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觀音宗舉宗入涼,徐鳳年探訪流州(6)
這一夜,徐鳳年在楊光鬥的帶路下,逛遍了流州刺史府邸的大小衙門。一幕幕挑燈熬夜的辛勞場景,一張張遠未老成世故的年輕臉孔,大量精幹郵卒出入這座戒備森嚴的府邸,讓人覺得這裏煥發著異常勃勃的生機。徐鳳年跟楊刺史大多時候都不會打攪衙內的官吏處理政事,很隨意地走走看看,更多是評論北莽那邊的調兵遣將。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名義上已經獨掌大權,雖然有慕容女帝給這個胖子撐腰,但短時間內未必就能把南朝兵馬整合完畢。春秋遺老給南朝帶去了完善的中原禮儀文化,為虎添翼,卻也一並帶去了許多北莽不曾有的諸多陋習,豪奢風氣猶勝北涼。別看北涼一聽說要打仗,陵州境內豪紳巨賈十去三四,北莽南朝往北邊跑路的達官顯貴何曾少了?趨利避害是人之天性。而且北莽南北對峙的格局根深蒂固,向來尖銳,南朝富人這麽折騰,紛紛依附北地的大草原權貴,無形中助長了北庭的氣焰,削弱了南朝本就疲軟的話事權,董卓這個胖子估計要清減好幾斤肉了。
徐鳳年和楊光鬥想到什麽就聊什麽,不知不覺就到了拂曉時分。楊光鬥這個正三品的邊疆大吏每天早晚都要各開一場長官議事,今天一身便服的徐鳳年順勢參與了旁聽,沒有坐在主位上,流州別駕一職依舊空懸,徐鳳年就坐在這個位置上。其餘一州重要屬官都已齊全,這些座位可不是誰都能坐上去的,在座諸位就不可能再是稚氣殘存的年輕人了,都是幽涼陵舊三州裏得到上等考評的官員,大多四五十歲,雖然銳氣注定不如年輕人,但各自政務熟稔,老馬駕車,可以首先保證草創而成的新流州不出現大的紕漏。這七八位官居四品五品的家夥,以前就沒有誰見過年輕藩王一麵,這也怪不得他們孤陋寡聞,畢竟升官之前品秩不高,又都是文官,以往哪裏有機會進入清涼山王府拜見大將軍徐驍和世子殿下徐鳳年。在這個消息阻塞而且又為尊者諱的世道,北涼的老百姓,恐怕絕大多數人都還不知道新涼王名字叫什麽。北涼真正稱得上婦孺皆知並且能報出姓名的人物,這十幾年來,徐驍不用多說,之後陳芝豹和褚祿山不相上下,袁左宗的名聲能與燕文鸞、鍾洪武等老將並肩,除此之外,就要輪到才華冠絕北涼的徐渭熊以及新近入涼的徐家媳婦王初冬。徐鳳年看著眼前那些眼袋浮腫卻要硬撐著正襟危坐的官員,上了年紀自然精力不濟,流州事務繁重,又在楊光鬥這麽個老狐狸眼皮子底下做官,加上整個北涼官場都盯著這邊,這幫老家夥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了。徐鳳年聽過了每人略帶顫音的稟報,並未就他們的政務發表什麽言論,而是打趣道:“諸位大多勞累了一整宿,就別虧待屁股了,放寬心坐好,怎麽舒服怎麽來,大膽靠著椅背便是。咱們北涼不興離陽官場那一套,沒有麵對上官就非得半片屁股落在椅子外的講究。”
楊光鬥率先踢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哈哈笑道:“本官可是被王爺拉著走了一整夜,兩條老腿酸得不行。”
反正有刺史大人做了出頭鳥,其餘官員頓時輕鬆許多,雖說還不敢如楊光鬥這般放縱不羈,卻也敢把屁股結結實實貼在椅麵上了,有幾位不約而同背靠椅子長舒一口氣。
徐鳳年笑了笑,繼續說道:“以前劉元季、尉鐵山這幫老將軍去清涼山拜年,他們跟徐驍見麵的情形,你們是沒瞧見過,尤其是拚酒的時候,跟市井潑皮無賴沒兩樣,本王也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以後本王還會經常來青蒼城打秋風,大夥兒都別拘謹。對了,柳典學,本王在這裏要給你打抱一次不平啊,千餘僧人進入流州,都需要經你的手安置,此事職責重大,可是暫設的禮房那邊人人都像是後娘養的,是哪個家夥把你們排擠到靠近茅廁的地兒的?說出來,本王幫你罵他幾句。”
流州典學從事柳珍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識地瞥向對麵兩位同僚,卻不敢出聲。在流州,他這個典學從事幾乎等同虛銜,並無幾分實權,誰家後生不幸跟了他,那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完全沒法子跟治中從事、功曹從事這些手握權柄的當權紅人相提並論,爭地盤當然也就爭不過他們,到現在他都沒能找到本該與自己搭檔處置一州學政的勸學從事。沒辦法,誰樂意捧著聖賢書去跟流民打交道?被柳珍瞥了眼的兩位官老爺頓時就坐立不安了,眼前這位看似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年輕藩王,那可是說收拾鍾洪武就收拾掉的北涼之主,連燕文鸞這幫邊軍大佬都給馴服了,北涼軍的改製,從頭到尾都順順利利,還有當初徐北枳連跳了七八級赴任陵州刺史,奪了經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肯挪窩的座位,更是直接就讓一正兩副三位陵州將軍保駕護航的,誰敢說個“不”字?要是被這麽個城府深沉的王爺盯上,估計能否活著走出流州都要兩說。
徐鳳年微笑道:“王兵曹、黃都官,兩位大人出了很多汗啊,這日頭還沒出來,就覺著熱了?若是身體不適,在流州水土不服,趁著本王在刺史府邸,想要告假的話,不需要刺史大人點頭,本王就準了。聽說你們兩位是親家,回陵州有個伴兒,倒是不怕路途寂寞。”
兵曹從事王秀青和都官從事黃玉成頓時汗如雨下,離開椅子後重重地跪在地上。盤腿而坐的楊光鬥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場景,既沒有雪中送炭幫兩位屬官在王爺跟前求情,也沒有落井下石說他們的壞話。徐鳳年收斂了笑意,一隻手肘擱在椅沿上,淡然道:“一個職掌流州境內駐兵的調令,一個負責監察州內百官,都是流州一等一的要職。你們兩個加在一起,不算字畫珍玩,送給李功德的銀子有六萬八千兩,這才求來了舉薦信,不過本王當時翻過你們的履曆,也查過你們的過往政績,可圈可點,這才答應下來。怎麽,太心疼銀子,這麽急著就要在流州刮地皮了?兩位大人也不知道晚一點下手?看來是這做官的道行還不夠爐火純青啊。王秀青,你所薦舉的扶風郡都尉餘萬慶和文輝縣令李昭壽,還有你黃玉成提拔的吳孝先、洪破蜀兩人,總計得手六千兩銀子,本王有沒有說錯?”
徐鳳年手指輕輕敲擊著椅沿。椅子材質是上等的黃花梨木,是青蒼城舊主人留下來的值錢物件,讓人看著就眼饞。徐鳳年不說話,身材高大不似文官反像武人的王秀青猶豫了下,正要說話,他的親家黃玉成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最終,兩位玩忽職守的流州新貴都沒有為自己辯駁半句。徐鳳年看到一名魁梧武將走入院子,按刀站在門外,是流州青蒼軍鎮校尉韋石灰,與臨謠軍鎮的領兵校尉一同出自龍象軍。徐鳳年站起身後說道:“本王曾經跟楊刺史說過,流州大小政務全權交由他操持,你們有什麽話就對刺史大人說去。”
徐鳳年走出屋子,跟著韋石灰和一隊精悍扈從出城,要去城外四十裏地一個地方見陳亮錫。
屋內長時間落針可聞,楊光鬥咳嗽一聲,把雙腳放下,踩在那雙剛剛從陵州金縷織造局那邊送來的官靴上,說道:“王大人、黃大人,都起來吧。法不外乎人情,流州百廢待興,這麽個大爛攤子,本官暫時實在是找不出不耽誤北涼大業的可用之才,你們就算是戴罪立功,回頭要是做出功績,本官再幫你們去跟王爺那邊說道說道。不過王爺在青蒼這段時日,你們還是別露麵了。”
王秀青站起身,臉色沉重。黃玉成搖搖晃晃站起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如喪考妣。哪怕刺史大人給了他們回旋餘地,可在王爺心目中落下了糟糕印象,真當是能夠將功補過的?黃玉成沒有這般幼稚,可終究還是要感激楊光鬥的安撫,深深作揖、彎腰低頭之時,眼角餘光瞥見親家王秀青還傻愣愣地挺直腰杆,也不好火上澆油,隻好假裝沒有看見。楊光鬥笑望向一臉不服氣的兵曹從事,也不氣惱,穿上靴子後踩了踩地麵,笑道:“王大人,是不是覺得這是本官在跟王爺唱白臉紅臉來著?”
性子剛烈的王秀青的確是如此認為的,不過沒有意料到刺史大人會如此直截了當,心底也有些錯愕,陰沉的臉色淡了幾分。
楊光鬥擺手哈哈笑道:“那你也太小瞧本官,更小瞧王爺了。本官沒有王爺的本事,查不出你們送出去多少銀子,更查不出你們受賄了多少銀子。其實在座的,大夥兒都心知肚明,流州是蠻荒之地,在此為官是苦差事,可油水再少,能夠把屁股撂在這個屋子裏的黃花梨木椅子上的,這官階品秩可是實打實的,連朝廷都認可了,咱們可是人人都收到過京城吏部文書的。本官呢,忙得焦頭爛額,很多事情能簡單了想就不複雜了想,餘萬慶、李昭壽、吳孝先和洪破蜀這四人,本官多少都聽說過,跟兩位大人差不多,家底不厚,都是砸鍋賣鐵才打通的門路,是好不容易才當上的官。”
話說到這裏,楊光鬥揉了揉下巴,忍俊不禁道:“四人中的李昭壽,本官最為熟悉,一個月前還跟他聊過,此人確實是滿肚子的學問。好笑的是,當時織造局才送來官服,靴子什麽都尚未送到,這小子穿著嶄新的袍子,搭著一雙破鞋,跟本官閑聊時,時不時就去摸胸前那塊手感柔順的官補子,就跟摸著了俊俏小娘子的臉蛋似的,看把他樂的。本官當時就想,放著陵州膏腴之地的下縣主簿不做,跑來流州當縣令,升了官卻破了財,這麽一號人物,總歸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心裏頭,總算還留有讀書人的風骨。”
楊光鬥望向王秀青,輕聲笑道:“知道你心中所想,無非是老子幫人要官,那是先看中他們的品行學識,老子錢囊裏多了銀子,卻也給北涼發掘了人才,兩全其美的好事情,你北涼王憑啥就拿捏著不放?王秀青,是不是這麽想的?”
王秀青也實誠硬氣,沉聲道:“不錯!”
楊光鬥搖頭道:“錯啦。你也好,甚至本官這個正三品的流州刺史也罷,做人做事,都沒能逃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毛病。舉個例子,就像本官手頭可用之人不多,事事捉襟見肘,你們按律本該被摘掉官帽子,卷鋪蓋滾回陵州,但我還得幫你們擦屁股,這就是我楊光鬥隻為流州一州之地考慮得失。但是,如果北涼道上每個兵曹都官都如你們兩位大人,還不用按著規矩走,久而久之,泥沙俱下,這北涼官場也就徹底烏煙瘴氣了。所以說,本官先前所講的法不外乎人情並不全對。人情得講,但人情這東西講多了,絕非長遠之計。陵州官場的前車之鑒,你們這幫在那裏十幾二十年沒能出人頭地的可憐家夥肯定比本官更深有體會。你們捫心自問,流州會不會變成第二個陵州?這會兒馬上就要打仗了,咱們這些連搖旗呐喊都不用去做的官老爺,就不要讓王爺這麽早就擔心這個了。啥時候滅了北莽,在座各位都近水樓台,人人去北莽撈個刺史過過癮,到時候再貪些銀子,本官就不信了,北涼王還會跟咱們斤斤計較?!”
王秀青咧嘴一笑,在座許多官員也都忍不住笑出聲。
柳珍玩笑道:“那咱們這幫老骨頭,可得多活幾年,要不然官帽子再多再大,也沒咱們的事啊。”
楊光鬥伸手指著屋內掌管流州錢糧簿書同時也是最年輕的一個官員:“秦天霞,你小子才四十歲出頭,你最占便宜,回頭季俸發下來,請咱們撮一頓。”
那人撓撓頭,苦著臉道:“倒不是下官舍不得這份俸祿,委實是家中有河東獅吼,不將俸祿寄回幽州那邊,她肯定要以為下官在流州采了野花,到時候可少不了往死裏一頓拾掇啊!刺史大人,你老行行好,讓咱們中家底子最厚的周大人請客,這家夥可瞧不上那點兒俸祿。”
一個體態肥胖的中年官員破口大罵道:“秦天霞,你放屁!昨天還跟我說你偷偷攢下四十幾兩的花酒錢了!”
滿堂哄然大笑,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