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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9章 徐鳳年東海收劍,新武帝收徒三人(2)

  徐鳳年,此時就像是一個江湖在手。


  江湖新武帝,新無敵。


  這一刻,最近才得到城主身死北涼這個駭人消息的武帝城,才相信那個年輕藩王的的確確是勝了王仙芝。


  這之後,整個天下才不得不捏鼻子承認那個人屠之子,是新的天下第一人。


  王生咽了一口唾沫,指著城頭方向,顫聲道:“師父,來了好多人!”


  抱著紫檀劍匣的徐鳳年笑問道:“怕了?”


  王生苦著臉嘀咕道:“能不怕嗎?”


  徐鳳年輕聲道:“這回咱們不用風緊扯呼。”


  武帝城外城頭上,密密麻麻擠滿了江湖高手,他們大多藏頭藏尾了多年,既庇護於王老怪,以此躲避朝廷的捕殺,同時也比任何江湖人士都要清楚頭頂那片烏雲,是何等厚重,讓所有人不見天日,心生絕望。王仙芝不死,江湖人就無出頭之日,這是六十年江湖最大的道理,久而久之,以至於沒人覺得那個老怪物會死。但是王仙芝不但沒能飛升,還敗給了一個年紀輕輕的晚輩,更死在這家夥手上。這堪稱江湖百年以來最讓人錯愕的消息,比起當年李淳罡木馬牛為王仙芝折斷,還來得匪夷所思。


  城頭上不乏高手,隨便拎出去一個丟進江湖,哪怕名聲綽號多年不用,隻要重出江湖,還是可以讓那些記性好的門派主動退避三舍。這些貨真價實的高手,比許多繡花枕頭都更垂涎那些牆上兵器。王仙芝出城之後,就有許多人聞風而動,偷偷摸進了武帝城,等到王仙芝戰死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間傳遍天下,有更多人趕來了東海。無利不起早,自然都是奔著那些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去的,紛紛各自抱團,想著在接下來的動蕩中相互依靠,能活著分到一杯羹,而不是死在亂戰之中。原本隻要王仙芝任意一個徒弟留在城中,眾人都不敢如此急不可耐,但是當下的武帝城,就像一個原本氣象蔚然的鼎盛家族,突然男丁死絕,隻剩下一大屋子無依無靠的妙齡美眷,環肥燕瘦綽約多姿,眼光再挑剔的漢子,也隻要闖進屋子下手夠快,都能抱得美人歸。結果突然一個家夥橫空出世,占有了全部女子,不光是族內妻妾沒放過,連丫鬟也沒留下一個,這讓辛苦趴在牆頭瞧著牆內旖旎春光的饑漢子們,如何能忍?


  城頭之上人人蠢蠢欲動,虎視眈眈,隻是一開始沒有誰樂意當出頭鳥,這便是所謂的死道友不死貧道,隻是他們也怕誰都不出手,等到那個家夥轉身離去之時,已經沒有人有膽魄前去攔截。


  終於有一位漢子掠下城頭,一柄已是出鞘的狹長寶刀在手,帶起一抹璀璨光華,朗聲道:“燕山王殺弩,請賜教!”


  有人離開牆頭,馬上就有十數位久負盛名的高手不甘落後,一時間自報名號的嗓音此起彼伏。


  “房山郡墨漬劍周穆,求教!”


  “劍州琵琶手許王風,恭請賜教!”


  “南疆千手觀音方百穀,在此!”


  “雁蕩山散人司徒紅燭,鬥膽求戰!”


  “灑家是那玉笥山的靈妙和尚,今日要討教討教!”


  十來號高手,中氣十足,一個比一個嗓門大。


  這僅是第一撥出城人,很快就有人數更多的第二撥躍下城頭,這些好漢相較第一撥,要含蓄幾分,絕大多數都是不聲不響,默默跳下城頭。


  在第一撥高手差不多都已雙腳及地向前奔跑時,第二撥身形仍在空中,第三撥就開始魚貫而下。


  如同一張傾瀉而下的瀑布簾子,綴滿了大小珠子。


  這一幅熠熠生輝的壯觀場景,注定會在江湖上長久流傳。


  王生放下簾子,坐近了些,低聲說道:“師父,好些都是鼎鼎大名的大俠和魔頭,連我也聽說過。”


  徐鳳年點了點頭,笑道:“那我就說些你沒聽過的。”


  徐鳳年望向一處,平靜道:“甲子以前西北第一劍客何白泉佩劍榆莢。”


  視線微微偏移,繼續說道:“東越劍池宋念卿第四劍陌上草。”


  望向第三處,“南詔第一人韋淼,曾持古槍龍繞梁,轉戰江湖三千裏。”


  “薑白石佩刀剝啄。”


  “百年內被十餘刀客經手的大霜長刀。”


  “劍塚兩代劍冠負劍走江湖死江湖,先放心,後認真。”


  徐鳳年沙場點兵一般,不急不緩道出十幾柄兵器的名稱來曆,每報出一個,就有一把兵器或者從車廂中掠出懸停,或者從地麵拔地而起浮空。


  徐鳳年環視一周,微笑不再言語。


  初生牛犢的王生今天可謂大開眼界,已經不去想為何師父能做出如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真要問理由的話,很簡單,是她的師父嘛。王生看著那些江湖高手一線潮似的奔掠而至,趕緊出聲提醒師父:“就十來丈距離了!”


  徐鳳年輕聲笑道:“我現在就是個紙糊的花架子,不過問題在於,他們能近身拆掉嗎?”


  徐鳳年抬手,輕輕拍掌。


  掌聲之後,不光是榆莢、陌生草、大霜長刀這些被點名的名兵利器,又有二十餘件沉寂多年的兵器瞬間加入隊伍。


  每一柄兵器都如通玄靈物,或低空長掠,或繞弧而墜,或規矩遊弋,各自尋了一名敵手飛撞而去。第一撥十餘人一個都沒被落下,其餘兵器也絕不摻和,隻是躍過那些高手頭頂,去尋找後邊第二批江湖人。


  徐鳳年不再理會戰場勝負,轉頭看了眼徒弟那張流光溢彩的微黑臉龐,將世間習武的根柢深入淺出地娓娓道來:“佛門拴心猿,道門斬三屍,儒家養浩氣,這都是在說鍛造自身體魄。簡單說來,人的本身,就是一處戰場,如常人染上風寒,體質好些的,喝些熱水就能熬過去,自行痊愈,身體孱弱的,就得需要藥物這些外來之物,以做援兵,趕赴戰場,否則身體就要兵敗如山倒。至於如何淬煉體魄,方法無數,但歸根結底,還是走皮肉筋骨氣神的六字路數。皮肉筋骨你好理解,除了有人天生具備神力外,一般習武之人,相差並不懸殊,差就差在一個‘氣’字。練武有個‘三歲看胚’的說法,就是說習武要早。那時候孩子身上汙垢浸染不多,易於培育經脈和溫養竅穴,這經脈就像是人之‘生氣’的道路,循環不息,極少數高手就可一氣刹那流轉六七百裏。而竅穴本就是人自身的洞天福地。呂祖曾有一句口訣流傳於世,‘上山訪仙一甲子,方才寶山在自身。’平時說一個人天資如何,就是在說這兩者。”


  王生聽得迷迷糊糊,不過關於經脈是道路的比喻,不難理解,小聲問道:“師父,我這幾年也走過好些地方,一般官道都彎彎曲曲,走得不暢快,更別說那些小徑了,都比不得隻供兵馬驅馳的驛路省力。是不是高手們的那個氣什麽的,就相當走了驛路?”


  徐鳳年欣慰道:“正是如此。郊外道路按律分為路、道、塗、畛、徑五級,驛路無疑傳遞消息最快。不過等你在武道上真正登堂入室,就知道此事無定理。江湖上許多旁門左道,就是在氣機流轉一事上投機取巧,走了條終南捷徑。一品四境界,取自佛家不敗金身的金剛境,指玄境則是道教真人的叩指問長生,在我看來,就境界而言,兩者並無高下之分,隻不過三教外的江湖中人,習慣先有雄渾體魄才能‘生氣’,再以廝殺定勝負,後者更占優些。”


  師徒二人閑談之間,第一撥江湖好漢大多見機不妙,已經識趣後撤,其中那個千手觀音方百穀深藏暗器無數,甚為托大,不承想才出袖了一枚暗器,就被剝啄一刀刺穿脖子,這名南疆壯漢雙手抱著脖子踉踉蹌蹌走出十幾步,才倒地身亡。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劍客運氣更差,遇上了那柄天下十大名刀前列的大霜長刀,轉身就跑,仍是被這柄數十年不曾在江湖現世的神兵洞穿了後背,把整顆心髒都給攪爛,撲倒在地,當場死絕。倒是那個墨漬劍周穆,是僅剩一個能與飛劍榆莢抗衡的用劍好手,不過僅是均勢而已。


  王生納悶道:“師父,怎的高手如此不值錢了?一個個就跟徒弟用幾兩銀子買來的那本偽劣秘笈差不多。是師父你太厲害了嗎?”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王仙芝曾經說過就算武評十人裏的九人聯手,他也有把握拚著一死,殺絕全部九人。這既是王仙芝身為天下第一人的自信,也是以一人之力與世為敵該有的氣概。”


  王生一臉神往道:“師父,徒兒崇拜的拳法宗師林鴉,也是王老神仙的徒弟呢。”


  徐鳳年嗯了一聲。


  城頭上不知誰喊了一句:“咱們聯手,一起宰了那小子,誰能得手,誰就拿走大頭!就不信咱們幾百號人,還宰不掉一個!”


  很快就有人煽風點火地附和:“對,喊上城裏的朋友,幾百上千人,人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那家夥!”


  王生怒氣衝衝道:“師父,這些人也太不要臉皮了!”


  徐鳳年笑了笑,站起身,豎起紫檀劍匣,一手按在匣上,一手高高舉起,沉聲道:“請。”


  羊皮裘那般五百年才一出的風流人物,人死之後,誰會在乎那斷為兩截的木馬牛?

  那麽曾經握於薑白石之手的剝啄,劍塚兩代劍冠的認真、放心?

  江湖忘了。


  徐鳳年偏偏就要讓江湖重新記住它們!

  “請”字之後。


  匣中九劍率先衝匣而出,在徐鳳年身前空中一線排開。


  先前奔著武帝城頭遠去的兵器回轉,車廂內和馬車四周的兵器則同時綻放出各自的光彩。


  四百一十八柄兵器,四百一十八道罡氣。


  氣衝鬥牛。


  天地為之動容。


  四百多兵器依次一字排開。


  在徐鳳年身前和武帝城之外。


  有一線潮。


  誰能近身?


  武帝城再無一人膽敢出城,徐鳳年也沒有得寸進尺,多次手指微曲,牽引幾柄兵器當空掠去,像那柄榆莢劍就釘入墨漬劍周穆身前幾尺地麵,大槍龍繞梁則斜插在一名用槍高手身前,一柄名“纖腰”的赤紅短刀掠去了城頭,落入一名刀客手中。零零散散,十幾柄利器都有了新主人。這十幾人在短暫震驚之後,無一例外都對城外徐鳳年抱拳作揖,以示感激。這並非僅是欣喜於徐鳳年的贈物,更是有著一種知遇之恩。在眾人之中,又以一名籍籍無名的消瘦少年最為矚目,他竟得手了那柄歸鞘的大霜長刀!被贈刀之後,少年一時掌控不住活物一般的沉重名刀,被刀拖著走了幾十步,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地,這才抱緊了霜刀,咧嘴傻笑。旁人沒誰笑得出來,少年生在城內,他爹娘是一雙退隱江湖的頂尖殺手,前些年死在了一場不知仇家的血腥襲殺中。少年肩頭扛刀跑出城,對著那個視滿城高手如無物的家夥,說以後跟著神仙你混了,隻要肯教他練刀,他呂雲長就願意賣命。


  徐鳳年要了三輛寬敞馬車載物,其中一名蟄伏武帝城多年的拂水房老諜子,浮出水麵,駕駛第一輛馬車,駕車時老淚縱橫,怎麽都止不住。呂雲長自幼就在武帝城跟三教九流廝混,萬事精通,負責第二輛車,馬馬虎虎學會了駕車的徒弟王生殿後,徐鳳年坐在她身邊,繼續跟她說些有關習武的入門要事。除了馬車,年邁諜子還要額外照看六匹駿馬,緣於馬車載重超乎想象,需要時常換馬。


  四人三車十二馬,加上那四百餘柄兵器,就這樣優哉遊哉駛出東海,然後沿著京畿屏藩的南部邊緣地帶,繞出一個似有似無的小弧度。隊伍行至弧頂位置時,徐鳳年站在一座孤城關隘附近的山頭上,看了許久的南方風景。


  王生和呂雲長兩個同齡人一直不太對路,王生看不慣呂雲長的嬉皮笑臉,在她師父麵前也沒個正行,呂雲長則不喜歡這壯實“少年”的迂腐,兩人針尖對麥芒,隻要碰頭就要鬥嘴鬥法個不停。不過呂雲長最怕的不是那位賜刀的神仙人物,在聰慧少年看來既然是陸地神仙的高手,自然不會跟他計較什麽。但是那個總喜歡跟馬說悄悄話的老家夥,性子油滑的呂雲長反而怕得要死,很簡單,老人是武帝城內極有權勢的大人物,傳言睡覺都是睡在金山銀山裏頭,甚至連於新郎都跟這位綽號“賣油翁”的劉姓老頭子借過銀子。


  當徐鳳年站在地勢最高處南望之時,不遠處王生除了腰間佩有那柄木劍之外,還背了那隻紫檀劍匣,更有用繩子歪歪斜斜捆綁了四柄城頭劍,分別是蠹魚細劍、舊北漢儒聖曹野親自鑄造的三寸劍“茱萸”、道門散仙黃慈山的符劍“野鶴”,以及曾經刺穿過東越皇帝腹部的長劍“銜珠”。劍氣凜然森寒,沁入肌膚,凍得王生嘴唇青紫。師父沒說為何要她遭這份罪,隻是告訴她每過半旬就要多背一柄劍。相較之下,呂雲長就太輕鬆愜意了,整天扛著那把大霜長刀臭顯擺,跟娶了個水靈媳婦似的,睡覺也要摟在懷裏,此刻湊到了王生身邊,少年浸染了許多江湖習氣,也曉得在宗門裏講究按資排輩,他雖然跟王生有些犯衝,可到底不想跟這個神仙的徒弟關係太僵。


  呂雲長低聲問道:“王木頭,咱們師父在看什麽呢?”


  王生嘴唇緊緊抿起,隻是凝望著師父的側影,不願意搭理身邊的少年。


  呂雲長習慣了被這隻榆木疙瘩漠視,孜孜不倦問道:“你曉得先前那個上了歲數的青衫劍客是誰不?我告訴你,身份可了不得,叫柴青山,是東越劍池的老劍仙,廣陵道頭一號的高手,給趙毅當過客卿,劍池宗主宋念卿都得喊他一聲師叔,要不然咱們師父會交還給他包括陌生草在內四柄劍?當然,不是說咱們師父怕了他柴青山,這便是江湖好漢之間的人情學問了,王木頭,你學著點……”


  王生終於忍不住轉頭瞪眼道:“別一口一個‘咱們師父’,我師父從沒認你做徒弟!”


  呂雲長伸手拍了拍“大霜”的刀鞘,嘿嘿道:“摸著良心說話,上哪兒去找我這麽有天賦的弟子。瞅瞅你,背了那麽多把劍,加一起也沒我這把刀有名氣。”


  王生幹脆不跟他廢話。


  姓劉的老諜子大概是跟馬嘮叨夠了,走到兩個孩子身邊,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捏在手心,嗅了嗅。


  一物降一物,呂雲長頓時噤若寒蟬,自己主動把嘴巴縫上。


  王生對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前輩怕倒是不怕,可也生不起親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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