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二天帝曠古一戰,王仙芝身死道消(3)
不入正統的道教典籍記載生人有三魂七魄,世人將信將疑,但那個死扛下王仙芝天地重壓的徐鳳年,則是無比確定,因為他除了鮮活身軀,就隻剩下一魄“除穢”,其餘“三人”所得的三魂六魄,就各自大夢春秋。徐鳳年蹲在坑邊,當另外一個自己橫空出世,他沒有觀戰,而是蹲下身趕緊大口換氣,洗滌祛除身體內的濁氣。高樹露的體魄本是無垢之體,王仙芝的老辣在於一眼洞穿了他的除穢,天地翻覆之下,強塞給了他無數的氣數汙穢。高樹露的雄渾體魄幾乎可以無視尋常傷勢,痊愈速度之快,簡直可以讓一般的金剛高手都望塵莫及,哪怕給人轟爛五髒六腑,甚至是擊穿心髒,都可以有悖天理地繼續存活幾個時辰。
蹲著的徐鳳年身邊黑氣縈繞,他聚精會神盯著腳下大坑邊緣的龜裂紋路。
見微知著。
在徐鳳年成為天下第六後,很多外人都開始研究這位新涼王的習武曆程,大多驚奇於徐鳳年的偷師,都不知道他當初在鄧太阿跟洛陽一戰後,在北莽敦煌城內為了領略劍意,記下了多少條雙方飛劍割裂出來的細小溝壑,也不會清楚他為了把握柳蒿師的入城秘技和宋念卿的踉蹌走劍,又耗費了多少心思。而那柄可以稱之為王小屏遺物的桃木劍返回蓮花峰頂後,不在於間接傳授劍意,而在於尋找蛛絲馬跡,去探究王仙芝獨有的氣機運轉。軒轅青鋒擋路,隻是為了還債,做一個了斷,斬斷心思。無法過關,萬事皆休;過關之後,就可在武道上一騎絕塵。但是隨後武當劍癡跟無用和尚的阻擋,就沒有這麽簡單,一人求無愧,一人在敬香,但毫無疑問,兩人都在試圖尋找王仙芝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破綻。
除了原本在意料之外的嗬嗬姑娘之外,就輪到徐偃兵來單槍匹馬,暫時擋住王仙芝去路。
他肯定也是存了必死之心。
這個男人曾笑言,北涼可死徐偃兵,不可無北涼王。
笑言出口,卻絕對不是一個笑話。
蹲著的徐鳳年顧不上擦去臉龐上的血跡,其實當時扛下天地擠壓,觸及地麵的靴子早已磨光,雙腳血肉模糊,而當時歪頭斜肩頂上,肩頭也給磨出白骨,隻不過這些傷勢在被王仙芝丟擲到地麵後,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恢複如初,但是肩頭的破損衣衫和無底的靴子,都可以證明那一刻的情勢險峻,除了如今足以雄視離陽、北莽兩個江湖的徐鳳年,有幾人可以讓他受此重創?除了還未傾盡全力的王仙芝,就隻有有心死戰的拓跋菩薩和鄧太阿兩人而已!徐鳳年繼續凝視地上的那些裂縫,隻有眼簾實在被血跡遮蔽視線的時候,才會抬起手臂,胡亂抹去臉上由眉心淌出的濃鬱鮮血。
站著的徐鳳年握住刀柄,低頭望著那柄非比尋常的北涼刀,自言自語道:“這一刀,本該是送給趙黃巢的。”
他閉上眼睛,後撤出一大步,右手攤出一掌在前,左手握刀在身後。
風起雲湧,黃沙浮起。
蹲著的徐鳳年終於站起身,似乎想親眼見證“自己”揮出這一刀。他伸出一指按在眉心,鮮血受到阻滯,但仍是從指縫間滲出,在那張被北涼老人都說是極像王妃的臉龐上,彎彎曲曲淌下。
一刀劃出。
先聞連綿雷聲炸響,再見此刀罡氣以一線之勢撕裂了天空。
這是徐鳳年自己悟出的一刀。前半刀的招式胚子,來自近觀廣陵江大潮,未見潮頭蹤影,潮聲便已如雷貫耳,隨後才能看見霧蒙蒙的大江之上,一條白練橫江,潮頭漸漸抬起,如同一排從昆侖山瀉下的巍峨雪山。
後半刀更重神意,是在出竅神遊於春秋,親眼看到了西壘壁決戰的激蕩悲壯。素衣縞素擂戰鼓,幾人披甲牽馬歸?
先後相融,才有了這麽從未現世的一刀。老黃是不會給劍招取名,徐鳳年是根本來不及取名。
這一刀如紙上寫意潑墨,刀鋒即筆鋒重墨,灑出了一個巨大弧度。
王仙芝不躲不避,雙手按住罡氣弧頂,被刀弧帶向高空,直至沒入雲霄,全然不見身影。
在王仙芝止住身形的更高處,被斷出一個缺口的罡氣並未就此消散於九天,而是如同廣陵江在一線潮奔湧而過之後,在老鹽倉形成了一道更加雄壯的回頭潮!
大潮從天上巍巍乎直瀉而下。
既然王仙芝在殺機迭出後,把徐鳳年砸入地麵。
總要禮尚往來才對。
出了一刀的徐鳳年不等王仙芝破去那條罡氣瀑布,就又抹出一柄北涼刀,樸拙厚重,是徐家的第一代戰刀。
徐驍兵出兩遼,一路南下。
一次次向南渡河,一次次硬仗死戰,一次次九死一生,給外人看笑話,被嘲諷為一條離陽朝廷都不用施舍骨頭就願意拚命咬人的瘋狗。
徐驍從未開口跟誰辯駁過,生前也從未對長子徐鳳年解釋過什麽,徐鳳年隻是在神遊春秋中,才得以知道答案。
徐驍從來就是一個朝不保夕的過河卒,不想死,但也不怕死。
管你娘的天下格局,管你娘的帝王將相,管你娘的棋盤規矩!
握刀徐鳳年前跨一步,刀尖朝上,直指雲霄之中的王仙芝。
輕輕默念道:“過河!”
一道黑虹在地麵上倒掛而起。
正在抗衡倒垂瀑布的王仙芝被這一刀撞中胸口,站在地麵上的兩個“徐鳳年”,都可以看到那個被瀑布緩緩壓下的黑點,又給後一刀劇烈撞回了遙望不及的穹頂。
遊曆過黑白春秋的那個“徐鳳年”歎了口氣,輕聲道:“難。”
徐鳳年點了點頭,不過很快隨即笑道:“不過這下子老匹夫總不敢隻出七八分力了。”
這句話才剛說完,一道光柱從天而降,大地隨之震動。
王仙芝如同一尊天庭神靈,走出天門降臨世間!
麻衣老者心口處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傷口,即便這位當世天下第一人的體魄不遜色於四百年前位於巔峰的高樹露,也仍是沒有痊愈的跡象,肉中有芽,景象詭譎,驟然而生,驟然而亡。
更加玄奇的是,王仙芝被撞入雲霄之上後,竟然拽下了一條長如槍矛的雷電。
雙肩麻衣破損嚴重的王仙芝神情冷漠,問道:“就隻有這點本事了?”
這個大概已經淩駕於天人之上的武夫,世間誰可匹敵?
又何談勝而殺之?
何況徐鳳年多半是等不到那遠遊未歸的最後一魂雙魄了。
僅存除穢一魄的徐鳳年,已經止住眉心淌血的頹勢,身邊那個出竅神遊歸來的“徐鳳年”則負有一魂二魄,兩者相加,仍是欠缺了兩魂四魄,就已經能夠讓王仙芝受創。徐鳳年不覺得自己的本事就小了,隻不過口舌之辯毫無裨益,所以麵對王仙芝的問話,他並沒有去跟這個顯然動了肝火的老匹夫如何言語爭鋒,隻是光明正大地修補高樹露饋贈的體魄。
王仙芝冷笑道:“那就是沒有遺言要說了?”
徐鳳年伸出雙手,覆在臉上,用十指擦拭掉血水,眼神清冽。
王仙芝重重說了一個“好”字。
然後“遊子禦劍歸來”的徐鳳年就看到王仙芝一腳踏出,揮臂丟擲出那根由天上雷電鍛造而成的長矛。
但是當他看到這幅場景之時,擁有身體的徐鳳年其實已經倒飛出去,在百丈之外轟然墜地,不受控製的身軀甚至在地麵上彈跳了一下,繼續倒滑出去十數丈距離,才得以停下。
王仙芝的出手實在太快了,以至於站立著的“徐鳳年”隻看到了王仙芝丟擲雷矛後滯留出的殘影。
倒地的徐鳳年緩緩起身,彎著腰,胸口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偶有白色雷電纏繞流轉,嗤嗤作響。伸出手的同時,臂上無數條纖細的紅絲赤蛇浮遊探出。徐鳳年手指所觸,紅絲與白電同歸於盡,可見徐鳳年從韓貂寺頭顱裏竊取而得的秘術,沒能立竿見影地迅速見功。
王仙芝手中雷電長矛猶在,僅是清減了一兩分氣勢而已。
老人身前沙地中又出現一隻腳坑。
才站直身體的徐鳳年就又給雷矛擊中,隻是這一次未被擊倒,腦袋微微後仰,雙手握住一截雷電,不讓其刺中脖子,腳步在地麵上蜻蜓點水,向後掠去。
第一次故意門戶大開,死扛一記雷擊,是徐鳳年憑借高樹露體魄的無垢之體,試圖接觸更多一些王仙芝的氣機流轉方式,既然王仙芝第二矛如出一轍,就沒有必要如先前那般來者不拒了。
王仙芝身前的腳坑越來越深,丟擲長矛的間隙也越來越短。遠處徐鳳年隻能一退再退,接連後退了八次,最後一次用上了武當洪洗象傳授的無名拳法,腰如車軸,身體轉圓不說,雙手同樣畫弧成圓。雷電追隨徐鳳年身軀在四周遊走了一圈又一圈,當徐鳳年最終站定,脊梁筆挺,拔背卻不弓駝,雙手輕輕上下搖動,手心上方幾寸處,各有一枚雷電光球顛簸起伏,看似俏皮輕靈,很容易讓人小覷它們蘊含其中的雷霆威勢。徐鳳年雙手走弧,兩枚縈繞電光的雪白雷球融為一體,逐漸消散於身前。
與此同時,從黑白春秋中遊子歸來的“徐鳳年”神情劇變,開始轉身掠向“自己”。
手上僅留下三尺雷電的王仙芝身前出現了第九個腳印,在徐鳳年魂魄就要撞入徐鳳年身軀之前,王仙芝已經近身後者,率先遞出一招,不知算是一矛還是一劍。
這三尺雷電瞬間刺穿徐鳳年的身體,如刀切豆腐一般。王仙芝右手握住那成功破開高樹露體魄的三尺雷電,猛然提起,把徐鳳年整個人都給舉起懸空。
接下來的一幕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在王仙芝拔出雷電之前,徐鳳年搶在前頭,雙手按住那柄仿佛來自九天之上的仙家兵器,一腳踹在王仙芝肩頭,身體飄落在兩丈外,腳步踉蹌,非但沒有趁機拔出,反而狠狠一拍,主動將其刺穿身軀。
王仙芝沒有乘勝追擊,站在原地,點了點頭,破天荒流露出一點欣賞。
若是被自己拔出那截雷電,那麽這小子就等於白挨了先前八矛和最後一劍。
八矛不過是障眼法,關鍵是他王仙芝新創的那一劍,本是想送給訪仙歸來的鄧太阿。
世人皆以三尺青鋒比喻長劍,他這一劍招就叫“三尺”。上乘劍道,一向重意不重術,而這三尺的深意自然就在三尺中。如果徐鳳年為了受傷更輕,拔出三尺雷電,自然不會知曉其中玄機。隻是就算領悟了三尺劍的意思,又能如何?他王仙芝就算僅僅是一名劍客,那名叫三尺的劍招,也有四手之多。之所以選擇這一招,是既然徐鳳年用一刀讓自己受傷,那就要一報還一報,就算是傷口大小,也得一模一樣。而其餘四手地仙劍,王仙芝出劍的初衷都是一劍斬千騎,廟堂於我如無物。
王仙芝出身寒庶,那時候遠遠不像今日離陽朝廷海納百川的氣象,是真正的寒門無貴子。猶記得自己棄文習武後,曆經坎坷,終於第一次練就粗糙輕功,又不敢在市井通衢顯露身手,就隻能在荒郊野嶺去體會草上飛走踏雪無痕的滋味,精疲力盡之後,以天地做床被,隨意倒在草地中或者雪地上,仍記得那種泥草香氣和用雪洗臉的冰涼感覺。後來機緣巧合,中途轉去練劍,使劍生出劍氣之時,當時那份狂喜,不論過去了多少年,始終記憶猶新。再之後,一步一步站到了武道巔峰,俯瞰人間禦風而遊,環顧四周,無人並肩而立,值得記住的事情反倒不多了。
兩個“徐鳳年”站在一起,但是始終沒有魂魄歸於一體,因為王仙芝的那一劍傷氣遠甚於傷身,既然高樹露的體魄還能承受得住,就不需要畫蛇添足,如果冒冒失失熔入一爐,才是自投羅網,而且損害了原本堪稱除穢無垢的不敗金身。
王仙芝的傷口已經嫩芽抽滿枝頭似的,陸續生出新鮮的筋肉骨,胸口傷勢不再觸目驚心,開始輪到徐鳳年遭罪,紅絲赤蛇掙紮攀附,仍是沒能祛盡那些殘留的雷電劍氣。
王仙芝突然說道:“老夫還是個讀書人時,與一位前輩書生交心,他說了一句話,時至今日,前輩恐怕已經墳塚白骨化土,老夫卻依然記著:與其文載青史,不如頭懸國門。可在那亂世之中,這位書生不過是死在了兵荒馬亂裏,既沒有將一腔抱負付諸廟堂,也沒有死得其所。老夫聽聞死訊,給他收屍之時,不過就是從路旁泥濘的百餘具橫豎屍體裏,扒出來後,草草埋葬了事。這位君子生前所佩長劍,大概能值幾十兩銀子,早就給人拿走。君子遺物,就給小人當成了換取官帽或是酒錢的貨物。”
“王仙芝何曾擋過一名後輩的前路?”
“老夫坐鎮東海,在世一日,可曾有劉鬆濤這般有恃無恐的武夫,禍亂人世?”
“朝廷勢大,有鐵甲在身鐵騎馳騁,老百姓手無寸鐵,天下興亡分合,死得最多的,恰恰都是這些無辜人。老夫不想著這些人遇上太平盛世的官府欺壓,以及亂世光景的兵匪遊掠,不想著人人可以輕鬆應對,隻希望更多人在走投無路之時,甚至是在死前,能夠向前站出一步,而不是隻能跪下去,磕頭求饒。王仙芝所求不多,不過是送給天下人這一步,一步而已。”
徐鳳年平靜問道:“為什麽要說這些話?”
王仙芝淡然道:“老夫活了太久,見過太多,平時反而跟誰都無話可說。你小子不肯說遺言,但是老夫想讓你死得明明白白。若你是尋常的藩王子孫,靠著兩代人的陰謀詭計得以世襲罔替,老夫豈會跟你廢話,殺你都嫌髒了手。”
徐鳳年正要說話,王仙芝擺了擺手,說道:“你想說什麽,老夫心知肚明,隻不過誰的拳頭大,誰的道理就大。你說得再好,老夫不樂意聽你的,就這麽簡單。”
徐鳳年笑了笑,說道:“勝負還早,誰的道理更大一些,不好說啊。”
王仙芝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說道:“老夫也把話說完了,接下來到底誰更該死,很快真相大白。”
王仙芝環視四周,意態蕭索。眼前的徐鳳年雖然帶來些許驚喜,但比起想象中的那一戰,仍然遜色太多,若是陳芝豹不曾出涼入蜀,若是徐偃兵提著刹那槍而來,再加上那個似乎跟北涼有著隱秘牽連的洛陽,三人聯手,為年輕藩王壓陣,才能真正打上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僅有兩個徐鳳年露麵,就算機關迭出,到底還是不夠看也不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