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無憂人終得無憂,徐鳳年境界大漲(2)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緩緩說道:“你高樹露在四百年前,曾經是大奉王朝即將登基為帝的皇子,隻是你一心求仙,不想做那百年人間帝王,才去訪當時的道教祖庭武當山,問一個問題:‘仙’字何解。當時呂祖轉世尚未開竅,無人可解,你又去了龍虎山,也是無人可解,或者說隻給出一字半解,直到後來那人應運而生,才幫你給出答案。‘仙’之一字,有兩解。如今兩山,武當和龍虎,前者解半字‘人’,後者解半字‘山’。龍虎山想著成仙,就要上山,做個山上人,一心成仙,不理會山下事。武當山則繼承呂祖意旨,山上修道,但是得道於山下,修己更修他人,更契合你高樹露所求。可惜當時山上道士分明有這個心,卻沒能說出這個道理,不過就算說明白了,也未必全合你心意。在你高樹露看來,做仙不忘做人,過了天門,位列仙班,已不是人,這個仙,想要下山降世,亦是要遵循世上氣運,哪裏稱得上逍遙天和地,所以你想要做的,是陸地之上獨一無二的天人,而不是九天之上的山上之人。”
高樹露感慨道:“是啊,天下分合,我有何憂?”
徐鳳年笑了笑。
高樹露收回視線,“海上有劍士反身,訪仙歸來,劍指南海某處,該是你所說的那個鄧太阿了。我最後想問一問,你所求為何?”
徐鳳年雙手籠袖,平靜道:“不去想前世來世,今生無憾就足夠。”
高樹露略顯遺憾道:“四百年後的江湖有趣太多了,可惜支撐我四百年形神不壞的意氣,終歸是強弩之末。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幾乎一統天下,卻為北地蠻子踏破京城。要不?”
徐鳳年點頭道:“就等你這句話。”
徐鳳年叩指一彈,解開那道封山符。
地上高樹露一躍而來,與天上高樹露形神融合。
徐鳳年第十一次出神之後也回神。
高樹露站起身,回首看了眼天下,笑著向徐鳳年走去。
四百年前真正是一人就是一個江湖的高樹露,跟徐鳳年一個擦身,卻無過,而是就此消散。
來時無憂去無憂。
我已知生死,又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我已證長生,又不戀長生,奈何以長生誘之?
就在此時,天雷滾滾,紫氣結雲,電閃雷鳴。
青鹿山之上,隱約是大劫將至的驚人氣象。
似乎還有天人駕馭天龍於雲霧之中時隱時現,繞雷而出,要替天行道。
徐鳳年緩緩抬起頭,嘴角冷笑不止。
身後盤踞起一條氣運凝聚而成的數千丈雪白巨蟒,身具九爪,張開足可吞山的大嘴,朝天咆哮!
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因為很快天地之間便徹底寂靜無聲了。
老宦官沒有習過武,隻是太安城皇宮裏頭從來不缺高手,老人又是最拔尖的那一小撮貂寺巨宦,見多識廣,眼力還是有些的,山上如此這般能教風雨雷鳴聽命於人的神仙打架,看得老人一陣抽冷氣。北涼春末的陰風陰雨,又尤為入骨,趙思苦就越發難熬了,尤其是當老人看著那個修長身影緩步下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本就不堪重負的心口上,隻覺得牙疼得厲害。等那個佩刀的年輕男子走到山腳,趙老貂寺抱著早死早投胎的悲壯心情,小跑上前,正要開口阿諛幾句,不奢望這位北涼王伸手不打笑臉人,在他手下有個輕鬆些的死法也是好的,不承想那人拜了擺手,率先開口道:“本王替北涼謝過趙老先生。咱們這兒比不得太安城繁花似錦,不過能讓老先生安度晚年的歇腳地方,本王還是能給老先生騰出來的。”
趙思苦愣了愣,就聽到已經走近的那人繼續笑道:“徐家欠了趙長陵太多,但是還無可還,既然老先生是咱們北涼趙陽才的故舊,此番又為北涼冒死建功,沒有讓本王的師父失望,所以老先生你放心。本王說這麽多,其實就是希望老先生真的能夠放心。”
年邁老人灑脫一笑,略帶自嘲道:“咱家一個人人唾罵的宦官,也配‘先生’這個稱呼?王爺如此措辭,該不會是又要咱家賣命吧?真要是如此,僅憑‘先生’二字,可不太夠啊。”
徐鳳年哈哈笑道:“就說趙老先生不會真正放心的。”
老人彎下腰,疑惑問道:“咱家真能在北涼想怎麽活就怎麽活,想怎麽死就怎麽死?”
徐鳳年微笑著點了點頭。趙思苦重重歎氣一聲,抬頭望向變作雲淡風輕的青鹿山山巔,以宦官獨有的尖細嗓音輕聲說道:“既然王爺厚道,那咱家就鬥膽說句大逆不道的心裏話。當初小主子看好陳芝豹,畢竟這位白衣兵仙沒有掌權北涼,也不能就說小主子就看錯人了,但若是小主子真能活到今天,大概也不會有太多憤懣。”
徐鳳年搖頭道:“趙長陵要是不死,北涼多半就沒有本王什麽事情了。”
趙思苦深深打量了一眼年輕藩王,感慨道:“王爺心性如何,咱家一時半會兒看不透,可說出口的話,倒是實在,聽著舒服。”
老宦官轉頭望向太安城那邊,“那兒的人,可就喜歡雲遮霧繞了,頭頂著再好的天氣,也讓人覺著陰森森的。”
徐鳳年對此沒有妄加評斷,隻是柔聲道:“北涼這邊常年風沙粗礪,冬天酷寒也尤為難熬,不過站在哪兒,視野都還算開闊,待久了,便是心裏頭有些鬱氣,大風一吹,大雪一壓,總會少點。”
老宦官由衷開顏笑道:“借北涼王的吉言哪,本來隻當是完成了小主子的遺願就知足,不承想還能念著能多活幾年。”
徐鳳年轉身看到雙手空空的嗬嗬姑娘,這位少女正百無聊賴地晃著手腕,他又轉回身對趙思苦說道:“老先生不妨去山上看看風景,到時候跟胡魁、皇甫枰幾人一同下山便是。”
老人笑道:“是得趁著腿腳還利索,多走走看看。”
年老宦官跟少女擦肩而過,老人自言自語道:“當年大秦失鹿,天下英雄共逐之。八百年分分合合,也就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有一統南北的跡象,可到頭來卻開了被北蠻子南侵中原的先河,那之後的曆朝曆代,就沒一個能對北邊省心的,本朝更是不能例外。首輔大人張巨鹿執掌朝政二十年有餘,有一半時間都在盯著北地邊境,聯手大將軍顧劍棠,也不過是把劣勢拉到均勢。如今離陽要自殺其鹿,天下又當如何?唉,這個世道,咱家一輩子都沒看懂,讀書人容不得宦官,讀書人還容不得匹夫,讀書人最後甚至容不得讀書人,張家聖人的傳世典籍,咱家一本不落,都看過,沒瞧出這樣的道理啊!思來想去,大概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咱家倒真要睜大眼睛看一看這兒的書院,這裏的讀書人,是不是會稍稍不一樣。”
徐鳳年低聲笑道:“不愧是趙長陵所在家族走出的人物。”
少女歪著腦袋,徐鳳年牽起她的手,柔聲道:“咱們不想那麽多。”
她輕聲道:“老黃想得更多。”
徐鳳年拉著她一起坐入停在山腳的馬車,始終沒有出手的徐偃兵打量了一眼徐鳳年,兩人各自點頭,盡在不言中。徐鳳年難得能夠真正喘口氣,跟這位少女如同隨口閑聊說道:“就謀士來說,自身器格大小是一事,立足點高低又是一事。在其位謀其事,元本溪在春秋謀士中排名一直比我師父李義山、陽才趙長陵,還有燕剌王幕後的納蘭右慈都要高出一籌,其實未必就是半截舌元本溪的才學要高於其餘幾人,隻不過他所站位置,注定了他可以有更大的謀劃餘地,手裏頭也能攥緊更多東西,這就像巧婦有了豐足的柴米油鹽,做出來的飯菜,自會更為豐盛。我們北涼這邊,目前有徐北枳跟陳亮錫,如果北涼能夠不被北莽踏破,他們未來的成就肯定不低,但要說有多高,也很難。襄樊城的陸詡也是一樣的道理。這也是鑽研屠龍術的孫寅為何不願留在北涼的症結所在。北涼池中有蟒無龍,他瞧不上眼啊。但是身在離陽朝廷,有好也有壞。壞處就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可用之人實在太多,亂花迷人眼,就算有徐北枳、陳亮錫這樣的天縱之才,一來很難像在北涼這樣迅速脫穎而出,二來正如趙貂寺所說,讀書人難容讀書人,文人相輕,趙室朝廷那邊規矩又多,許多文人的壯誌難酬,絕大多數都是無病呻吟,但到底還是真有些人,的的確確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黃龍士如果生在當下,恐怕別說成為春秋大魔頭的黃三甲,就是想當個上陰學宮的大祭酒,都會難如登天。”
徐鳳年瞥了眼嗬嗬姑娘,有些無奈道:“瞪我做什麽,我又不是說你家老黃的壞話,誇他呢。我師父都說他是非常之人,超世之傑,我哪敢小看黃龍士。”
徐鳳年隨即有些思緒飄遠,“趙鑄這家夥運氣好到可以說成是氣運好了,能讓黃龍士、北莽國師麒麟真人袁青山和納蘭右慈這三位同時看上眼。死在鐵門關外的那個趙楷,隻有楊太歲和韓生宣兩個師父,比起趙鑄還是要差上好些氣數。至於四皇子趙篆,已經是一國儲君,不用多說,反正以後離陽江山的歸屬,就看這兩位了。”
返回沂河城內幽州將軍府邸的途中,遇到了兩撥以卵擊石的刺殺,甚至不需要駕車和坐車的三位出手,就都被鷹隼諜子截殺殆盡。北涼民風尚且彪悍,更不用說將種門庭豢養的心腹死士。這些門戶裏的武人,性子多半剛烈,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值錢玩意兒看待,甚至都不把自己的命當命,都講究一個你養我十幾二十年我便能報答你一命,樂意把此視為義字當頭,是豪氣幹雲,是大俠風骨,這樣的講究,外人都不好說這是對還是不對。徐鳳年期間掀起簾子望向倒在血泊中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談不上什麽惻隱之心,隻是想到了很多北涼之外的事。就說那趙家天子,僅就一姓天子而言,足以在青史上成為百年一遇的明君,但是他登基之後就要殺徐驍,如今更是要再殺離陽功臣張巨鹿。這並非是這個皇帝當得不好,此人能容翰林院士子風流,能容張顧兩廬,能容八國遺民以筆墨興風作浪,實在是當家天下的皇帝,就必然有一家之主的難言之隱,他再願意為天下蒼生去日夜勤政,終歸還是先要為趙氏考慮得失。張巨鹿可以為不計自身得失,給天下寒士樹起一道鯉魚化龍的進階大門,甚至可以說,碧眼兒不光是以一人死換來當世六部衙門的四千間屋子,更換來了此後的寒庶子弟在廟堂上的立足之地。恰巧趙家天子又不是那目光短淺之輩,就算他身後百年內,寒門士子依舊可以恪守君臣禮節,一心為帝王謀,但是兩百年以後保證還能如此嗎?若是廟堂之上,人人皆如張巨鹿這般兼顧趙氏與天下,甚至重百姓重過君王,以至於隻顧天下不顧趙氏,這道大門已開,到時候誰能關門?這並非危言聳聽。寒門士子不如豪閥子弟有這樣那樣的規矩,世族子弟穿習慣了好鞋子,就舍不得脫掉,可寒族本就是光腳的,若是不管不顧起來,反正又有才學傍身,輔佐誰不是輔佐,甚至幹脆我自己來坐龍椅又如何了?所以趙家天子殺張巨鹿,是殺離陽本朝頭一號功臣不假,卻更是把大開之門盡力掩回一些的無奈之舉。
這些事,師父李義山看得到,黃龍士、元本溪肯定也都看得到,張巨鹿本人更是如此。至於是好是壞,徐鳳年不做皇帝,不用操這個心。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幽州這麽一亂,離陽那邊應該覺得是耗子扛刀窩裏橫。我剛好也要緩一緩,嗯,是得好好休養生息一下。”
小姑娘伸出一隻手掌,直勾勾望向頭發灰白越發轉黑的徐鳳年。
徐鳳年笑著搖頭。
少女彎曲起一根手指,眼神詢問。
四?
徐鳳年還是搖頭。
她又緩緩彎下一根手指。
徐鳳年繼續搖頭。
她即將隻剩下並攏兩根手指的時候,徐鳳年笑道:“沒跟拓跋菩薩打過,第二第三不好說。”
少女神采奕奕。
徐鳳年輕聲道:“但是隻要有王仙芝在世,是第二第三還是武評墊底的第十,都沒有太大意義。”
少女伸出手指,揉了揉徐鳳年額心隱約浮現的一枚紫金“眼眸”,不太像是夏秋時節向日葵花的金黃顏色,不過她還是挺喜歡。
小時候,她家裏除了那個隻知道賭從不當爹的男人,就隻有她跟她娘,還有那塊田地裏金黃金黃的葵花。那些被那個男人帶回家的陌生男人,也曾經在田地裏糟蹋她的娘親,她就隻敢躲在遠處。每次娘親穿好衣裳,理順頭發,走出田地,都會找到她這個哭都不敢哭的女兒,朝她輕輕笑,然後遞給她一根摘下的向日葵,一起回家。後來娘死了,她就隻能一個人看著那些向日葵了。
幽州動蕩,沂河又是波瀾跌宕的中心地帶,這場慘劇,僅沂河一城,就有二十四個姓氏四十餘大小將種家族遭難,當場殺死於沂河城內的地方豪橫不下七百人,株連卻未死之人,大多充軍邊關。當初識趣選擇明哲保身的地頭蛇,根據諜子密探的持續稟報,如今怨氣倒是不大——很簡單,死了人,就多出了地盤,除了大頭給北涼拿走,剩下的殘羹冷炙也相當可觀,都由他們這些牆頭草家族接手,給糧給錢便是娘的扈從仆役,原本便心儀垂涎的別家婦人婢女,賤賣的珍玩字畫,都是實打實的好處。徐鳳年入城後,幾次掀起簾子望出去,都能看到許多冰冷的眼神,麻木,憎惡,畏懼,仇恨,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