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元樸暗訪宋雛鳳,女帝南朝議軍政(2)
元本溪搖頭道:“我不是沒有想過整頓江湖勢力,隻不過當年先帝命徐驍馬踏江湖,開了一個不好的頭,之後朝廷雖然在禦前金刀侍衛中給江湖草莽留了不少官位,刑部和趙勾兩處也多有分發護身符,送出相當數目的銅黃繡鯉袋,可是比起北莽女帝的氣魄,還是相形見絀。雖說讓心高氣傲的頂尖武夫不惜生死去聯手刺殺某人是癡心妄想,但在一場戰事中減少甲士死亡並不難。然而兩件事讓我徹底打消了念頭。一是皇帝陛下心中的那份文脈正統,加上宦官韓生宣的阻撓,以及柳蒿師那份太安城內唯我獨尊的心態。第二件事是徐驍收繳天下秘籍入庫,並定下傳首江湖的規矩,從此奠定了廟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調子,導致我朝無法造就北莽那種溪流融入大江的氣象。”
元本溪歎了口氣,晃了晃酒壺,望向年紀輕輕的宋恪禮,沉聲說道:“聰明人做大事,手段未必有多複雜,甚至往往很簡單,但隻有一點不能出錯,那就是眼中所看到的遠處和腳下所走的道路,都得是對的。真正難的,是‘知易行難’的這個‘難’字。你祖輩父輩兩位夫子聯袂稱雄文壇,打壓他人,未必不知此舉有礙士林風氣,為何?放不下一家榮辱罷了。當今天子不采納李當心的新曆,未必是不憐天下百姓,為何?放不下一姓興衰而已。曹長卿之風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這位大官子三番兩次進入皇宮,隻要他殺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兩次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曹長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與那故人舍不得我輩儒生風流早早被風吹雨打散而已。”
元本溪由衷地感慨道:“人有所執,則癡,則真。其中好壞,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意味的?”
宋恪禮正要繼續請教,元本溪卻已經沒有了說話的想法,隻是自言自語道:“江湖如何,大抵已經被人蓋棺論定。廟堂上如何,在本朝也會有一個了斷。以後我元本溪與李義山、納蘭右慈這種謀士也成絕響,至於帝師,就更成奢望了。”
隨後的一路南下雲淡風輕,大將軍閻震春和他的三萬閻家騎軍已成往事,朝廷仍在調兵遣將,短時間內並無戰事,而且那些馬賊一夜之間都消失不見,馬車走得無驚無險,甚至可以說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散倉那處戰場。
元本溪走出馬車,沒有馬上走向雙方投入了五萬騎兵的沙場,而是來到那個西楚重騎兵人馬停留的地方。離陽唯有北涼、薊州和兩遼出大馬,西楚戰馬先天不如這三地,而且重騎兵趕赴戰場,也是常人想象中那種氣勢如虹一路疾馳,而是需要大量的負重騾馬和眾多輔兵。重騎兵在投入戰場之前,騎卒不披甲不上馬,隻隱蔽於距離戰場不遠不近的場所,安靜等待時機。然而,一旦讓要求苛刻的重騎兵完成蓄勢衝鋒,那種匯聚在一起的巨大衝撞力,無與倫比!可以說,重騎軍就像每一位騎軍統帥都試圖金屋藏嬌的女子,更是敵軍統領最不希望碰上的可怕“情敵”。
元本溪按照這支重騎軍參與戰事的行軍路線緩緩步行,一直走到最終戰場,然後蹲下身,閉上眼睛。
他似乎可以看到那場騎軍大戰中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悲壯畫麵。
輕騎戰至最後,西楚重騎殺出。
已換了數匹戰馬的閻震春滿身鮮血,視死如歸,帶著一直護駕所剩不多的親衛騎兵,率先迎向重騎。
有馬者繼續騎戰,進行最後一次衝鋒對撞。
已經沒有戰馬騎乘的閻家騎卒便步戰結陣,一同迎向那支勢不可當的鐵甲洪流。
在大局已定後,已經同樣倦怠至極的西楚輕騎繼續咬牙追殺。
閻震春首先戰死,甚至沒有留下全屍。
將官隨後盡死。
許多無力再戰的閻家騎卒,木然地看著敵人馬背上的槍矛刺來,或者是怔怔地看著那些西楚“步卒”的大刀砍下。
眾多被鮮血浸透的旗幟倒在戰場上。
有騎卒死前竭力伸手握住了旗幟一角。
大戰過後,西楚那名沒有親上戰場的年輕統帥有條不紊地下令給輔將處置後事。年輕人並沒有一戰成名天下知的喜悅,隻是獨自坐在地上,環視四周,默默地低下頭,抬起手臂擦拭淚水。
既是為西楚兒郎,也是為敵對陣營的閻家騎軍。
武當有八十一峰朝大頂之壯觀,卻也不是峰峰都築有道觀,不是山山皆有道人修行,其中位置靠北的小柱峰,借著那位北涼王在山上大興土木的東風,得以新建了一座道觀,觀主是老道人宋知命年紀最小的徒弟韓桂。這位年輕道人修心不修力,連老掌教王重樓都給過一句“此子正心誠意,將來愈行愈遠”的評語。不過,即便武當山風淳樸,可韓桂既不會煉丹,也不會符籙,甚至連那占卜卦數的本事也稀鬆平常,故而宋知命一直不準這名閉關弟子“開峰”。當然,以從前武當山的香火,更多的還是有心也無力,以至於王重樓仙逝之後,掌教都由洪洗象變成了李玉斧,韓桂仍是不溫不火地修仙問道。
青山觀雖是新落成,但韓桂本就不是什麽長袖善舞的玲瓏人,經過初期各峰道觀的熱鬧恭賀後,位置偏遠的小柱峰很快就沉寂下去,青山觀的香客更是寥寥無幾,一旬下來屈指可數。倒是有個孩子經常跑來青山觀嬉耍,跟掃地道童漸漸熟絡起來,後來又帶了個年輕人來上過香,據說是他的師父。觀主韓桂年幼登山,潛心研習典籍,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也認不得那個出手算不得闊綽的香客。香客第三次入山敬香時,韓桂甚至依舊沒認出來,反而是掃地的弟子記住了那人的臉龐,偷偷小聲提醒,韓桂才急忙跨出門檻,喊住了那個細看之下氣韻不俗的公子哥,說是道觀簡陋唯有粗茶迎客。那位豐神俊朗如謫仙的香客沒有拒絕,笑著答應下來。韓桂煮得一手好茶,茶是山上野茶,韓桂煮茶也不似那些規矩煩瑣的江南名士,不講究烹茶之水。兩人對飲,自稱涼州人士徐奇的香客並不多話,隻稱讚了茶味幽遠,韓桂也不知如何客套寒暄,隻能一笑置之。
在他們飲茶的時候,那個時不時跑來小柱峰玩的孩子跟韓桂的徒弟清心,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孩子,坐在大殿外的石階上聊著天。清心別看年紀小,而且在青山觀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課業和活計,可輩分在武當各峰都不算低。老掌教王重樓那幾位,在山上輩分最高,隻不過隨著歲數最大的宋知命離世,如今僅剩下陳繇和俞興瑞兩位年邁真人,接下來便是新掌教李玉斧這一輩。因為上一輩收徒甚少,韓桂作為宋知命六位弟子之一,跟李掌教輩分相當,接下來便輪到“清”字輩。武當山上有四十餘人,雖說有人數漸長的跡象,可小道童清心若是前往蓮花峰、玉珠峰那幾個香火鼎盛的地方,許多不惑之年的中年道士甚至都有可能喊一聲師叔。小道士清心戴著武當常見的洞玄巾,頂有寸餘棉帛折疊,巾麵繪有祥雲,如竹簡垂於後,師法於仙人呂祖。此刻小道士正在跟新結識的同齡夥伴說自己也一知半解的養生之道:“今日就是秋分啦,我教典籍《天素調理真論》記載,至此雷始收聲,陰氣漸盛,我輩當早臥早起,與雞俱興。而且我師父說過,秋季燥熱也分溫燥、涼燥,得多在登高望遠的地方勤快吐納,叩齒咽津。養生之法,概而論之,就是‘斂藏’二字……”
聽著道童文縐縐言語的另外一個孩子咿呀嗯啊著,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不過還是好奇地問道:“既然以後很少打雷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多起來了?那你們道士會不會忙著下山去除妖捉鬼?”
清心翻了個白眼,雞同鴨講讓他有些生悶氣。
那個自知犯錯的孩子撓撓頭,不知所措。
清心不願跟這家夥斤斤計較,突然一臉嘴饞樣,還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低聲道:“地龍,我跟你講啊,小蓮花峰上有一大片柿子林,馬上就要紅透了,好吃得緊!我跟幾個師兄和其他峰上的師侄都商量好了,什麽時候去摘柿子,你去不去?你想去的話,我就算你一個。”
餘地龍訝異地道:“小蓮花峰?不是你們上任掌教洪仙人一個人的修道之地嗎?你也敢去偷柿子?”
清心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師父,然後又將嗓音壓低了幾分嗓音:“小師叔祖沒飛升前,咱們去摘柿子沒啥事,小師叔祖還會親自幫咱們上樹摘哩!唉,可惜小師叔祖飛升後,掌管戒律的陳師伯祖就不怎麽讓人去那兒了,前些時候不知為何還下了一道禁山令。可那裏的柿子,真的特別甜特別好吃!”
說到這裏,小道士驀然紅了眼睛,趕忙抬起袖口擦眼睛。
餘地龍嘿嘿笑道:“想吃柿子都能想哭了?有點出息好不好!沒事,我趕明兒幫你摘去,包管你吃夠!”
小道士瞪了他一眼:“我是想念咱們小師叔祖了!”
這邊又是柿子又是小師叔祖的,那邊韓桂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歎息一聲,有些失神。還記得當年這個時節,騎牛放牛的小師叔每次見著他們這些後輩,都會變著法兒地從袖子裏掏出幾個紅燦燦的柿子來,遞給他們之前,還不忘用袖子輕輕地擦了又擦。
徐奇,或者說是徐鳳年,輕聲說道:“韓道長,我略懂堪輿皮毛,知曉小柱峰的山勢水脈疏密有致,在武當山也屬於有數的洞天福地,恕我冒昧說一句,怎麽青山觀建成是建成了,香火卻這般稀少?”
韓桂雖然不諳人情世故,其實道心通透,立即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灑然笑道:“照理說,小柱峰風水確實很好,本該交由‘清’字輩一位天資極佳的大弟子來‘開宗立派’,隻不過當年小師叔大概是跟小道開玩笑,說小柱峰的桂花尤其香,冠絕諸峰,小道俗名裏有個‘桂’字,命裏該有。說心裏話,不提其他,就說青山觀內的塑像供桌,都是銅鑄鎏金,價值不菲,不怕徐公子笑話,小道這些天當真是怕那賊人惦記上,到時候小道就算拚了命阻攔也攔不下啊。其實就小道自身而言,何處讀書不是讀,何處修道不是修,畢竟人生在世,吃不過幾碗飯,穿不過一身衣,睡不過一張床。”
徐鳳年打趣道:“韓道長作為修道之人,也計較那些黃白物件?難道不該是隻要是身外之物,便一物不許牽掛嗎?”
韓桂爽朗大笑,擺手道:“錯啦錯啦,‘仙人’,還有一半是人,至於‘真人’,更是重在‘真’字。”
徐鳳年似乎一臉不悅,皺了皺眉頭,沉聲道:“恕我愚昧,不解真味,還望道長解惑。”
韓桂並未在意這位徐公子的陰鬱神情,笑著緩緩說道:“睡一覺睜雙眼食三餐,勤四體耕五穀尊六親,這些都是一個人的本分,並非身份高便可不做。道人雖是出世之人,可那登仙之路畢竟前途渺茫,咱們修道,說是修長生大道,其實在小道看來,是在修一個‘道理’。打個比方,一人在家,看住家中物件,不丟不壞,就是‘道理’。若是借宿,護著院中物件不被偷竊擄搶,更該如此。小道便是這青山觀的過客,更是那人世間的借宿之人。丟了鎏金雕像,小道如果會點石成金的手段,賠得起,倒也不會心疼,可小道隻會修道,不會生財,既然賠不起,那就要心疼。”
徐鳳年會心笑道:“道長的這個‘道理’,很俗,但是不壞。”
韓桂笑著隨口說了一句:“有個俗念頭,想做長生人。”
徐鳳年雙指摩挲著瓷杯邊沿,輕聲說道:“我倒是遇過幾個能長生卻不願長生的人。”
韓桂也沒覺得這位公子哥是在誇誇其談,由衷地感歎道:“可惜小道上山之後就不曾下過山,學不來兩位師叔,以後若是有機會,定會下山去瞧一瞧。”
徐鳳年笑了笑,喝了一大口茶,掃去許多心中積鬱,然後向韓桂“請教”了許多修道養生的學問,後者對答如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無半點藏私。
日頭西斜,天色漸晚,台階上的兩個孩子已經由坐著變蹲著再變站著,再由站著變躺著趴著,沒奈何各自的師父談興頗濃,一時半會兒還沒有收工的跡象,百無聊賴之下,餘地龍跟清心都開始打瞌睡。餘地龍覺著幹等也不是個事兒,隻好用幾樣在清涼山王府嚐過的吃食來幫小道士解乏,什麽青蘿卜陳皮鴨湯,什麽桃花燜鱖魚,清心也不知道到底是個啥滋味,可光聽著就口水直流。
徐鳳年看了眼滿院暮色,站起身,抱歉地道:“今日多有叨擾,耽誤道長修行了。”
韓桂跟著站起,搖頭笑道:“不妨事,徐公子閑暇時可以多來青山觀坐坐,尤其是出冬筍的時候。”
徐鳳年的回答比較煞風景,他一板一眼地說道:“短時間內多半是沒有機會來此做客了。”
韓桂愣了一下,也不知該怎樣接話,徐鳳年笑道:“我家藏書頗豐,回頭讓人給青山觀送些書籍,就當給道長借閱。”
韓桂嗯了一聲。
餘地龍看到師父總算要打道回府,蹦了起來,笑道:“走嘍。清心,回頭找你玩啊。”
小道童趕忙起身,小跑到台階下,跟著師父一起把那位徐公子送出觀外。
看著一大一小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小道士滿臉的戀戀不舍。
“師父,跟那位公子聊啥呢?”
“徐公子向師父請教一篇文章,內容博大精深,與其說是師父在解惑,不如說是徐公子在授業,像是一門導引術。唉,若是真想將其鑽研透徹,短則十年,長則窮其一生,看來不用急著下山了。”
“這麽難學?師父,那就別學了唄,天底下那麽多書籍,哪能本本都讀明白。”
“這一篇不太一樣。”
“師父,那你千萬別教我這篇!你都要讀十年,那我還不得一百年都下不了武當山,我不幹!”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不想做飯嗎?”
“哈,哈哈。”
“算了,今天師父親自動手,省得你撒鹽沒個輕重。”
“……”
“對了,切記,修道之人不可終日遊蕩,做空軀殼。去,趁著師父做飯的工夫,把《遵生九箋》抄寫兩遍。”
“……”
徐鳳年和餘地龍沿著新辟的石徑小路走下小柱峰,餘地龍忍不住開口問道:“師父,你說世上真的有鬼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