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小酒肆高人論槍,清涼山有客擅闖(3)
老板娘當下就不樂意了。她從對話中聽出了一點端倪,可她半點不相信那公子哥是個歹人,誰讓他長得那麽俊呢。她一拍桌子,惱火地道:“說什麽呢,我這像是黑店嗎?!你們這些酒都是我親自端上來的,是才開封的新酒,你這孩子哪隻眼睛瞧見公子往酒水裏下毒了?”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老爺子,你真覺得你們爺孫仨是我一個人的對手?”
老人沒有言語,沒有半點鬆懈,但神情頹然。
行走江湖大半輩子,尤其是十多年來的亡命生涯,讓老人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和對危機的敏銳直覺。就在自己伸手握杆的那一瞬間,身邊這個原先氣機如同常人的年輕人釋放出的那一閃而逝的驚人氣機,讓老人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徐鳳年問道:“老爺子,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讓你去邊軍當一個傳授槍術的武官總教頭,但是你們孫家與賀武書的恩恩怨怨,我不會管,估計老人家你也不會願意別人插手。”
老人冷笑道:“這位來曆不明的公子哥,別以為有些武藝傍身,就口氣比天大了。老朽不是那黃口小兒,也知道咱們北涼軍武官總教頭已經是正四品的武將了,你若是說尋常教頭的位置,老朽還當你是身份不俗的將種子弟,信你一二,嘿,總教頭,是你說給就能給的?你當自己是經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了?”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李翰林這家夥如今在北涼道上這麽有名氣了?聽上去還是好名聲啊。
那個如臨大敵站在徐鳳年側麵的清秀少年看著這家夥可惡的笑臉,恨不得一杆子刺死他。
徐鳳年確實是不知道怎麽說服孫清秋,可這位老人對北涼軍而言極有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寶藏,用好了,能讓邊軍戰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以說,一個施展手腳將畢生造詣完全灌輸給北涼的孫清秋,哪怕隻是一個三品實力並且隨著年紀增長越發江河日下的老人,也比如今身為陵州副將的韓嶗山這位王繡師弟要更加有益於北涼!雖然這一切還隻是可能,但如果錯過了,那就連可能都沒有了。徐鳳年抬了抬手,這個動作很快就招致老人的迅猛出槍。這蠟杆子不見如何起勢,就斜向下精準狠辣地刺向徐鳳年的喉嚨,幹脆利落,而且透著孫家槍的精髓——一往無前。
結果,兩個少年就看到那蠟杆子槍頭在那人好幾寸外停下了,然後,這杆符合孫家獨門有去無回氣勢的蠟杆瞬間擠壓出一個大弧,當場崩斷!
一名緊身黑衣的年輕女子在徐鳳年抬手後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樹蔭中,看到這一幕後,身材玲瓏的她麵無表情。
她正是才從拂水房退出沒多久的死士樊小柴。
孫清秋拎著半截蠟杆子,掌心裂開,滿是鮮血。饒是老人已經確定自己不是此人敵手,可自己這一槍如此無功而返,還是太讓老人震撼驚悚了。
他自認這一槍,哪怕是那些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品高手,也絕對不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對待,何況這個坐著的年輕人紋絲不動,連氣機流轉都無絲毫異樣!
徐鳳年沒有看向樊小柴,隻是說道:“這段時日你就不用跟著了,帶著老先生去涼州邊境找到祿球兒。官職我已經定下來了,具體怎麽用孫家槍術,你讓祿球兒自己決定。”
然後徐鳳年笑問道:“老爺子,保管賺錢的無本買賣,你真不做?”
老人到底是豁達之人,略作思索後,就歎氣道:“反正都是身不由己,就看老天爺是不是要亡我孫家了,老朽心底也不相信賀武書一個魚龍幫舵主就能使喚得動公子你。”
徐鳳年鬆了口氣,試探性地問道:“要不咱倆把酒喝完,老爺子你們再動身?”
老人一屁股坐下:“喝,怎麽不喝!”
兩個少年戰戰兢兢坐回原位,尤其是那個清秀少年,都傻眼了,至於那個愣頭青的高大少年,則滿臉崇拜。
應該是真讓自己遇上傳說中的世外高人了!
原來先前這位公子哥所謂的“有一點點高”,是真的高啊!
這個雀躍無比的少年坐下後,火急火燎地問道:“高手公子哥,我爺爺總說我習武天賦不咋的,你眼光肯定比我爺爺還要高,要不幫我看一看,會不會其實是個練武奇才?”
徐鳳年看了眼少年,平淡地道:“照理說,你到了老爺子這個歲數,還要差一大截。”
少年張大嘴巴,仍然不死心,哭喪著臉追問道:“啥?高手公子哥,你可千萬別看走眼啊,再給仔細瞧瞧?”
徐鳳年笑著搖頭道:“走眼比不走眼要難。”
少年唉聲歎氣,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了。
那清秀少年掩著嘴偷笑。隻不過當那個不如當初那麽麵目可憎的高手往他這邊看來時,他下意識地就瞪了一眼。
徐鳳年笑道:“好好練槍,你會有大出息的,誰說女子不能練出剛猛無敵的一流槍術?”
“少年”漲紅了臉。
已經一驚一乍很多次的老板娘看了眼這位“少年”,難怪瞧著就像是個小娘。
婦人還真是傻大膽,玩笑著打趣道:“高手公子哥,可不許是高手就不付酒錢啊。”
徐鳳年掏出一小塊碎銀放在桌上,老板娘笑道:“呦,還真是沒多出一分銀子。高手公子哥,你都是高手了,就不能出手闊綽些?就不怕有損高手風度啊?”
不遠處,死士樊小柴回想起自己的種種遭遇,開始佩服這村野婦人的膽識氣魄了。
徐鳳年笑道:“當家才知油鹽貴,如今可沒那打腫臉充胖子的本錢了。”
徐鳳年突然看到頭頂那隻盤旋的青白隼,緩緩起身說道:“老爺子,我有事先走了,回頭在涼州邊境找你喝酒,相信應該還有機會的。”
孫清秋跟著站起身,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徐鳳年說完話後便一閃而逝,又讓婦人和兩個孫氏少年以為是遇上神仙鬼怪了。
樊小柴這時才冷硬地說道:“喝完酒,馬上趕赴邊關。”
孫清秋嗯了一聲。
高大少年看著這位姐姐,瞪大眼珠子,挪不開視線了。
女扮男裝的少女則有些豔羨,真是個好看至極的姐姐,就是給人的感覺太冷了。
坐在隔壁桌上的老板娘使勁拍了拍胸脯,嘖嘖道:“今天真是開眼界了。”
老人喝了口酒,眯起眼輕聲說道:“誰說不是呢。”
樊小柴站在綠蔭中閉目養神,直覺告訴她,應該是北莽出兵了。對於孫家三人的命運起伏,她沒有半點興趣。至於那個什麽魚龍幫的賀武書,對三人來說,就是一個原本恐怕一輩子都想殺卻殺不得的仇家,可她自己與仇家之間,更是相差雲泥。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別想親手殺死那個男人了,畢竟連王仙芝都沒能殺掉他,但是這不意味著那人就不會死,因為他要麵對的是整個北莽。
徐鳳年悄然返回了清涼山。正如樊小柴的預測,北莽確實開始驅兵南下了,還是分兵三路,各自撲向涼、幽、流三州。這與北涼方麵原先所料相差甚遠,因為敵方陣營多了一個臨時奪權上位的董胖子。死胖子高居南院大王之位,又因為北院大王在徐淮南死後一直空懸,原本連封疆大吏都說不上的董卓就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臣。北莽此次出兵,徐鳳年也不敢確定是太平令經略北涼的手筆,還是董卓刻意為之的胡攪蠻纏。很多時候都說以不變應萬變是聰明人擅長的笨法子,可這種涉及兩朝最終格局走勢的兵事,就像高手過招,不光比拚內力深淺,還要考校雙方的心機、設下的陷阱,尤為忌諱貪小失大,贏下一連串戰役卻輸掉大局的前車之鑒,不用去太遠的史書上翻,近在尺咫的春秋之中就有。徐鳳年之所以如此頭疼,說到底,還是北涼的家底遠遠比不上北莽。慕容女帝可以胸有成竹地三路開花,一邊讓拓跋菩薩領兵鎮壓北庭那些草原大悉剔,一邊用南朝精銳騎軍“撩撥”北涼,甚至還能分出大批人馬去屯兵東線,對顧劍棠一手打造出來的兩遼邊線虎視眈眈。當然,傻子也知道,最後的東線對峙,離陽和涼、莽三方皆是心知肚明,擺擺架子而已,否則不會連薊州北關的三個貿易集鎮都沒有關閉。獨自坐在聽潮湖湖心亭中的徐鳳年想到這裏,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自己這裏拿出兵靖難逼迫太安城就範,使之不得不解除漕糧入涼的禁運,並變相承認流州的名正言順和宋洞明的官職得來不正,朝廷就立馬還以顏色,幹脆連遮羞布都懶得找一塊了。據說薊州北邊的邊貿往來比往常還要熱鬧許多,而那個徐鳳年曾經揚言要將其剝皮抽筋的袁庭山,在風雲變幻之際,在被義父顧劍棠丟到薊州邊境後,更是平步青雲,如今都已經做到了手握四千北薊老卒的搗馬校尉,麾下大小衛所、戍堡二十餘座,同時身兼三郡治政大權,所轄疆域越來越向北涼靠攏。此子手中權柄之巨,幾乎等同半個刺史加上一個實權將軍,這無疑是離陽趙室對徐鳳年這個北涼藩王一種無言的嘲諷。尤其是薊州雁堡的長公子李火黎暴斃於快雪山莊後,在離陽王朝邊陲重地炙手可熱的袁庭山馬上就要成為雁堡的乘龍快婿,娶了那位豔名遠播又綽號“李家隼”的著名女子,而且袁庭山跟就藩遼地的大皇子趙武關係莫逆,可以說,袁庭山羽翼已豐,甚至連太安城權貴都不再簡單地以顧劍棠義子等閑視之。袁庭山才用了兩年時間,就從一條喪家犬,儼然成為王朝一顆熠熠生輝的將星,更有人暗中推波助瀾,將袁庭山抬高到徐鳳年命中宿敵的地位。
徐鳳年坐在亭中長椅上,膝蓋上擱著兩個棋盒,手中握有十幾顆圓潤可人的棋子,棋子浸染了他的體溫,不再沁涼。
徐鳳年的思緒飄到了那座小時候內心深處既恨且怕的太安城,笑了笑。就像小時候他總覺得清涼山已經是天底下最高的山,等走出涼州城,才知道武當八十一峰;走出北涼後,更是親眼目睹許多雄山闊水,隨著閱曆的增加,當年許多根深蒂固的心思念頭都不由自主地輕減了。
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進入太安城後,再後知後覺的遲鈍官員也察覺到了一絲風雨欲來的氣息。齊祭酒暫時隻是在國子監擔任一份閑差事,官職品秩甚至遠遠不如右祭酒晉蘭亭這個後生。更讓人難以捉摸的是,國子監轄有七學,在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後才得以新增武學,而學問之高齊天高的齊大祭酒,竟然偏偏就做了這個最不入流的武學監事!論流品,勉強能與國子學直講相當;論原先國子監內的交椅,門庭冷落的武學主事人,比起頗有實權的國子學官員,差了一整條京城禦道那麽遠。可事實上,那些個往日裏還算京城清流名士的直講,給齊陽龍提鞋都不配。這段時間,別說是國子監以晉蘭亭為首的六學大小官員近百人,就連國子監數萬學生都急紅了眼,家族門第屬於上等高品的,一夜之間就從國子學太學轉入武學;家世隻算京城中等的,都不用他們哭著喊著要進入武學,家中父輩早已開始用銀子打點門路。送銀子俗氣,可離陽王朝如此強盛,開創了千年未有的盛世局麵,京城更是富人雲集的天下首善之城,誰還沒有幾幅珍稀字畫?尤其是那些被某人印上“贗品”二字的,更是叩響禮部大佬們那幾座大門的最佳敲門磚。別管京城人嘴上怎麽怒罵北涼境內的那個年輕人,牽涉到真跡鑒定一事,那家夥的挑剔眼光很能服眾,隻要被他暴殄天物糟蹋為“贗品”的物件,十成十是真貨。再說了,年輕人雖然姓徐不姓趙,如今好歹也熬成了正兒八經的一方藩王,又打贏了公認天下無敵的王老怪,隻要有他的印章,甭管是方的還是圓的,一幅字畫,在京城板上釘釘能賣出一個讓人咋舌的天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