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小酒肆高人論槍,清涼山有客擅闖(1)
卦不敢算盡,隻因世道無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夢一場。
在幽涼兩州的接壤處,驛路岔口上有一座路邊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板娘以往都是被過路饞嘴的酒客拿眼神剜,這回變天了,是她狠狠盯著那個英俊非凡的年輕男子。此男子單身一人坐在那裏,叫了一壺酒,卻要了兩個杯子。她說沒酒杯,她家鋪子都是用大碗。他笑著說用碗也行的。婦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著怔怔出神的俊哥兒,心想他大概是記起了某個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
酒肆的生意越來越好,幾張桌子都坐滿了酒客,讓老板娘笑逐顏開,這在往日裏可是不常見的場景。她一邊吆喝著一邊端酒上肉,心裏打著小算盤,今天賺了幾分碎銀幾顆銅板,想著自家那個在私塾讀蒙學的最小的娃兒總嚷著要買筆墨,可以往家中哪裏消受得起這份支出,否則哪個良家婦人會樂意出來拋頭露麵,不都是寧肯麵朝黃土背朝天?現在總算能讓那孩子如願了。桌子坐滿了人,後頭還是不斷有人在這邊討酒喝,而且都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老板娘不得不連幾張凳子都給搬了出來。好在那些漢子也不覺得寒磣,隻顧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若是以往,在酒肆落腳的漢子多會一邊打量老板娘一邊調笑幾句。北涼女子本就豪邁剛烈不遜男子,隻要那些漢子手腳不過火,遞送酒水的時候被掐一把捏一下,老板娘也不會翻臉,不過,今天那些酒客都不約而同瞥向驛路東邊,像是在等人。
沒多久,酒肆這邊就聚集了不下二十號人,如此一來,那個獨占一桌的俊哥兒就顯得格外紮眼。一開始不是沒有人想著拚桌喝酒,隻是不知為何,見著那年輕公子哥的模樣氣韻後,就都下意識地躲開了。老板娘見著越來越多的酒客擁來,還多了些身穿綢緞的富貴人家,她就有些擔憂那個年輕男人。北涼是啥地兒,別的地方有個說法是一言不合拳腳相向,在這裏,人人都是被如刀子的風沙給熬出來的暴躁性子,說不定多看一眼就要大打出手。老板娘倒不是計較那年輕人讓自己少賺幾壺酒幾斤肉,而是怕他惹上麻煩吃了虧,這麽好看的俊哥兒,要是給人打得鼻青眼腫,她也瞧不過去。
老板娘正要擠出笑臉跟年輕人開那個口,不承想怕什麽來什麽,一幫腰間挎刀的魁梧壯漢就盯上了那張空出三個位置的桌子。婦人是真怕那年輕人不知江湖凶險,怕他覺著折了顏麵就要出口傷人,到時候刀劍無眼,就算有點家世依仗又如何,在北涼這麽多年,哪一年沒聽說過幾個讀書人給打得半死?北涼不比離陽其他地方,穿儒衫的根本不好使,佩涼刀的年輕人才震懾得住江湖人。隻不過老板娘也聽說了,似乎是年輕的北涼王下了一道“聖旨”,如今連將軍的子女也不敢私佩涼刀,甚至都很難見到有人在鬧市騎馬。老板娘不懂什麽憂國憂民,隻覺得北涼的世道確實好了些。老板娘鬆了口氣,因為那位年輕公子瞅著年紀不大,江湖經驗可不淺,主動跟那幾位凶神惡煞的漢子聊了幾句,然後笑著跟她多要了十斤綠蟻酒。那五個不像在正經行當討營生的中年漢子見年輕人識趣上道,倒也多出幾分笑臉。出門在外,隻要不是那些個將種子孫,也不是誰都敢在北涼境內拔刀啟釁的,何況將種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父輩多大的官帽子領多少兵,各自決定了他們是在一個郡縣內橫行霸道還是能在一州內耀武揚威。對北涼江湖人士而言,幾乎人人都吃過那些個將種子弟的苦頭,甚至時常無緣無故盯上某人,找個蹩腳理由說宰了就宰了,事後跟官府報備,無非是一句宵小之徒挾技行凶,我等身為北涼鐵騎的將校後代,怎可辱沒家風,自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反了,就是個死。當年在“人屠”治下的北涼三州,除了那些神仙真人修道之地的武當山還算蜚聲朝野,夠得上武林中的大門派,就再沒有誰能自稱江湖大宗了。之所以如此,還不都是給多如牛毛的將種門庭給禍害的?真有過硬把式高深武藝的江湖高手,都給聘請去當了看門狗,反過來為虎作倀打壓沒有身份靠山的江湖散人。幽州有個與“槍仙”王繡同鄉的孫家,族內子弟都紮得一手好槍,可就是由於不願意投靠官府和將種門戶,等到身為家族定海神針的家主一死,很快就被依附一位將軍的仇家帶兵剿殺,據說全家上下四十餘口人,就逃出去五六人。
見多了酒客來來往往的老板娘其實偶爾也會想,像她這般賣酒賺錢不容易,那些個混江湖的,平日裏看著豪氣幹雲,估計更不容易。
往東邊幽州方向舉目望去,隻見驛路盡頭揚起一陣塵土,老板娘僅是輕輕瞥了眼。驛路之上經常有北涼騎軍過往,她早就捉摸出門道了,看樣子,也就是一百多騎的架勢,這在咱們盛產鐵騎和大馬的北涼真不算什麽事。老板娘看到酒肆內外不管坐椅子的還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燒屁股似的站起來,眼神熾熱,比看見女子春光乍泄還來得入迷,這讓她有些納悶,難不成是什麽大人物駕臨?她隻是個隻賣得起綠蟻酒的鄉野村婦,江湖也好,廟堂也罷,很多東西就算聽進了耳朵也從不記在心上,一個每天數著那麽一小堆銅錢就知足的婦道人家,難道還要去替北涼王操心軍國大業不成?這段時日聽多了酒客嘮叨什麽吳家劍塚之類的,她也隻當耳邊風。她狠狠地盯著所有離開位置的酒客,生怕他們趁機腳底抹油,把酒錢給逃了。老板娘方才忙碌了半天,這會兒總算能歇口氣,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綠蟻酒的年輕人了。她抿著嘴笑,誰說隻準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歡多看幾眼英俊的男人。此時那人也跟著站起來,就站在驛路邊酒桌旁邊的大槐樹樹蔭下,雙手籠著袖口。她看著他的側臉,羨慕他生了一雙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時候也沒有尋常漢子那種恨不得吃人的眼光,幹淨得就像村子裏那口上了歲數的水井,撈上來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來釀酒更好。婦人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出聲,覺著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這份福氣,每天能給這樣俊俏的小哥兒盯著瞧,換成是她,都舍得少吃些飯食,攢錢去買那從未用過的胭脂水粉塗抹在臉上嘍。
老板娘所料不差,的確是一百騎從這裏往涼州境內走,隻不過連她這種從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騎的不同尋常。騎士都是用劍之人,既不像北涼騎軍那般披甲負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從那樣衣衫鮮亮,每個人的臉色都跟石頭一樣硬,許多劍士看著得有七十來歲高齡,可騎馬而過的時候,那腰杆就跟豎著的軍伍槍矛一樣,那股精神氣萬萬不是村裏老人能有的。尤其是當這一百騎幾乎同時望向酒肆時,不光是她這個老板娘嚇得往後退去,幾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為何,百餘劍客在為首那一騎目不斜視地策馬奔過後,都沒有停馬。老板娘如釋重負,不停下來才好,否則她還真不敢收他們的酒錢。
給吳家一百騎故意忽略的年輕藩王放下手臂,最終還是沒有出聲,但難免有些尷尬。他徐鳳年當然比在場諸人要知道更多,當頭一騎吳六鼎有心視而不見,之後的劍奴也就隻能跟著這位劍冠繼續前行。徐鳳年倒沒有惱火,坐下來繼續跟老板娘要了半斤綠蟻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吳家百騎領不領情無所謂,總不能非得自己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見過一麵的吳家太姥爺的分上,他也不會到涼州邊境上等候。既然吳六鼎這小子要擺架子,就讓他擺去,他徐鳳年也不至於給他穿什麽小鞋。
徐鳳年臉色平靜地喝著酒,心中思量著那吳家百騎的戰力。吳六鼎和第二騎翠花後頭的六七位,都稱得上入品的頂尖高手,要是在戰事膠著勝負隻在一線之間的關鍵時刻,給這百騎百劍一條直插敵方大將所在的平坦線路,誰攔得住?拓跋菩薩不用考慮,這位北莽武神隻要身在戰場,根本不需要誰替他護駕,洪敬岩應該也應付得下來,慕容寶鼎估計難。不過,兩軍對壘,這種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傳說在春秋中就很罕見了,尤其是隨著幾種便於組裝又威力驚人的大弩出現,很難有人能夠如演義小說那樣做到殺穿戰陣甚至幾進幾出的壯舉。要知道,數名銳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魚鳧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譽為“半百飛劍”,那就是在魚鳧弩去勢還未減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內,一根魚鳧弩就是一柄劍仙的飛劍,難以躲避,更別說正麵抗衡了。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樹露體魄……徐鳳年想到這裏,自嘲一笑,世上沒有什麽如果啊。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
酒肆那些來這裏碰運氣的家夥在一飽眼福後,都乘興而來乘興而去,許多人在結賬的時候都多掏了些酒錢給賣酒婦人。很快,人就走得幹幹淨淨,那幾個挎刀壯漢臨走前不忘對請客喝酒的徐鳳年示好地抱拳告辭。徐鳳年依舊坐著慢慢喝酒,雖說時不時跟婦人嘮嗑些莊稼收成的瑣碎言語,但自然不是對那老板娘有什麽非分之想,那風韻猶存的婦人也沒天真到以為這年輕人有何遐想。借著話頭,當下又沒有什麽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對麵,還拎了壇綠蟻酒,端了幾碟自製下酒菜,說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幾個銅錢。兩人閑聊之際,終於又趕來三個客人,一老兩小,都背著行囊提著木杆子,就在徐鳳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麽有錢人家,老人隻要半斤綠蟻酒,兩個少年隻能聞著酒香,眼巴巴看著家中長輩眯眼陶醉飲酒。
一個下巴上隱約有些青楂子的壯碩少年低聲問道:“爺爺,剛才咱們看到的那撥劍士,真是吳家劍塚的劍客嗎?”
老人點了點頭。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氣,唇紅齒白,倒像個女子,要是前些年給那些喜好男風的將種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涼境內許多座州郡大牢裏,還蹲著許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飯,比起以前的北涼實在是要講規矩太多。再說了,許多富人都搬出了北涼,今兒多了個流州的北涼道,真是難得的太平世道。
老板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澀的客人後,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氣少年,又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眼桌對麵的公子哥。嗯,還是眼前這位俊俏許多。這隨意一瞥,不承想給那公子哥抓了個正著。婦人看到他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忍俊不禁,也沒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兒媳婦的女子了,臉皮子薄不到哪裏去,婦人直爽地笑道:“公子,你長得可比咱村子裏最俏的閨女還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幾眼,公子你可別生氣啊。”
徐鳳年笑道:“老板娘,你瞅就瞅,我也管不住你的眼睛,可等會兒結賬能把零頭略去嗎?”
婦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壇子上好的綠蟻酒了,等會兒酒錢一個銅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讓我摸兩把捏兩下,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徐鳳年無奈地道:“老板娘你這生意做的,真是怎麽都不虧。”
婦人毫不遮掩爽朗的笑聲。徐鳳年看著她的笑臉,也跟著笑起來。西北邊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些煙雨裏長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轉柔腸的婉約,卻多了唯有這方水土才能養育出來的英氣。徐鳳年喜歡眼前婦人這樣的笑容,就像他喜歡北涼一樣。對在北涼長大的徐鳳年來說,祖籍所在的遼東,反而從來稱不上“家”。
隔壁清秀少年聽著徐鳳年跟婦人的談話,微微皺起眉頭。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板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鳳年並排而坐的老人則神情平靜,端著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閉眼聞一下酒香。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老人和兩個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著厚實的老繭,顯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緣故。徐鳳年自然早已看到,隻不過並不想去深究。窮習文富練武,這三人分明是常年練槍之人,至於為何如此寒酸落魄,連練習抖槍的槍杆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蠟杆子,誰家還沒有一本不願再去翻開的難念經書?
秀氣少年壓低嗓音,咬牙切齒地說道:“爺爺,聽說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賀的魔頭肯定也跟著,咱們咋辦?”
老人眼神複雜,低頭喝了口酒,抬起頭,語氣淡然地道:“先練好自己的槍術。就算他現在站在你們跟前,讓你們兩個刺出一百槍,你們也沒辦法傷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濕潤。健壯少年小聲道:“我咋聽說姓賀的加入了魚龍幫?還弄了個舵主當,比起他在荀家更不好惹了。”
老人瞪了一眼,結實少年馬上噤聲。那個秀氣少年眼睛一亮,老人沉聲道:“去中原也好,在魚龍幫也罷,你們當務之急是好好練槍。隻要爺爺還沒死,你們誰敢偷跑去找他報仇,我就把你們驅逐出家門!”
高大少年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就我這天賦,十輩子也練不好槍。”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話!當年王繡練了不過四十年槍,就是跟李老劍神並肩齊名的四大宗師之一了!年刀?顧劍棠練了一年就當上天下用刀第一人了?咱們那位繼王仙芝後登上天下第一寶座的王爺……”
說到這裏,老人頓時語塞,因為老人猛然發現,那位年輕藩王似乎還真沒有練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著笑,就連那個清秀少年也被逗樂了,臉上濃鬱的陰霾也淡了幾分。
老人搖了搖頭,繼續喝酒。
“爺爺,咱們涼刀,還有北蠻子的彎刀,加上南疆那邊燕剌王大軍的腰刀,並稱‘天下三大名刀’,你給說道說道唄?”
“練你的槍!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別人的,你就算隻有一杆木槍,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裏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對中原江湖更是充滿向往,委屈地道:“說一說又不掉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