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二天帝曠古一戰,王仙芝身死道消(5)
“你為何不躲在邊境大軍之中,避而不戰?王老怪就算再厲害,也要殺到手軟才能見到你這個人。”
“確實這麽想過,隻不過如此一來,北涼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軍心就要潰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選擇暗殺,我一樣躲不過。而且有了怯戰之心,高樹露體魄的神意就越發排斥我,到時候隻要給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個魂魄遠遊歸來,沒了根本,反而更是注定見麵即必死。與其窩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氣度,也不會親口說出新涼王死在他手上,到時候麵貌似我的一位假涼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想著徐家繼續給朝廷鎮守西北門戶?人之將死其言也真,看來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給趙家天子守國門,甚至不是給中原百姓,無非是徐驍傳下來的家業,我答應過他要扛下,就這麽簡單。在這之上,南邊能夠少遭罪少死人,總歸是好事。”
“先有陳芝豹後有王仙芝,這兩座大山,不比趙家皇帝麵對的徐驍、張巨鹿那兩座低多少了,這裏頭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勢所趨,隻不過徐趙兩家站在了對立麵而已。我從不否認太安城那位是個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輩那樣開國,也可以讓王朝中興,就算擱在一個王朝末尾,說不定也能力挽狂瀾延續國祚,可這不妨礙我跟他是死敵。不過他要張巨鹿不得善終,應該屬於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斷擁入廟堂,擠掉華族門閥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擋的。前輩用二十年時間,鏟翻了春秋田地,師父李義山就讚不絕口。永徽末年,前輩第三次潛入北涼,跟陳芝豹見過之後,徐驍曾經暗中調動了拂水社大半精銳和七百秋水輕騎,由祿球兒和徐偃兵親自帶隊,勢必要留下前輩,隻是師父決意攔阻,才沒有出動。”
“還有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稱讚老夫,但唯獨李義山點評的‘高世之誌,超世之才’,才算一語中的。你可知道為何?”
“不知。”
閑談中,兩個“徐鳳年”一個鯨吞一般吸納嗬嗬姑娘體內的劫數,一個幫她灌輸填補神意。
黃龍士微笑道:“不知無妨。在另外一本書上,有個叫孔稚珪的古人,寫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風情張日,霜氣橫秋。’後世黃庭堅加以延伸,寫下一句:‘少年才華接貴遊,老來忠義氣橫秋。’”
兩位“徐鳳年”都有些費解,但也沒有去深思什麽。
黃龍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腳邊的黃沙地麵,用手指寫下十四字:侯家燈火貧家月,一樣元宵兩樣看。
老人隨後喃喃自語道:“可謂旨味雋永,極見世情。”
身為忘憂之人的徐鳳年魂魄點了點頭。
黃龍士繼續以手指做筆,用沙地做紙,寫下第二句:可與人言無二三,魚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八九,春不管花開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劍的徐鳳年魂魄,一笑置之。
黃龍士迅速寫下第三句:數無終窮,人無長厄。
老人然後抬頭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龍士低頭看著懷裏那個從鬼門關轉身而返的小閨女,輕聲道:“老夫曾經親自用溫華算計你,你不記恨?”
“怎會不記恨,隻是仇分大小,報仇有先後,來不及報仇而已。”
“該是此理。”
黃龍士點頭道:“先前說及某本書上的詩詞,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經算是老氣凜盛橫貫秋空,可他百歲高齡,又身為天下第一人,到頭來欺負一個還沒到而立之年的後輩,終歸不是厚道的舉動。”
提刹那槍趕赴戰場的那個“徐鳳年”,溫柔凝視著嗬嗬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隻不過王仙芝有一句話把所有話都堵死了,他的拳頭硬,就可以不聽別人的道理。我既然輸了,也就沒有法子說理。”
話說到這裏,嗬嗬姑娘已經快要醒來,兩個“徐鳳年”盡了人事,就站起身,颯然離去。
黃龍士見著兩位遠去,這才神情凝重起來。他看了眼天色,輕輕放下悠悠然睜眼的閨女,站起身,自言自語道:“老夫信不過誰,習慣了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你徐鳳年身臨無所退轉之地,做事依舊讓老夫滿意,看來老夫以往確實看錯了你。”
黃龍士笑著轉頭,看似在自問自答,“徐鳳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後一位神遊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給老夫刻意合上了這部書,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頁。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著掖著,既是幫你也是幫己。”
老人感慨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黃龍士深呼吸一口氣,“老夫早可成就儒聖境界,一直故意壓著而已,否則也不至於在春秋之後,才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軒轅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場真真正正的逍遙遊。”
黃龍士抬起手臂,筆畫勾勒,指指點點。
寫下了八個字。
“我寫春秋以敬天地!”
翻書開門。
黃龍士身後果真如開大門,一人從中跨步走出,輕聲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朝辭白帝彩雲間。
白帝,在古書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祇。
王仙芝望著頭頂彩雲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難怪冥冥之中會與那身為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對付,當初真武法相降臨春神湖的舉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惡痛絕。
王仙芝沒有攔阻徐鳳年的魂魄遠遁,也沒有阻攔他們返回。
感受著躺在血泊之中的徐鳳年的微弱氣息,王仙芝遙遙望向北方天空,朗聲問道:“天上再戰?”
天上沒有回應王仙芝的問話。
但是人間卻有人答複了兩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螢撞入血水中的徐鳳年身體。
王仙芝皺了皺眉頭,轉身看向那邊。
徐鳳年單膝觸地,一手按住大地,輕輕說道:“不用去天上再戰。”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個神意圓滿生平僅見的年輕人,有些納悶,還沒死絕?
老人看了眼黃龍士那邊的光景,很快了然。這個年輕藩王走了一條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樣的路數,想著要儒釋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關重要的儒家風貌。王仙芝也不覺得世間有人可以讓徐鳳年深諳此境,曹長卿若是舍了一身修為道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隻是這位青衣官子要複國,就算對徐鳳年青眼相加,也絕不可能意氣用事,在西楚複國之即跑來給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獨沒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黃三甲,會如此行事,而且還真就讓最後一位春秋遊子得了大意味。這種相贈傳承,不是說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鳳年去武當山練刀之初,王重樓不惜送出大黃庭修為,可最後隻是送了六七分,折損頗為嚴重,遠未讓年輕世子殿下一步得證長生。黃龍士這般行事,不異於豪賭一場:若是送出了境界,卻沒辦法讓“徐鳳年”全盤接納,隻成就了對結局於事無補的大半個儒聖,那就真是晚節不保,鬧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
當下王仙芝傷勢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輕。
尤其是那一杆刹那槍,算是登頂武道甲子以來最狼狽的一次,讓老人始終不能釋懷:不是傷勢輕重的問題,而是王仙芝事後不論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過。
徐鳳年抓起一捧沙礫,站起身,攤開手掌,黃沙被風吹散,拋入高空,一線遠去,滲入那些彩雲,如泥垢灑落錦緞,瞬間打散了那份風流。
徐鳳年三魂六魄皆已歸竅,被王仙芝絲絲撕裂開來的麵目雖然沒有痊愈,依舊觸目驚心,但是氣勢雄壯,無與倫比。
王仙芝神情平靜,心中卻有微瀾。
可求戰的神意,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高漲。
這就像一個人獨站最高樓,終於看到第二人走入樓頂。
文無第一,所以相輕。
武無第二,所以相殺!
從來都是讓後輩展露各種驚豔先手,我自巋然不動的王仙芝,一步後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動做出起手式。
徐鳳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春雷。
第二步長掠,又多了一柄略長名刀,順握繡冬。
白狐兒臉或贈或借的兩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離陽、北莽兩個江湖。
左春雷右繡冬。
徐鳳年雙刀在手,刹那就衝到了王仙芝身前,繡冬刀當頭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並無半點刀芒綻放的繡冬刀刀鋒。
右手就要轟出,試圖一舉砸爛此子的胸口。
年輕人的神意攀至巔峰不假,可高樹露的體魄依舊搖搖欲墜。
隻是在王仙芝出手之前,倒提著的春雷短刀就橫撩而來,竟快了十一分氣力的王仙芝一籌。
兩刀都瞧著雲淡風輕,除了一個快字,仿佛就再沒有其他玄機。
可王仙芝竟然在用手肘格擋住短刀之後,倒退出去。
徐鳳年如影隨形,始終與王仙芝保持在一刀距離之內,繡冬刀直刺王仙芝為刹那槍洞穿的傷口。
王仙芝屹然不懼,任由這凶險一刀刺來,但是一拳砸向徐鳳年的脖子。
徐鳳年身形扶搖,繡冬離手,堪堪躲過王仙芝那記重拳,側身飄過了王仙芝,再在王仙芝身後握住了那把透體而出的繡冬刀。
真是一個閑庭信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