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大軍圍剿符籙山,鳳年收服糜奉節(2)
一百巡捕顯然事先都沒有料想到會是這麽個光景,給符籙山匪寇三麵夾擊,一百號人能剩下幾個?
答案很快水落石出。
站在都尉蘇震麵前的,隻有六人。
是六張相對探子手頭領都很年輕稚嫩的臉孔。
這意味著兩郡巡捕在小半個時辰裏頭就四去其一,而且還都是最拿得出手的人手!
縣令馮瓘倒抽一口冷氣,怯意濃鬱。
蘇震麵無表情,抬手一揮。不用這名都尉多說一個字,那些巡捕頭目都再不敢爭功什麽,乖乖落在一百餘甲士身後。
徐鳳年始終站在高枝上,但是轉頭遙遙回望了一眼。
前山的動靜,都落在眼中,但不出意外,就算那支都尉率領的甲士再如何驍勇善戰,一樣幾乎沒有可能拿下跟仙棺窟結盟的符籙山。
但皇甫枰的兵馬也到了後山。
一百遊弩手,以及一千真正意義上的幽州精銳步卒。
更有一千輕騎在山外負責追殺漏網之魚。
徐鳳年笑了笑,王實味讓他對幽州官場重新拾起了信心,而那名都尉寥寥二十斥候,就讓他對幽州地方都尉一級的行伍刮目相看。
他徐鳳年如今的確是可以一人孤身去北莽皇宮大開殺戒,甚至可能比曹長卿去太安城還要更為霸道,可真正想要護住西北門戶,徐鳳年還需要一些邊境三十萬鐵騎之外的東西。
張巨仙已經下山,親自主持第二撥人數最多的守山人手,仙師魏晉負責殿後,還能站在山門處望著遠方。已是晌午時分,老人身邊站著符籙山上最矜貴的女子張上山,張上山也從不知道為何爹要幫她取這麽個俗不可耐的名字,至於那個從未見過也就無從談起音容笑貌的娘親,也就是山祠裏那座靈位牌而已。當糜奉節跟著一名登山心腹返回仙棺窟後,張上山察覺到形勢似乎有些超出預計,一向道骨仙風臨危不亂的師父魏晉也開始流露出濃重的不安情緒,失去銅鏽、雀尾的老人一手扶在山門白玉牌坊上,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上山,你知道當年是誰給你取名的嗎?”
張上山一臉疑惑,“難道不是我過世的娘親?”
魏晉搖了搖頭,感慨道:“當然不是,符籙山人人皆知為師曾是顧大將軍麾下的得力校尉,這些年為師也都跟你們笑言急流勇退,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其實不是這樣的。顧大將軍當初雖說解散所有嫡係兵馬,可畢竟是去了太安城擔任兵部尚書,朝廷也從未對這位大將軍有過卸磨殺驢的念頭,所以大多數顧部舊將,這些年裏無論在朝在野,日子都過得不錯,哪裏需要躲躲藏藏以避禍事,享福都來不及。隻是山上老人本就不多,後來又走得七零八落,年輕人見識不廣,為師說什麽也就信什麽。實則當初朝廷權衡利弊,最終讓徐驍而非顧大將軍封王就藩北涼,都留有後手,如果是顧大將軍做北涼王,徐驍當兵部尚書,那麽本名金雞山的符籙山,就該是徐驍舊部心腹站在這裏嘍!”
張上山瞠目結舌,顫聲問道:“那我爹?”
魏晉驀然豪氣縱橫,笑道:“你爹啊,本名張公廉,是顧大將軍身邊親衛六騎之一,是親手宰過數位春秋大藩王的漢子。丫頭,這些年你總嫌棄你爹不夠英雄氣概,當個草寇不算真豪傑,你爹是一肚子委屈卻不好與人言啊,這個秘密,連你也不能告訴,本來就是打算跟為師一起帶進棺材的。”
老人自言自語道:“金雞山在兵書上是死地,北涼道上其他幾處,照理說比金雞山要更能活泛一些,可無一例外都給徐驍那瘸子輕輕鬆鬆拔除,每鏟除掉一個,徐瘸子就要放出話,跟朝廷要戰馬要漕糧要餉銀,趙家天子還不能不給。這大概就是那人屠的底氣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還不是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前山那邊,不出意外已經死了很多人了,而這樣的事情,早已發生很多樁,許多像為師跟你爹這樣隱姓埋名紮根多年的諜子,都隻得忍著,到死為止。這些廟堂大人物在宮闈後頭謀劃出來的鉤心鬥角,說到底,還是用我們的人命堆出來的,為師眼睜睜看著那些到死都被蒙在鼓裏的年輕人一個個去死,遠在太安城,自然也有身穿一二品官服的名卿巨公在冷眼看著為師跟你爹,靜等諜報上的死訊,除了顧大將軍,那些家夥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老人縮回手,揉了揉女子的腦袋,傷感道:“所以啊,這些想想就不開心的事情,上一輩的恩怨是非,以前都不願意讓你知道。大將軍曾經稱讚你爹有將才,還想著要帶他一起進入兵部,去京城施展抱負也好,安穩養老也罷,都是值得常人豔羨的幸事,隻是你爹一根筋,怨恨朝廷不給大將軍封王,隻給了個狗屁倒灶的兵部尚書,至於什麽當初天下皆知的八人赴京共封上柱國,不更是羞辱大將軍嗎?你爹氣不過,就跟為師跑來這裏了。哪怕是大將軍離京總領北地軍政,還曾讓人捎來密信,要你爹陪他一起去兩遼,可你爹一來嫌棄那裏是徐瘸子的龍興之地,更重要的是怕你這妮子不習慣那兒比北涼更甚的冰天雪地,不管為師怎麽勸,他都不去。”
一名哨子火急火燎從符籙後山跑來山門,傳遞了一個堪稱噩耗的消息,魏晉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太多震驚,歎了口氣,道:“丫頭,你應該知道答案了,你的名字,就是大將軍當年取的,原本其實還說好,你長大後就嫁給他的小兒子,做顧家的兒媳婦。”
一直愣神的張上山問道:“師父,方才哨子說了什麽?”
魏晉苦澀道:“糜奉節這一走,為師就知道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前山那些官兵根本就是障眼法,山後頭才是正主兒。幽州將軍皇甫枰親自領軍前來,光是邊關遊弩手就有一百多,這可不是境內戍軍所轄斥候能夠媲美的。也已經入山了。”
張上山頓時麵如死灰。
魏晉流露出聽天由命的神情,“為師也納悶,這座山看似死地,其實攻守失衡,於幽州大局並不緊要,當初運兵入神的大將軍讓你爹來這裏,顯然也是存了私心的。怎就惹來了皇甫枰那瘋子的興趣?”
張上山痛苦問道:“師父,山上是不是出了叛徒?”
老人苦笑道:“無所謂了。擱哪兒,都會有貪生怕死的人。”
張上山癡癡問道:“師父,要不然讓爹投降吧?不打仗,就不會死人了啊!”
老人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搖頭淡然道:“傻閨女,不打仗一樣會死人的,薊州滿門忠烈的韓家就死絕了。北涼徐家也在戰場之外死了很多人,甚至連那個曾經的世子殿下都差點死了。說句良心話,為師盯著那個北涼徐瘸子差不多有二十年,才知道若是咱們大將軍當北涼王,未嚐是幸事啊。”
張上山正要說話,魏晉叩指一彈女子眉心,她立即暈厥過去,肩頭蹲著一隻年幼金絲猴的年輕人扶住她,魏晉平靜道:“先帶小姐去密室躲起來。侯下山,你就算死,也要死在送小姐到兩遼之前。你的性命,還有你這個名字,都是符籙山給你的,是時候還債了。”
年輕人眼神堅毅,點了點頭,背起心儀女子,走過山門牌坊,正要去那條整座符籙山也僅有三人知曉的密道,他昨天才成為這個第三人,隻是他侯下山沒有想到如此之快就會用到這條退路。
侯下山突然停下腳步,如臨大敵。魏晉也皺起眉頭,下意識撚須,死死盯著那個攔住去路的年輕男子——碧山縣年紀輕輕的主簿,一隻應該是繡花枕頭才對的將種子孫。魏晉走上前,跟侯下山並肩而立,輕聲笑道:“猜到你不太對勁,不過老朽真是老眼昏花,竟然沒看出徐主簿還是位神意內斂到達了無痕跡的高手,果然是深藏不露才算真高手,老朽眼拙,還望徐主簿大人有大量,海涵幾分啊。”
徐鳳年早已回神,先前樊小柴的襲殺無異於以卵擊石,她還算清醒,一擊無果之後,就丟了刀劍跪在屋內,擺出束手待斃的等死架勢。王實味當時聽到牆裂動靜,破門而入,結果看到如此詭譎一幕,很是轉不過彎來。這名漢子倒是聽院中女婢閑聊,說起過住在隔壁的貌美女魔頭對徐奇很有好感,不惜與魏仙師立下生死狀,以一人之力跟整座符籙山結仇為敵,也要護住他的性命。可撞牆而至,然後跪著不說話,這是鬧什麽?王實味打破腦袋也想不懂,難道是自個兒年紀大了,不能理解年輕一輩的情情愛愛了?或者說江湖上的女魔頭喜歡年輕俊彥的方法,都是這般蕩氣回腸轟轟烈烈的?王實味也不敢有所動作,樊小柴跪著悶不吭聲,徐奇閉目養神,他王實味這個必死之人閑來無事,幹脆就蹲坐在門口,還去桌上拎來一壺酒,間歇小酌幾口。徐鳳年回神之初,就下床跟王實味笑了笑,也沒解釋什麽,王實味倒也識趣不問,隻當是這徐兄弟相貌英俊到了令人發指的境界,能讓女子走火入魔。
徐鳳年看過了符籙山的氣數聚散,也借勢水到渠成讓自己的氣數略微粗壯幾分,無形中彌補回來了酒樓第十次強行出竅遠遊北莽的折損。到了他這個層次,池塘中的氣機深淺,並非至關重要了,就像一個富甲“一方”的巨賈,已經不用去想著靠開源節流來增添家底厚度,而是著眼於攫取立足之地那“一方”之外的財富。當一品武夫的畫卷漸次鋪開,舒展至天象之尾的壯闊畫麵,甚至是世人眼中的最後一層地仙境界,就可以知道所謂的陸地神仙,仍有一些規矩的約束,徐鳳年如今要做的就是梳理脈絡,抽絲剝繭,祛除這些條條框框,達到真正的逍遙遊。這才是二姐徐渭熊放手讓徐鳳年有這趟來胭脂郡偷懶的重點所在,刻意讓他不去想什麽軍國大事,多看一看不那麽高高在上的民間疾苦,多看一看北涼老百姓的柴米油鹽,更能堅定他徐鳳年到底在守護什麽,守護哪些人,要他徐鳳年知道他這個北涼王不是為了徐家,甚至不是為了徐驍而去扛起擔子。
人生在世,總想著登山走至最高處,一覽眾山小,可少有人回頭看看山下,更不會有人走回山腳。武當洪洗象不一樣,所以他一步即天象,再一步即仙人。徐鳳年第六次出神,就曾去了小蓮花峰,就坐在龜馱碑上,靠著那座石碑抬頭看天,可無論他如何試圖窺探天機,可惜始終成效甚微。
“雖止步立錐之地,神遊卻已千萬裏。”“不問我來自何處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見誰。”
徐鳳年是很晚才想透這兩句話,而這兩句話正是洪洗象兵解之前,篆刻在石碑之上的遺言。
在符籙山山門,徐鳳年側過身,任由還未下山的侯下山背著張上山上山。
魏晉憂心忡忡,徐鳳年走到牌坊底下,魏晉站在身旁,徐鳳年開口說道:“王實味是青案郡的巡捕大頭領,魏前輩可能還不知道,至於剜心閻王沈厲是幽州將軍重金收買的諜子,我也是才知道,皇甫枰要動符籙山跟仙棺窟,本來是想著收斂整肅幽州江湖,以此討好北涼王的媚上舉措。我的登山,是很意外的事情,至於魏前輩跟張山主的隱藏身份,更是意外之喜。不瞞前輩,我的上山,的確是加快了兩山的覆滅腳步,原本大約還得有半年光景,皇甫枰才會動手。”
一直因沒有萬全把握而隱忍不發的魏仙師眯眼笑道:“喲,老夫就說你這家夥根骨清奇,一語中的!還真是條身份嚇人的大魚啊?是經略使李功德的公子,李翰林?如果不是,老夫實在想不出北涼道上還有哪個年輕人,值得幽州將軍親自出馬。”
徐鳳年微笑道:“也差不遠了。”
魏晉皺眉道:“北莽北院大王的孫子,徐北枳?”
徐鳳年笑道:“徐刺史都能指著我的鼻子罵人。魏老前輩,你就別猜了。要不你陪我走一趟仙棺窟?一路上我有些發生在春秋年間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要問問你老人家。”
魏晉斜眼瞥了一下神意閑適的年輕人,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自己算是熟諳道門秘術,對於氣機辨識有先天優勢,竟是仍然無法確知此人的境界高低。老人若非不敢莽撞出手,哪裏有心情跟他閑聊這些廢話。
徐鳳年看了眼遠處天空的幾頭鷹隼,說道:“再不去,恐怕就看不到糜奉節這位新指玄劍士的臨終風采了。”
這個駭人聽聞的內幕消息,終於讓魏晉多年修道養性好不容易壓抑下去的那種沙場戰陣磨礪而出的暴戾性子全然浮出水麵。
隻是不等魏晉出手,就萬事皆休。
一位麵帶悲憫滿身更是仙佛氣的女子緩緩走上山,望向徐鳳年,柔聲道:“糜奉節逃了。”
徐鳳年氣笑道:“他才是咱們幽州將軍相中的大魚,你倒是去抓啊。”
女子用纖細紅繩係起滿頭青絲,辮如馬尾隨意挽在脖子上,伸出手指,輕輕抹過懸到胸口的柔順發絲,眼神平靜。
徐鳳年倒真沒有那厚臉皮去把她當丫鬟使喚,對於這位女菩薩的袖手旁觀,隻能一笑置之,然後腳尖一點,一閃而逝。
魏晉也算飽經滄桑的老不死老家夥了,畢竟比起化名張巨仙的張公廉都要年長一輩,可身邊年輕人說消失就消失,不提毫無征兆,事後更無絲毫氣機起伏,簡直比起聽到糜奉節悄無聲息躋身一品指玄境界還要匪夷所思!
沉劍窟主沒有任何猶豫,丟了老巢,馱劍三十五柄,亡命逃竄。
樹挪死,人挪活。
他在一品境界的門檻上辛辛苦苦待了十六年,悟出自認意氣十足的二十四劍,這才跨過那一步,但之後僅僅用了兩年時間,就一舉躋身指玄!短短兩年中,新得十二劍!
他既不想學那西蜀劍皇去跟北涼鐵騎拚命,也不想給人牽去清涼山,給那年輕藩王當一條走狗。
然後他給一名先前在符籙山上見過一麵的年輕人攔下,聽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你糜奉節有此境遇,原本不是你該得的,跟那位青城王一般無二,都是從北涼這兒借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