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賣炭妞雨夜攔道,擺碗男橫空出世(1)
秋風之中,兩騎南下,但不是直接回到涼州州城,而是轉向了幽州胭脂郡。
碧山縣的傍晚,驟然間大雨磅礴。
被淋成落湯雞的徐鳳年叩響門扉,等了半天才等到開門,望著女子那張冷淡的臉龐,笑道:“餓了。”
女子冷笑道:“巧了,我也沒吃飯。”
徐鳳年腳下抹油,從撐傘的女子身邊滑過,“我做去。”
餘地龍一輩子都沒能忘記當時那一幕,當時孩子隻覺得這個絕美的女子要麽是皇後娘娘,要麽就是比武評十人加在一起還要厲害的高手,否則就說不通了。
日後的“陸地蛟龍”,也正是這個時候才覺得自己的師父,還是有活人氣的。
秋雨陣陣,餘地龍覺著這個師父就像是一個跑來打秋風的無賴。
孩子沒敢進屋,蹲坐在門檻外的台階上,抬頭望去。屋簷下掛著一張青黑色的雨幕,劈裏啪啦砸在地麵上的雨水濺在褲管上,餘地龍輕輕歎了口氣,突然有些想念那個背著大木劍匣的姐姐了。聽到細碎的腳步聲,餘地龍轉過身,看到那個不知道該喊姐姐還是姨嬸的女子拎了兩條小板凳,一條放在他身邊,一條她自己坐著。餘地龍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板凳上,規規矩矩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在此“寡居”的裴南葦看著孩子的刻板坐姿,輕聲問道:“你是做什麽的?”
餘地龍很認真想了想,靦腆說道:“是我師父的徒弟。”
裴南葦被逗笑,“難不成還能是你師父的師父?”
餘地龍微微張大嘴巴,有些臉紅。
裴南葦不再說話,跟著這個孩子一起望著院子裏的泥濘,自言自語道:“本來該鋪上石板的。才從燕窩子嶺挖來的十幾斤花泥,就這麽給澆沒了。”
餘地龍聽著她的碎碎念,也不覺得有多煩,興許自幼便是孤兒的緣故,餘地龍有種陌生的溫暖。
兩人身後傳來嗓音,“吃飯了。”
小方桌那邊,徐鳳年已經端上飯菜,也擺好了碗筷,裴南葦和餘地龍拎著板凳走入屋內。裴南葦跟徐鳳年相對而坐,孩子思索了一下,沒敢上桌吃飯,隻是捧著碗坐到門檻上,繼續看著雨水砸在泥濘中。這一刻,打從記事起就念想著長大後要攢夠造房子錢的孩子,打定主意以後如果要造,就按照這個院子的模樣。
“還知道回來?”
“嗯。”
“出去做什麽了?是一統江湖了,還是殺了離陽皇帝,或者是踏平北莽了?”
“這倒是沒有。不過你沒聽說消息?”
“一個市井百姓,該聽說什麽?”
“出去跟王仙芝打了一架,僥幸活下來。然後去了一趟東海武帝城,取走了所有兵器。回北涼的路上遇見了吳家劍塚的太姥爺,在清涼山待了不到一天,就跑去涼州北邊,最後就坐在這裏跟你吃飯了。”
“真是忙。”
“就是沒怎麽掙到銀子拿回來。米缸裏還是上次朱正立扛來的那袋子米吧?吃得這麽少,可也沒見你瘦了。接下來又到了養秋膘的時節,你悠著點。瘦了還能穿舊衣服,不過就是寬鬆點,胖了那就得多出一筆開銷。”
啪!一聲重響。餘地龍趕忙轉頭望去,看到她把手中筷子狠狠拍在了桌上。
“碧山縣縣衙已經停了你的俸祿,我月初去拿過,他們不肯給。還說你無故告假,跑去武當山散心,胭脂郡太守聽說後大為震怒,好像要罷你的官。”
“再去拿一次試試看。”
“你確定不會白跑一趟?”
“拿不到就算了,反正月俸還不到十兩銀子。”
啪!
這次是拍碗了。
餘地龍突然有些想笑。
之後,徐鳳年洗過了碗筷盤子,出乎餘地龍意料,這個師父沒有在這個小縣城過多逗留,蹭了頓飯就在夜雨中離開,那女子也沒有挽留,隻是在他們離開屋子前,拎出了一頂箬竹葉編織而成的雨笠和一件蓑衣,卻不是給餘地龍的師父,而是交給了孩子,不由分說讓他披戴上。餘地龍怯生生看了眼師父,徐鳳年一笑置之。兩騎馬蹄踩踏在巷弄的青石板地麵上,因為是大雨夜,馬蹄聲都給遮蔽,並不引人注意。別看餘地龍身材瘦弱,其實根骨堅韌異常,戴青笠披蓑衣,絲毫不覺得沉重累贅,隻不過不合身,看著確實滑稽可笑。餘地龍回頭看了眼那座院子,不知為何,孩子對北涼王府沒有半點依賴,更不會當成自己的家,但是偏偏對這棟簡陋院子心生親近,心底還有個不好與人言說的古怪念頭:那女子若是自己的娘親就好了。
餘地龍壯起膽子喊道:“師父。”
徐鳳年放緩馬速,略微疑惑望著這個眼睛很大的孩子。
餘地龍急中生智,把到嘴邊的話吞回去,問道:“咱們去哪兒?”
徐鳳年淡然道:“武當山。我要在那邊一處洞天福地穩固體魄神氣。”
餘地龍既然可以看出王生和呂雲長的氣勢粗細,跟師父朝夕相處,當然也知道了一個秘密:師父身上的氣勢一直在下墜,簡單來說,那就是師父的武道修為像是竹籃打水,一直在漏水,如果不抓緊修補,就會滴水不剩,指不定還會對籃子本身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傷。這也是褚祿山在懷陽關要提出五百騎護駕的原因。死戰王仙芝,殺趙黃巢,兵臨武帝城,對敵吳見,不同階段的徐鳳年,實力都是江河日下,若非如此,吳家劍塚的太姥爺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在幽州、河州邊境上假裝攔路為難徐鳳年。
餘地龍突然一臉凝重,轉頭又喊了一聲師父。
徐鳳年點了點頭,率先在這條僻靜泥路上停下馬。
餘地龍瞪大眼睛,看到十數丈外的那名不速之客,是個白衣赤足的年輕女子。按照常理,大雨直下,本該衣襟濕透,可她卻雙腳離地幾尺,衣袂飄飄,身後有白虹結成一尊無上玄妙的寶瓶身。如此一來,她散發出來的光輝,就像是一輪降臨人間的滿月。餘地龍頓時如臨大敵,女子這份氣勢,雖然不如那個臥蠶眉的北涼騎軍大統領來得剛烈駭人,但是要更加幽深綿長。徐鳳年麵無表情地盯著這個一路“撿漏”的南海觀音宗練氣天才。她先是在幽燕山莊湖上強行順手牽羊擄走了百柄長劍,後來在神武城外坐山觀虎鬥,大概是想著渾水摸魚,不承想韓生宣突兀死在隋斜穀的借劍之下,她沒能成功吸取自己死後潰散的氣數,隨後不見蹤跡,但是在他戰勝王仙芝後,這女子就開始吸納自己不斷流失的氣機,若說養秋膘的本事,天底下可沒有哪個老饕比得上這位綽號“賣炭妞”的娘們兒了。隻不過徐鳳年當初跟南海觀音宗那老嫗有過一樁約定,對方還算客氣,徐鳳年就沒有刻意阻止這女子的“偷竊”舉動。世間人人自有惡業福緣,徐鳳年也沒覺得非要獨占江湖氣運,隻要不招惹到他頭上,那麽是這位跟王生一樣天生劍胎的古怪女子躋身劍仙,以此成為武林魁首,還是軒轅青鋒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拔得頭籌,又與他何關?
賣炭妞獲得徐鳳年遺失氣機後尤為如魚得水,比起幽燕山莊要高出太多境界,現身後跟徐鳳年對視,嘴角勾起一個居高臨下的玩味笑意,伸出一手,在身前抹過。
如鋪展開來一幅由天人執筆的錦繡畫卷。
在賣炭妞手下出現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縹緲身影,有東海打潮的魁梧老者王仙芝,有牽驢拎桃枝的鄧太阿,有舉棋不定凝神長考的西楚官子曹長卿,有滿袖紅絲飄搖的人貓韓生宣,有與青鳥有幾分相似的持槍男子,有負手禦劍而行的李淳罡……
這幅人物長卷“畫”有四十幾人,無一不是江湖百年以來的大風流人物。
圖案晦暗的,是身死之人。仍然熠熠生輝的,則是依舊在世之人。
徐鳳年絕大多數都認識,在長卷舒展之後,他自身就位列長卷第二位,第三位是拓跋菩薩。隻是那些已經逝去的人物位置不變,人間健在之人的畫像則開始悄然變更席位,讓人眼花繚亂。最為顯著的變動,無疑是拓跋菩薩擠掉了他徐鳳年的榜眼位置,成為長卷左手第二人。其中又有黃三甲的突然上榜,呈現出或明或暗的不詳景象,而且這位春秋大魔頭色彩絢爛,與其他人的黑白又有不同。
賣炭妞抖摟了這一手後,笑嘻嘻道:“這可是咱們觀音宗的鎮山重器,既能降妖除魔,也能敕仙請神。當年我師父,嗯,就是被李淳罡打敗的那位,本是該在春秋之中憑借此物大放光彩的。”
徐鳳年平靜道:“我知道,是陸地朝仙圖。”
賣炭妞嘖嘖道:“行啊,徐鳳年,連這個也聽說過?”
徐鳳年默不作聲。
來曆不明的賣炭妞嘿嘿一笑,一根纖細手指點了點畫卷榜首的人物,“徐鳳年,你就不想知道此人是誰?”
徐鳳年搖了搖頭。
白衣女子眯起眼,自說自話,“一物降一物,當年那無名道人封住了舉世無敵的高樹露,龍虎山天師府鎮壓了逐鹿山魔頭劉鬆濤,王仙芝壓製了李淳罡,到頭來你又降服了王仙芝。那麽你就不好奇接下來是誰克你?”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
賣炭妞微微訝異,喲了一聲,看著畫卷中憑空浮現出一個新鮮畫像,瞥了眼餘地龍,然後盯著徐鳳年繼續說道:“徐鳳年,你就一點都不想知道,同為呂祖轉世的齊玄幀和洪洗象,他們的出世在世,所彈壓之人是誰?”
徐鳳年望向畫卷居首的那個畫像,與其他人物不太一致,此人模糊不清,依稀可見他穿了一身儒士文衫,盤膝而坐,垂首凝視著身前擺著的一隻白水碗,大概有半碗水,水麵微漾。
一直在唱獨角戲的賣炭妞不知疲倦地問道:“徐鳳年,我問你,為何百年以來三教聖人,唯獨以儒聖最難橫空出世?軒轅敬城躋身此境不到半個時辰,黃龍士也是如此,即便是曹長卿,也是個將死之人。”
徐鳳年陷入沉思。
始終得不到回應的賣炭妞,像那幽怨情郎不解風情的女子,一跺腳,埋怨道:“徐鳳年,你應我一聲會死啊?!”
徐鳳年隻有冷笑,心中生出一股不可抑製的濃鬱殺機。
直覺告訴他,如果答應這女子一聲,除非是巔峰時候的自己,否則真的會死!
賣炭妞看著這個打定主意練閉口禪的年輕藩王,仍是不死心,用上了激將法,“徐鳳年,你可都是當過天下第一人的武夫,還怕跟一個小女子比試一場?”
徐鳳年凝視著那個身前擺碗的儒生,心中了然。賣炭妞的言語中蘊藏了太多障眼法,半真半假可以不用理會。此人更多可能是克製黃龍士之人,否則魔頭黃三甲先前也不至於藏藏掖掖,打死不願進入陸地神仙境界。至於真正想要降服自己的,極有可能是賣炭妞本人。
孕育氣機,聚攏氣數,占據氣運,最終成就大氣象,按部就班,循序漸進。賣炭妞在南海觀音宗內輩分比那老嫗還要高,又是一枚劍胎,自身氣數已經不差,更拾取了他徐鳳年遺落的運數,可謂身具氣運,若是能夠在此幹脆利落了結了他徐鳳年,她全盤接納,未必沒有可能成為一位前無古人的陸地天人。
聽潮閣內搜刮了無數武學秘笈的孤本珍本摹本,在此之上,也有諸多分門別類的密檔,專門記載各個宗派的秘聞。觀音宗是南方練氣士的首善之地,但是聽潮閣內依舊沒能搜集到有關《朝仙圖》的消息,不過親自把賣炭妞師父揍回海上的李淳罡曾經提起過,那女子武技隻算出彩,劍術並不頂尖,但是哪怕跟他對敵,也不願意使出練氣士該有的壓箱本領,因此她那趟江湖走得古怪,結識了許多武林名宿和年輕俊彥,廣撒網多撈魚,隻為了混個熟臉,定然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徐鳳年在起先聽到賣炭妞的絮叨後,對於她的言辭,並沒有上心,更多是想著鄧太阿一劍挑海水淹觀音宗的緣由,可是在賣炭妞第二次喊出他的名字後,徐鳳年馬上心生靈犀,開始有所警覺,之後幾乎每次言語,這婆娘都要帶上“徐鳳年”這三個字,徐鳳年就越發謹慎。而且因為高樹露的封山符,由此想到天下符籙一脈,其中就有真人方士在跋山涉水之際,往往攜帶祖師爺代代相傳下來的厭勝圖笈,熟知天下仙號鬼名,遇神則拜,可得機緣,遇穢則殺,可攢陰德,故而每見山魈鬼怪便可直呼其名,輔以咒語,道行高深者,便可按照各自開山立派祖師爺傳授,口誦那些原本秘藏天上的隱秘咒語,立即引發天機紫雷將其轟殺之,道行稍弱,掐訣步罡口吐真言,也可斥退邪穢,憑此安然出入深山大川。
賣炭妞正要開口說話,徐鳳年第一次主動出聲,問道:“你這種行徑,跟你所在宗門初衷相悖。幽燕山莊湖上,那老婦人說過要帶著大量練氣士趕赴北涼邊境戰場,我一死,你們就沒了保命符,難免會橫生枝節。你就不怕被宗門抓回去?”
賣炭妞俏皮笑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嘛。”
賣炭妞清晰感知到馬背上男子越發鮮明的殺機,笑了笑,滿臉天真無辜道:“好男不跟女鬥,何況你可是堂堂北涼王,莫要跟小女子一般見識,我這就走,以後都不敢招惹你了,乖乖待在南海孤島上,直到什麽時候你死了,我再來陸地。”
徐鳳年彎腰伸手撫摸了一下馬鬃。
賣炭妞臉色劇變,萬分焦急道:“徐鳳年,你有點胸襟度量好不好!”
兩人之間十餘丈距離內,瞬間凝滯出一張張靜止不動的雨幕,肉眼可及,如一道道閘門從天上落下,不斷向賣炭妞那邊推移。
徐鳳年輕輕一握拳,賣炭妞身後雖未形成雨幕,但是萬千顆雨珠都向女子後背激射而去。賣炭妞雙指並攏畫出一個弧度,那幅人物長卷在她四周繞出一個圓。她凝神打量那個照理說氣候大成卻又失去氣候的男子,驚懼道:“徐鳳年,你竟然故意陰我?!”
不計其數的黃豆大小雨點迅猛撞擊畫卷,一張張蘊含暴戾劍意的雨幕傾斜著倒塌向賣炭妞正麵。
徐鳳年輕夾馬腹,緩緩向前,這匹北涼甲等戰馬竟然就那麽踩在一張雨幕路徑之上,漸漸走到高處,足以俯瞰那名想要乘虛而入的賣炭妞。每一次馬蹄踏下,環繞賣炭妞的長卷就一陣顫抖。
徐鳳年平靜道:“天底下誰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講,可有些大道理都還是一樣的。”
餘地龍在那裏憤懣嘀咕道:“師父的氣運任你拿走,你這婆姨倒好,還真有了害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