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聽潮湖神仙打架,鐵劍樓帝師論政(2)
對素王劍垂涎已久的竺魔頭嘿嘿一笑,但炙熱的眼神中竟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吳六鼎更是慌張起來,隻是他太清楚翠花的秉性,用言語是怎麽都勸不回來的,耗費幾大缸子的口水也徒勞,除非自己的劍術高過她。這一刻,出塚遊曆江湖多年的吳六鼎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過於知足了,總覺得自己會有一天登頂劍林,可以不用著急。吳六鼎看似慵懶散漫,但何嚐不是自負至極,以為己身天賦足以讓整個江湖等待那一天?
一直看著聽潮閣那邊景象的赫連老人突然說道:“我窮其一生所觀所學所悟,駁雜無序,如集珍寶無數,心中想要編織出一幅天衣無縫的寶簾,隻是受限於自身織工平平,有心無力。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無奈,我更是無奈,空有萬石米卻無炊具,因此一直沒有辦法把這幅簾子給世人看一看。”
老人轉頭望向年輕劍冠,緩緩說道:“原來以為可以由你吳六鼎來編織雙簾,隻是時不待我,我已經八十多歲了,沒有幾天可以活,未必能等到你劍道大悟的那一天,如今有幸碰上一個現成的……”
吳六鼎苦著臉道:“娶劍老爺爺,你這話放在心裏就好,何必說出來讓我傷心?”
老人微笑道:“咱們這些老頭子見著自家晚輩不上進,總是會恨其不爭的。”
吳六鼎歎了口氣,轉頭望向湖麵怔怔出神。
除了吳家劍塚內最具聲望地位的這幾人,曾經跟顧劍棠酣暢戰過一場的左手劍張鸞泰、跟祁嘉節在太安城一山難容二虎的劉堅之、杏子劍爐少主嶽卓武、西蜀韓半劍、劍僧崔眉公以及納蘭懷瑜幾位婦人,這些屹立劍林多年的風流人物,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座武庫旁的巔峰之戰。與世人心目中兩位頂尖高手交手必定驚天地泣鬼神的想象大不相同,除了秋絮如冬雪和湖麵微漾的旖旎風光,唯一醒目的畫麵讓吳家百餘人大多都如墜雲霧,覺得摸不著頭腦,即便是竺煌、赫連劍癡和公孫秀水這幾位頂尖劍客,視線也都跟隨那一物緩緩移動。
一顆棋子,高高拋起,尚未登頂而墜,卻依舊在往更高處躍去。
對此,眾人各有見解。昔年的南唐第一高手公孫秀水自言自語道:“那年輕藩王應該是打造了一副棋盤,這一子落子生根處,就是殺機生出之時,那長眉老人能否勝出,就看能否在棋子落地之前破開這棋局。”
風韻不減當年的納蘭懷瑜笑眯眯地道:“什麽棋盤棋局的,要我看啊,那年輕俊哥兒就是耍架子呢,怎麽風流倜儻怎麽來。到了他這種境界,再淺陋的招數被他用出,也可平地起雷,可不就是怎麽好看怎麽來?”
修習古劍幾近走火入魔的嶽卓武搖頭道:“那你還真是小看了此人。那位老前輩內裏劍氣橫生,境界修為未必就低於他徐鳳年,此舉必有深意,生死之戰,豈能兒戲?”
被吳六鼎經常喊為“崔大光頭”的劍僧背有一柄無鞘木劍“降龍木”,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感慨道:“這裏頭禪味兒真是足啊,讓貧僧記起了當年與龍樹禪師在兩禪寺後山的擦肩而過。老和尚滿身汙泥扛著鋤頭迎麵走來,笑著跟我打招呼,我隻當是寺中的普通僧人,就此錯過。事後想起,真真正正是琉璃身的得道之人了。難怪都說北涼徐家二十年虔誠禮佛,一飲一啄莫非因果。”
棋子開始下墜。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一場驚世大戰就要開啟時,赫連劍癡目露驚歎,冷不丁說道:“分明了。”
翠花重新閉上眼睛。竺煌幾乎同時心生感應,撇了撇嘴,神情複雜,似有激賞,也有不屑。其餘九十多人,寥寥幾人顯然要慢上半拍一拍,更多的還是不知其中玄妙,依然在等待雙方雷霆萬鈞的交鋒。
隻見那枚棋子輕輕落在了白眉老人的肩頭,老人的雙足開始陷入地麵,直到雙膝入地,才止住了極為緩慢的下墜勢頭。
隋斜穀從徐渭熊那邊收回視線,抬起手隨意拍碎那顆棋子。然後老人抬頭,語氣中隱約有些怒意:“你小子也好,王仙芝也罷,怎的到了你們這種裝神弄鬼的天人境界,都不如當年那麽幹脆利落了?嫌棄老夫不夠資格讓你們傾力出手?”
徐鳳年飄落在地,平靜地道:“當時王仙芝是如何看待那入城一劍的不好說,我是能不與前輩你拚命就不拚命的。”
隋斜穀冷笑問道:“如果我剛才出手對付徐渭熊這個大陣破綻,你是不是就願意拚命了?”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答問題,笑道:“老前輩這不是沒有出手嗎?”
隋斜穀沒有說話,但是徐鳳年一掠而去,身形擋在了徐渭熊身前。
隋斜穀先前沒有出手,但故意承受了這個小千世界全部的重量,否則一顆棋子怎麽可能讓他雙腿深陷?道教記載,曾有仙人以一葦壓頂不周山,結果讓整座山嶽崩裂。且不論此事真假,即便是真,也顯而易見,在一葦落在不周山上之前,大山肯定早已承受了難以計數的巨大壓力。隋斜穀比局外人都清楚,那小子設了一個局,他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殺向徐渭熊,一個是硬扛下這個小天地的分量。隋斜穀不管出於何種初衷,還是選擇了更為吃力的後者,這才讓老人在旁觀者眼中是輸了一籌給徐鳳年。
隋斜穀又不知如何想法,不願就此罷休,還要再戰一場。
聽潮閣樓裏傳來一陣嗡嗡響聲,如無數蚊蠅聚集在一起的細鳴。
徐鳳年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我會受傷,但你會死。
知曉其中意義的隋斜穀笑了,手指纏起一條長眉,輕輕打結,問道:“不試怎知?”
赫連老人重重歎了口氣,有些哀傷:“為何執意如此?世間劍道難道真要在這一代由盛轉衰嗎?”
聽潮閣內瞬間萬籟俱寂,僅有一劍掠出高樓。
名劍“蜀道”。
在褚祿山千騎開蜀之前,早有青衫劍客一人一劍開蜀。
徐鳳年踏出一步,膝蓋微蹲,右手雙指並攏,左手以握刀之姿握劍,直指隋斜穀,指向這個曾經跟羊皮裘老頭互換一臂仍未分出高下的吃劍劍客。
於李淳罡而言,天下再大事,一劍了之。對跟江湖愈行愈遠的徐鳳年來說,江湖再好,隻要他還是北涼王,那也是隻能隔岸相望的風景了。哪怕那個江湖裏,還留有羊皮裘老頭兒的背影、老黃的劍匣、溫華的木劍,他也隻能留在北涼,就像王仙芝留在武帝城。他在北涼,不去管天下事,可這不意味著誰都能來北涼做出過界之舉。
這一刻,聽潮湖湖麵上驀然有鋪滿整個湖麵的紫金蓮花怒放,不似人間物,恍恍惚惚,搖曳生姿,刹那塑就紫金身,一如當年高樹露。
隋斜穀仰天大笑,一氣驟然長吐,吐出了百年間吞食的千百劍氣。
武帝城那極為緩慢的入城一劍,王仙芝四個徒弟聯手,看似被於新郎攔下最後半劍,其實那一劍不過仍是半劍——有形卻無神意。
此時此刻才是隋斜穀想要問劍天下第一人的完整一劍。接著永徽年號尾巴的祥符元年即將入冬收尾。雖然新年號很喜慶,但顯然這一年並不安生,前半截與後半截有天壤之別。先有陳芝豹入京擔任兵部尚書,與徐家徹底劃清界限,是大喜事;然後是空懸已久的太子之位水落石出,分封諸王出京就藩,也順順當當,更是喜事;後有殷茂春主持官員大評,有條不紊,如庖丁解牛,無愧“隱相”之譽。若不是徐鳳年襲了北涼王,祥符元年的前半年盡是好事。然後便是多事之秋了:廣陵道大亂;兵部侍郎盧升象為帥;藩王靖難;兩位春秋百戰老將一個戰死,一個至今被困,十數萬精兵悍將就這麽打了個水漂;在霜降時分,尚未真正入冬,就聽說北莽百萬大軍要南下中原。如果不是北莽把西北作為切入口,離陽朝野估計就要焦頭爛額了,但盧升象的主帥位置無疑岌岌可危。“儒聖”曹長卿也在廣陵道東線露麵,跟廣陵王趙毅對峙,大戰一觸即發,就在這種時候,另一條更壯闊的大東線上,總領北地軍政的大柱國顧劍棠依舊按兵不動。蜀王陳芝豹如泥牛入海無消息,燕剌王趙炳存心隔岸觀火。作為國都的太安城,如果不是等來了暮年出仕的齊陽龍,在這個秋冬交替草木凋零的時節,恐怕早就人心惶惶。
太安城是實打實的寸土寸金,許多可以每日參與朝會的官員勞碌二十年,也不見得買得起一棟宅子,而且是越往後越買不起。前些年就有過一場慘劇,住處偏遠的某位官員為了趕上朝會點卯,竟然在清晨暴雨中溺死河道。當今天子號稱坐擁江山,卻是個近乎偏執的勤儉君王,而且對宗室勳貴也嚴加管束。以往朝代,皇親國戚侵占民產,開國之後不需要一代人就會愈演愈烈,在本朝卻極為罕見,就越發凸顯得坐龍椅的他異於其他帝王。然而皇帝陛下從不吝嗇對那些股肱重臣表露慷慨,除去那一撥“永徽之春”中出人頭地的寒庶書生,近年就有陳芝豹、盧白頡、盧升象這三位兵部大員,入京伊始就住上了一等一的朱門大宅,賞賜無數。但是這些人都比不上齊祭酒齊陽龍的宅子——舊主是在先帝手上被剝奪世襲罔替的一位郡王,嫡長子早已降爵為鎮國將軍。這不算什麽,為了照顧曾經自號“越地清饞”的齊陽龍,從不在禦膳房玩花樣的趙家天子專門在齊府內設置了一個越灶局,從舊東越境內找了兩位精於烹飪的大師傅,隻為了伺候齊祭酒的口味,因此齊陽龍連地方官新任京官的入鄉隨俗都省了。
齊府這麽一塊風水寶地,自然是讓滿城的達官顯貴趨之若鶩,人人都以能夠跨過齊府門檻為殊榮,而各自的身份高低、底蘊深淺,好事者喜歡以入府時間作為評判根據。一時間,齊府的大門成了龍門,這是張巨鹿當年執掌尚書省後也不曾出現的空前盛況,不過這也跟張首輔的不近人情有關係。齊祭酒則大不相同,齊陽龍不拒天子賜下的豪宅絹帛,也不拒同僚相贈的雅玩藏書,有人粗略估算過,就這麽不到一月的時光,齊府的“鐵劍琴膽”樓就收納了不下八十部皆是“計頁酬錢,一頁一金”的“奉書”。大奉王朝的奉版書,公認用紙考究、書體古樸、刻印俱佳。須知當今世間最負盛名的幾座私家藏書樓,能夠擁有百部奉版珍品,那都是家族數代人持之以恒去一擲千金的結果。
齊府,處處高掛大紅燈籠。
齊陽龍才送走了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兩人對坐暢飲了兩壇子陳釀老酒,此時獨自來到書樓的老人顯得紅光滿麵。他裹了件厚實的裘子,老人身材矮小瘦弱,尤其是在男兒多高健的北地,就有點不堪重負的味道。老人來到書架前,一路行來,沒有多看一眼那些價值連城的奉版孤本珍本,而是抽出一本顧劍棠托人送來的北涼地方誌,撰述者不詳。老人翻開之後,不知為何,讀著那些簡明扼要的文字,隻覺得一股孤憤之氣撲麵而來:“涼隴之地,冬極寒,多衣皮,雖得鼠褫陋皮亦深藏之,皆以厚毛為衣,每逢嚴冬,墮指裂膚,凍骨千裏。地極高,涼人耐寒忍饑,勇悍輕生,不畏死,貴壯賤老,善騎,上下崖如飛,渡江不用舟楫,浮馬而過,精絕射獵……”
老人蘸了蘸口水,一頁頁翻過,其間讀到一段:“其人長於鞍馬,最重甲兵。上馬嘯聚如風,下馬屯聚牧養,人人皆兵。涼地百萬戶,勝過江南千萬,擁此地者得天下。性情剛烈,寧折不彎,心易反複,懷柔不足以建功,非戰功尤為煊赫者,不足以攫取邊功,戍守門戶。我朝得此地,可控西北,策馬北上,指日可待。北莽得此地,不出十載,投鞭廣陵。”
老人不知不覺看完這本寫於多年前的方誌,神情感傷。老人已經知道是出自誰手了:弟子荀平,比元本溪和謝飛魚更讓他視為可托衣缽的一個讀書人。老人從不覺得有誰當得天妒英才一說,所謂的懷才不遇,必是才學不高所致,唯獨弟子荀平例外。如果荀平不曾早夭,老人相信自己根本就不用蹚這渾水。如今何止是一潭渾水,已是濁浪滔天的跡象了,任誰摻和其中,最好也是毀譽參半。老人感傷之餘,默默把這本書放回書架上。很快就有府上管事來稟報貴客登門,是托榮郡王趙徽關係走的後門。老人也不見絲毫厭煩,隻說隨後就到。那管事本想提醒自家老爺一聲那榮郡王可是京城一幹宗室勳貴的班頭人物,怠慢不得,隻是很快就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太安城數得著的世家,幾乎都有人拜訪齊府,“太平郡王”趙徽身為先帝的親弟,也僅是因為年事已高而未曾登門,想來這趟造訪的客人也無非是老郡王那一支的貴胄子弟,當不得自家老爺掃榻相迎,於是管事心情輕鬆地笑著離去。
片刻不得閑的齊陽龍走向主廳,看到幾個年輕背影正對著屋外的一對耳窩露透風水石指指點點。這是此地舊主留下的好物件,苦於實在難以搬走才給留下,否則這麽一對兩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在京城能賣到四十萬兩銀子。老人也不急著出聲打招呼,輕輕走去,看清楚那幾張側臉後,笑了笑,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吳士幀,父親吳靈素乃昔日的青羊宮宮主,如今已是北方道教的領袖,與龍虎山天師府劃江而治,兩禪寺就是此人親自封上山門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何況是吳士幀這個吳神仙的獨子。
王遠燃,是號稱離陽王朝內過手銀子最多的戶部尚書王雄貴的幼子,上次惹惱了身份相當的一大幫權貴子孫,給大動肝火的王尚書逼著去別人門口跪在雪地裏請罪,之後被丟入國子監,消停了差不多半年,如今大概算是重出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