(4)

  晉蘭亭沒有細說,臉色平靜地道:“你隻管轉述,你爹會明白的。”


  吳士幀經過提醒後,也後知後覺咂摸出其中玄機,臉色沉重起來,壓低聲音說道:“三郎,這份恩情,吳士幀記下了!”


  晉蘭亭擺了擺手,走入馬車。


  坐在故意換的一輛素樸馬車的車廂中,如今被京城顯貴敬稱“三郎”的晉蘭亭盤膝而坐,伸出雙掌,五指輕輕敲擊五指,笑意深深。


  不知哪位世事洞明的先賢說過,假使把整個天下比喻成一張大網,那些道路皆是網線,那麽王朝中樞太安城就是這張網的起始點,稱不稱得上一位中樞重臣,不是看什麽做官做到了幾品,關鍵是看有沒有吐絲編網的能耐。晉蘭亭覺得自己已經有這份本事了,因為他可以牽動許多王朝大佬,進而影響到離陽的走勢,哪怕現今這個影響還微不足道,但這個路人皆知的態勢不容任何人小覷。


  袁庭山的京城之行沒有大張旗鼓,就像這次拜訪齊府,也是“順路”搭了太子殿下的車駕。兩人同車而坐,一左一右懶洋洋地靠著車壁,顯然這幫人中,就數他們最投緣。


  趙篆笑道:“庭山,為何不讓齊先生把話說完?”


  袁庭山摸了摸那柄沒有懸佩登門的名刀“蛟筋”,眼神複雜。


  趙篆閉上眼睛,笑容不減:“其實你將來是做徐驍還是顧劍棠,我都不在意。相比英明神武的父皇,我遜色太多,唯獨容人一事,我勝出那麽一點點。”


  袁庭山坐直身子,汗如雨下。


  趙篆自言自語道:“濃霜猛於烈陽,可惜鄉野老農都懂的淺顯道理,京城那麽多聰明人都不懂。”


  齊府書樓,齊陽龍看著那個難掩疲態的中年男子,感傷道:“陛下,一張弓的弓弦繃緊了整整二三十年,怎能不壞?”


  趙家天子豁達地笑道:“沒辦法,以前沒有先生在身側輔佐。如果先生早入京城二十年,寡人說不定還能多活個二十年,隻是世事難全,寡人也看開了。”


  齊陽龍輕輕歎息,隨即正色道:“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皇帝點頭道:“寡人與先生,就如先前那封密信所言,無事不能說,無事不能做。”


  齊陽龍問道:“陛下能容坦坦翁的狂狷風流,能容黃門郎們當值時酗酒酣睡,能容眼皮子底下的張、顧兩廬,能容身前碧眼兒和身側韓生宣兩位‘立皇帝’,能容江南的文人議政,能容讀書人寫懷古詩、追憶前朝,能一日不曾懈怠政務,二十年間批朱文字累積多達九百萬,為何獨獨不能容一個偏居一隅又無反心的異姓藩王?”


  皇帝苦澀地道:“先生如此明知故問,是怕寡人執意要讓北涼難堪嗎?”


  齊陽龍沒有說話,眼神熠熠,盯著這位自年輕時便雄心萬丈的中原之主。


  他沒有先帝一統天下的功勳,但誌向之大,猶有過之。


  皇帝感受著書樓內的樸拙書氣,那種香氣,他小時候就再熟悉不過,還經常跟那位關係最好的皇兄趙衡一起撕書玩耍,反倒是跟同父同母的弟弟趙毅,那會兒在一起的時光不多。皇帝略微失神之後,收回思緒,平靜地說道:“先生請放心,寡人唯一難容之人既然已經死了,那麽一個鹿鳴郡的宋洞明還是能夠容忍的。先生要開禁漕運,全力支持北涼抗莽,寡人也聽得進去勸,就在入府之前,已經授意吏部和戶部,讓他們不要繼續刁難北涼。”


  皇帝繼續說道:“先生入京之前,曾經問過寡人會如何處置張巨鹿,說實話,不是寡人難容這位張首輔,而是趙室江山難容,寡人必須做出取舍。就事論事,寡人聲望遠遜先帝,父皇在病危之前就給我們這些皇子訂立了一條秘密家規:不論何人繼承大統,務必重文抑武,這也是趙衡輸給寡人的真正原因。他太像先帝了,戎馬軍功是九個皇子之中最高的,如果他坐北望南君臨天下,就算耗盡國力,也會跟北莽較勁。寡人當年還能懸崖止步,趙衡注定做不到。記得小時候,他就說過要手持玉斧在北莽以北、南疆以南都劃下國界。”


  已經算不上正值壯年的趙家天子背對齊陽龍,伸出手指摸著一部古籍,無奈地道:“到了寡人兒子這一代,長子趙武輸給四子趙篆,也是此理。稱帝之人,不可無吞莽雄心,卻也不可雄心過壯,隻是篆兒的聲望又輸給寡人這個當爹的。當年我製衡武人已是極其艱辛,接下來篆兒想要馴服文官,也是任重道遠,有沒有張巨鹿的文官集團,情況會截然不同。等寡人死後,有張巨鹿在世一年,無論他在朝在野,篆兒就要年複一年地束手束腳。而且篆兒天生有雅士風骨,性情風流,很多時候他明知不對,也會對那些握有刀筆的文人心軟。讀書人,即便真正心係天下,一旦做起有益蒼生的事情,往往眼高手低,力有不逮,這樣的文官,位置越高,越是可怕。其實先生與王祭酒那場在上陰學宮的天人之辯,我是傾向於落敗的王祭酒,隻是這種話,在寡人這個位置上,不好說出口。


  “離陽國祚已經綿延兩百多年,可在寡人看來,本朝誕辰,是在永徽元年!相比那大奉朝四百年高齡,離陽何異於繈褓中的嬰兒?篆兒遠沒有到高枕無憂做敗家皇帝的時候啊。


  “寡人自然知曉從沒有傳承千代萬世的王朝,總有一天,天下不會姓趙,族譜榜首也會隨之換成另外一個姓。趙室子孫,以後諡號美惡皆有,但寡人希望美諡也行,惡諡也可,多幾個總比少好。


  “寡人年幼時聽當時還未被裁撤官職的太傅說史,提及每個朝代的年數,總有一種感覺,那就像士子在參加一次或漫長或短暫的科舉,隻不過趕考之人能夠父子相承,有人答卷出彩,便能在老天爺這個主考官那裏得到青睞;如果有人答卷糊塗,便要扣去些什麽,如此加加減減,何時無物可扣,那麽那個家天下的皇室就沒了科舉資格,一個王朝就此走到尾聲。若是從太祖開創離陽算起,相較那些先輩,寡人自認治政要勝出十之八九,隻輸包括雄才偉略的太祖與識人透徹的先帝在內寥寥幾人。”


  皇帝絮絮叨叨之時容光煥發,浮現出一種病態的神采。


  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皇帝在敞開心扉,老人則老神在在側耳傾聽,偶爾會心一笑。


  當今世上,肯定隻有齊陽龍一人能夠讓趙家天子如此一吐為快。


  皇帝突然笑道:“先生的三位弟子,荀平、元先生、謝飛魚,都一心一意輔弼離陽,可以說先生師徒四人撐起了我朝的半壁江山,是真真正正的功無可封。”


  從趙家天子對三人的稱呼中可以看出他對齊陽龍三位弟子的親疏遠近:與書生荀平相處時間最短,卻是他覺得可以相互直呼其名的至交好友;稱呼元本溪為元先生,是出於由衷的敬重;而直接道出謝飛魚這個名字,則透著一股隨性。


  老人擺擺手道:“相比那些春秋名宿,我齊陽龍成名最晚,也是公認最為魯鈍不開竅的讀書人。想我三十多歲時,依舊浪蕩江湖,一事無成,而張巨鹿和桓溫的恩師早已名滿天下,還有江南道那位喜歡養貓的老夥計。他們得勢之時,我隻能遠遠地觀望,都沒臉去他們家中做客。說起各自的弟子,明麵上看是我的最得意,其實真要掰扯的話,一個露鋒的張巨鹿,一個守拙的桓溫,這兩位,後者與我是一條道上的,終究難逃世俗窠臼,至於我那三名弟子,雖說人人能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地方,但比起張巨鹿,除了荀平如果能多活二十年可以一較高下,其餘兩人,都不如張。”


  齊陽龍感歎道:“張巨鹿,是唯一能與黃三甲並稱超世之才的家夥。都說他不過是一位離陽的修補匠,嘿,低估碧眼兒多矣。我這次入京,也無推倒重來的念頭,恰恰相反,張巨鹿許多舉措不得不過於剛烈,就由我來修修補補,我才是個修補匠。若無張巨鹿在先,我做不成什麽事,這輩子都隻會待在上陰學宮內,做那隔了幾代便會無人問津的狗屁學問。”


  老人望向趙家天子,伸出雙手,輕聲笑道:“陛下,你是一位好皇帝,毋庸置疑。天資聰慧,卻還堅持勤能補拙。當今世上隻有將相評,我敢說,如果有一個帝王評,千年以降,自大秦帝國起,再加上以後一千年,你都可以排入前十。”


  皇帝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寡人也能蹭到一個類似武評的天下十大高手?”


  齊陽龍也跟著笑起來,然後重重點頭。


  皇帝走到這座鐵劍琴膽書樓的窗口,抬頭看見京城的天空劃過一片飛鴿,隱約聽見一陣鴿鳴,自嘲地問道:“先生,寡人這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齊陽龍破天荒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自言自語道:“如果徐驍沒有兒子該有多好,或者那個年輕人早早夭折在江湖,同時留下子嗣,那麽寡人不吝嗇給徐驍一個最大的美諡,給那個年輕人一個世襲罔替,將徐驍的孫子請入京城,享受那甚至勝過趙家龍子龍孫的殊榮,有我趙氏坐天下一日,就有他徐家子孫享福一天。可惜啊,世間遺憾事,就緣於一個沒有‘如果’二字可說。”


  齊陽龍沉默不言。


  皇帝收斂了一下情緒,笑問道:“先生上次想說但是又說時機未到的那件事,到底是何事?”


  齊陽龍緩緩答道:“分權,徹底打散地方勢力。可這得等到天下大統,到時候吞並了北莽,按照當前離陽最主要的道、州、郡、縣四級設置。一個道的主官,不過是節度使和經略使的文武分割,隻要節度使徹底壓過經略使,與春秋亂世一個國家的君王沒什麽兩樣。離陽曾經飽受藩鎮割據之禍,萬萬不能重蹈覆轍。尤其是吃掉北莽後,加上原先的十四道,總計會有二十四道,看上去很多,可以現在的郵驛程度,除了中原腹地,大多數節度使、經略使那都是天高皇帝遠。道這一級,當初本就是臨時設立,之後更要廢除。不光如此,離陽現在的三十餘州更要細分,把一些大郡單獨擇出來做州,在維持文武共治和相互製衡不變的前提下。以後的天下,應該有八十個州,而且一州刺史和將軍每隔四年到六年時間就必須輪換,輪換之際,還要入京麵聖一趟。此舉推行,阻力不會太大,畢竟到時候一州文武兩位主官既有實權,官品也高,人人樂見其成。即便某些現有的經略使和刺史心懷憤懣,也抵不住手下輔官的推波助瀾,若敢逆勢而為,那是自取滅亡,都不需要朝廷出手,自有人幫助朝廷擠掉他們。”


  齊陽龍猶豫了一下,抬起手臂,做了一個握拳和鬆拳的姿勢,這才開口說道:“這是收權,接下來還得看以後趙家皇帝的放權本事。收,不能太緊太死,不能攥著不放,不能任人唯親。放,不能自以為一勞永逸。做學問的人,可以去爭那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可當皇帝的,要堅信那人心容易反複,欲壑難填,需要時常恩威並施。但大體而言,隻要此事功成,離陽趙室在族譜上的榜首位置再多兩百年肯定不難。至於具體措施,比如越是邊疆之地,可稍稍用親不用賢;越是靠近京畿,就可用賢不用親,輪換之時,要遵循此理。不過這類事情,總歸隻是些細枝末節。”


  皇帝聚精會神聽著老人的言語,一字不敢漏。


  齊陽龍似有感悟,說道:“天下分合是難免,可追根溯源,每一次天下大亂,都是那個王朝堵死了所有人上升的道路。其實老百姓和官員的心思都很簡單,那就是讓他們心中能有個念想。有了念想,就會怕死,也不想死。


  “說到底,當皇帝的,再吝嗇,依然要給所有人一雙鞋穿,別讓天下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由此最後心生那個舍得一身剮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念頭。


  “這一點,徐鳳年就做得很好。從北涼武將,到文官,再到老百姓,他的種種行為,都是在告訴那些北涼人,我徐鳳年有福,與你們同享;有難,與你們同當。”


  聽到這裏,皇帝沒來由輕聲說了一句:“這個年輕人,要是自己的兒子,該有多好,當年成為寡人的女婿也行啊。”


  齊陽龍哭笑不得,很想提醒皇帝陛下他才說過世上沒有“如果”二字啊。


  皇帝沉默著望向樓外,發呆許久,齊陽龍也陪著發呆。


  這個祥符元年,入秋以後讓很多人感到不好受,可事實上,更讓人難受的波瀾還在後頭。


  霜殺百草之時,會死很多人,其中會有許多已經撈到大富大貴之人。


  皇帝猛然轉過頭,淚流滿麵:“先生,寡人還不想死啊,還想再看一看這個天下,從南到北,再多看幾眼。多看一眼也好。”


  齊陽龍竟是無話可說,踮起腳尖,這才能夠拍一拍這位今日沒有穿龍袍的高大男子的肩膀。


  這幅畫麵,滑稽而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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