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魚龍幫客大欺主,徐鳳年邐迤歸涼(2)
魚龍幫一舉拿下龍睛郡大部分水路生意不說,甚至靠著手眼通天的邊境走私,據說在陵州、幽州上層官場都能左右逢源。
江湖新評的十大門派,朝氣勃勃,少了以往的暮氣沉沉,徽山紫衣無疑是最大的贏家,不但讓自己的大雪坪缺月樓躋身前三,一舉超過江河日下的龍虎和蒸蒸日上的武當,與吳家劍塚和爛陀山並肩傲視武林,而且還帶著春神湖快雪山莊雞犬升天,之後有南疆被調侃為納蘭先生“丫鬟”的龍宮,北地新興門派的刀莊,西蜀竹海內由胭脂評美人“謝謝”領銜的春帖草堂。墊底的北涼陵州魚龍幫,則是最出人意料的一位新貴,既無一品頂尖高手做定海神針,也無可以拿出顯擺的深厚底蘊,不過幾場數百號人參與其中的群毆之後,吞並了幾個別州幫派,倒是不再有人一天到晚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幫主,聲勢隨之不斷水漲船高,隻是不知為何,她始終少有露麵,多是那些有鳩占鵲巢之嫌的外來戶大客卿主持事務。
以往的江湖,陽盛陰衰,所謂的女俠和仙子,那都是錦上添花的點綴,掀不起大風浪。如今大不一樣,十大門派裏頭光是女子魁首,武林盟主軒轅青鋒、龍宮新宮主林紅猿、西蜀謝謝,再加上魚龍幫的劉妮蓉,就已經有四個,幾乎與男子平分秋色。隻不過四位女子之中,劉妮蓉無疑是最不起眼的一個,既沒有謝謝那種胭脂榜美人的姿色,也無軒轅青鋒的巔峰武技,甚至在魚龍幫中都隱約像是退居幕後,形同傀儡。
很多陵州當地人難免要為其打抱不平,從來都是店大欺客,哪有客大欺店的道理?
龍睛郡內久負盛名的南鄉子酒樓,一名眉帶英氣的女子獨自登樓,要了幾份招牌時令菜肴,臨窗飲酒。掌櫃的是龍睛郡郡城老人,跟已經金盆洗手的劉老幫主關係莫逆,見到這名親眼看著長大的晚輩女子鬱鬱寡歡,不由心有惻隱,隻是老人知曉女子的脾性,也不好表露在臉上,隻能讓人找出窖藏多年的好酒,親自揭開泥封,陪著喝了一碗入喉火辣的烈酒,聊了些劉老爺子年輕時候的江湖事跡。當老掌櫃瞧見一行人趾高氣揚地登樓後,歎了口氣,默然起身離去。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如今的魚龍幫,可不是他一個賣酒的糟老頭子可以摻和得了。
女子抬頭望去,三人皆是先後兩撥進入魚龍幫的客卿。正值壯年的魁梧漢子,本是幽州凶名昭彰的刀客,懸佩一把名刀“搗衣”;老者是河州境內名列前茅的內家高手,臨近二品境界,有著“丹青手”的美譽;年紀輕輕的一個俊逸公子哥,反倒是三人中最為實力強橫,更使的一手精妙暗器,讓人防不勝防,是在江南道上冒尖的江湖俊彥。魚龍幫當下號稱擁有四大供奉十八客卿,這三位都是二供奉蔣慈溪的心腹。出身南疆的魔頭蔣慈溪,曾經以二品境界斬殺過一位南方尊崇道觀的指玄真人,不說本該被江湖傳首的蔣慈溪,就算是佩有搗衣刀的刀客許大昌,也是除了劉老幫主外,任何一個舊魚龍幫老人都無法抗衡的棘手角色,這樣一個真真正正“魚龍”混雜的幫派,恐怕除了徽山紫衣這樣幾近無敵的女子,誰都無法鎮得住那一大幫子抱團結黨的跋扈人物。
丹青手徐坤山久在江湖廝混,是個成精的老人,雖然打心底裏瞧不起那個女娃娃,但仍然和顏悅色稱呼了一聲劉幫主。
許大昌一手握住搗衣刀的刀柄,麵帶譏諷,大大咧咧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會兒的魚龍幫人多勢眾,簡直可以說是兵強馬壯,就像那些個司職邊境走私誰都摸不著根腳的家夥,甚至可以大搖大擺持有輕弩,連官府都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一撮人都是大供奉方高奇的人手,隻是方供奉一向不參與魚龍幫的權力爭奪,大夥兒都猜測這家夥多半有北涼軍的背景,自然誰都不敢去招惹,但是包括蔣慈溪在內的其餘三尊供奉,都是各自來龍去脈十分清晰的地道江湖人,三人互有爭鬥,又互有扶持,很快就將眼前這個名義上的幫主給徹底架空。年輕女子本就無法服眾,比拚心術,哪裏敵得過這些深諳江湖規矩的老城府,不但逐漸說不上話,更淪落到被兩名年輕客卿當作賭注。
俊逸男子落座後,凝視著桌對麵的女子,微笑問道:“妮蓉,我今日酉時將與宋春竅在瑤華池比武,你可願意為我鼓氣一二?”
劉妮蓉僅是眼神冰冷,沒有太多情緒波動。
許大昌最見不得這小娘們兒的冷清模樣,他跟幫內許多外來人士都一樣,初入魚龍幫之時,聽說似乎世子殿下曾經蒞臨過本幫,與這個叫劉妮蓉的娘們兒有些交情,他們因此起先都還收斂,夾著尾巴老實做人,甚至不乏有人是希冀著拿魚龍幫做跳板,以此獲得新涼王的青眼相加,指不定就能在陵州境內撈取一官半職。可是在魚龍幫廝混久了,就越沒有人相信年輕藩王跟本幫有太多牽連,即便真有,也不過是連露水姻緣都不算上的香火情。一來劉妮蓉本就不是如何姿色出彩的女子,二來若她真是北涼之主豢養的一隻院外野雀,為何魚龍幫都幾乎要改姓了,也不見任何風聲有從涼州王府傳出?
許大昌摘下搗衣刀重重拍在桌麵上,然後端起一杯酒遞給劉妮蓉,陰笑道:“幫主,是想喝敬酒還是罰酒?”
俊雅男子笑眯眯瞪了一眼許大昌,“許大哥,怎可對幫主如此無禮。”
許大昌放下酒杯,皮笑肉不笑道:“許某人不認什麽幫主不幫主的,若是許某人的弟媳婦,才肯當作一回事。”
劉妮蓉終於平靜開口問道:“齊古梅,聽說你跟宋春竅的比武勝負,決定了我的歸屬?”
浸染有江南名士風采的公子哥一臉無辜道:“妮蓉,生氣了?”
劉妮蓉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要不推延幾天?既然是比武,總是捧場人物越有地位越盡興,我試試看能否請得動陵州刺史。”
齊古梅笑道:“徐刺史操持一州事務,日理萬機,妮蓉隻怕是請不太動啊。”
許大昌蹺起二郎腿,吸了一口酒水,嗤笑道:“劉幫主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就你們魚龍幫那點破銅爛鐵的家底,早給兄弟們摸得一清二楚了,還想著跟正三品的封疆大吏扯上關係?你不嫌難為情,許某人都替你害臊。再說了,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還不如老老實實給齊老弟相夫教子,魚龍幫交給齊老弟打理的話,又有蔣老供奉震懾宵小,魚龍幫才算走上陽關大道。不選風流倜儻的齊老弟,你這娘們兒難道瞎了眼會選那個五短身材的宋春竅,黑得跟塊木炭似的……”
說到這裏,許大昌自己大笑起來,眼神炙熱汙穢,“宋春竅黑得一塌糊塗,幫主你皮膚倒是還算白,若是在床榻上‘坦誠相見’,還真是有點意思……”
劉妮蓉正想出手教訓這個口無遮攔的渾人,一直冷眼旁觀的徐坤山笑了笑,手指輕敲桌麵,就把劉妮蓉桌前的酒杯彈跳到一尺高,然後在外泄氣機牽引之下,酒杯靜止懸停。
這一手炫弄,絕不是劉妮蓉可以做到的。
一直在觀察劉妮蓉的齊古梅突然皺了皺眉頭,他看到這女子眼中閃過一抹從未見過的異彩,但是很快一閃而逝。
許大昌轉頭望去,一大兩小三人從樓梯口走入二樓,居中那位竟然比齊古梅的好皮囊還要稀罕許多,身邊兩個小兔崽子也不像正常人,一個少年雙手懶洋洋搭在扛在肩頭上的一柄長刀上,另外一個背匣綁劍,一副跟一頭刺蝟差不多的滑稽德行。這可是陵州難得一見的場景,北涼這裏比外邊的江湖要枯燥乏味許多,不太有人喜歡講究花哨噱頭,這跟民風有關,大多是直來直往,魚龍幫很多新人一開始都不適應,這裏遠遠不像中原武林那樣打架之前喜歡嘮叨老半天,說師承說緣由說道理說規矩,但這兒往往是說打就打,甚至兩人之間僅僅一個眼神不對付,就會拔刀相向生死相搏。眼前三位生麵孔,顯然就比較鶴立雞群了。
許大昌沒有輕舉妄動,陵州的將種子弟多如牛毛,說不定撒泡尿就能尿到三四個,雖說這些膏粱紈絝如今一個個龍遊淺灘,可也不是誰都能隨意踩上幾腳的。許大昌看了眼內力深厚的徐坤山,後者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應該是老人辨認出了陌路三人的氣機平平,不會是能讓人陰溝裏翻船的高手。許大昌有了底氣,屁股一擰,帶著椅子一同轉過身,生硬道:“滾遠點,老子已經包下二樓了。”
那個比齊古梅瞧著還要更像世家子的年輕人笑問道:“魚龍幫很威風嗎?”
年輕人是在問劉妮蓉。對其餘三人根本視而不見。
許大昌是暴躁性子,當即就獰笑著站起身,隨手提起了桌麵上的搗衣刀。
扛刀少年咧嘴道:“師父,要不我來!還有王生,千萬別跟我搶啊!”
王生冷哼一聲,徐坤山臉色劇變,趕緊給齊古梅丟了個眼色。
齊古梅不動聲色地站起身,溫文爾雅道:“幫主,屬下還要趕往瑤華池比武,就先行告辭了。”
劉妮蓉麵無表情。
許大昌一頭霧水,但還是跟著齊古梅和徐坤山走下樓,在樓梯上,三人都清楚可以聽到扛刀少年跟那綁劍少年喋喋不休的抱怨。
“王木頭,劍氣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嚇唬人的!”
“打草驚蛇了吧?害我丟了三根練刀樁子?再稀爛的樁子那也是樁子好不好!你賠!”
“師父,你給評評理。”
徐鳳年沒有理睬呂雲長,透過窗戶看到走出樓的三人,齊古梅剛好抬頭望來,這名公子哥還不忘不失風度地微微一笑,徐鳳年不予理會,坐在劉妮蓉那一桌,輕聲笑道:“不說找徐北枳搬救兵,你好歹找拂水房的方高奇說幾句也好,都不至於到這般田地。”
劉妮蓉沒有說話。
呂雲長對這次龍睛郡之行大失所望,神仙師父不過是跟那個娘們兒蹭了一頓酒喝,聊了些有的沒的,連丁點兒風花雪月都沒有,更別提對著那啥魚龍幫的蝦兵蟹將大開殺戒了。離境之前,呂雲長一直在那裏絮絮叨叨,說這個天下第十大幫派的女主人相貌平平,修為平平。總之都是在給神仙師父打抱不平,言下之意便是換成他,才不會跟這麽個女子浪費精氣神。一向不怎麽樂意跟呂雲長廢話的徐鳳年破天荒說了些心裏話,說自己不是找媳婦,劉妮蓉好不好看並不重要,至於劉妮蓉習武資質如何,不影響她是自己心目中的女俠。呂雲長聽到這裏,瞪大眼珠子,說就劉妮蓉也配當女俠?徐鳳年打賞給少年四字評語:對牛彈琴。
接下來師徒三人奔赴涼州,一路之上,徐鳳年陸續傳授給王生十多劍的粗糙坯子,有老黃的九劍、羊皮裘老頭的兩劍,以及溫華的一劍。允許她不求甚解,隻領其意即可。也不曾刻意偏袒王生,教給呂雲長的刀譜招式,也都屬上乘,甚至連顧劍棠的方寸雷都沒有藏私。這對少男少女本就都能吃苦耐勞,又暗中較勁,唯恐落後於對方,練起武來都很癡迷瘋魔,不過顯而易見,呂雲長的境界攀升速度要遠比王生快上一籌,他的滾刀拖刀已經極為熟稔,隱約有了幾分宗師風度,甚至偶爾旁聽徐鳳年給王生講解劍招玄妙之時,觸類旁通,都能說出一些心有靈犀的獨到見地。倒是王生認了徐鳳年做師父後,不知為何,性子越來越內斂,沉默寡言,不再如當初那般天真爛漫,尤其興許是呂雲長表露出來的習武天賦,少女生出了許多無言的壓力。徐鳳年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因此就去開解疏導她心中這份沉甸甸的壓抑。
臨近涼州,徐鳳年就很少走驛路官道,隻揀選那些人煙稀少的路徑,讓王生和呂雲長輪番上陣,要他們盡力各持兵器欺身而進。兩人相比之下,呂雲長自然更有氣勢,大霜長刀在手,便敢拚命,天王老子也不認,對上神仙師父,從不藏藏掖掖,都是一鼓作氣衝殺而上。而王生就要遜色許多,每次鵝兒黃出鞘,哪怕招式已經六七形似,神意才兩三,恰好與徐鳳年對她的寄望背道而馳,久而久之,王生自己也意識到這個症結,本就黝黑粗礪的臉龐,表情越來越僵硬,每次望向神情平淡的徐鳳年,欲言又止,愧疚不安。
過了黃花關,再有十幾裏路就是涼州,北涼道境內如今設置十四校尉,駐紮鎮守十四關隘,由點到線,是形勢論鼻祖顧大祖提出的五裏一燧,十裏一墩,三十裏一堡,一百裏一城,以往北涼不是沒有燧墩堡,相反數量上並不寒磣,隻是大多雜亂無章,一旦真正烽煙四起,未必能夠迅速相互呼應,如今數目略有精簡,但是北涼形勢卻隨之豁然開朗。黃花關便是十四關隘其中之一,由一位資曆厚實的老校尉李茂貞率領三千精兵鎮守。李茂貞老成持重,深受老涼王信賴倚重,否則徐驍也不會把涼州東大門交付給他把守。
這座關城的懷遠門是曆代邊塞詩人的寵兒,此門寓意為朝廷懷柔而致遠,底定西陲。城關兩翼延伸出去的昏烏青色城牆,如一尾遊龍橫穿於沙漠戈壁,龍頭一直向北連接山體赤紅的射雁山,山頭設有“天下第一燧”美譽的鎖陰燧。黃花關往年並不排斥百姓集市,尤其是每逢初一十五,人來人往,異常繁華。隻是成為十四關隘之一後,黃花關就冷清了許多,穿梭於王朝西北地帶的商貿隊伍都隻能繞路,可謂怨聲載道,以至於弱弦校尉李茂貞為此專門遞了一份折子到清涼山,要求重開城門和軍屯,三千精兵便能無須涼州分發軍餉,甚至可以給養邊軍。當時徐鳳年並不在王府,梧桐院那幾位批紅翰林為此還有過爭執,最後是頂替綠蟻進入梧桐院的陸丞燕一錘定音,駁回了老校尉李茂貞的折子。聽說老當益壯的李校尉差些辭官隱退,公然大罵梧桐院那些頭發長見識短的婆姨當了家卻不知柴米貴,早晚會掏空王府的家底,老校尉甚至連年輕藩王也沒放過,說了一句“嘴上無毛辦事不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