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徐鳳年大殺幽州,燕文鸞心悅誠服(3)
徐鳳年雙手籠袖,沒有去看這個當年一心想要徐驍登基稱帝的燕文鸞,望著街道盡頭,平靜說道:“以前我聽說過一個說法:陵州姓鍾,幽州姓燕,隻有涼州才姓徐。徐驍從不放在心上,這一點我知道,你燕文鸞知道,鍾洪武可能就不太知道,因為鍾洪武一聽說朝廷不光有意栽培他兒子鍾澄心,還給他一個大將軍當一當,隻要西楚複國揭竿而起,趙室就許諾他可以替淮南王趙英帶兵,去分一杯羹,於是他就開始對幽州煽風點火,想把你拉下水,然後他好趁亂逃離北涼。這些天,我一直讓鷹隼盯著你,但是你始終沒有動靜,到最後,也隻是一個人進入沂河城。”
老將軍怒道:“大將軍尚且可以一生不反離陽,我自是一生不反北涼!他鍾洪武算什麽狗玩意兒,能跟我燕某人相提並論?!你徐鳳年就這麽急不可耐要我燕文鸞從邊境卷鋪蓋滾蛋,好讓你的心腹去占位置?!你當真以為燕文鸞霸著步軍統領的茅坑不退,是貪戀權位?你徐鳳年當真以為這把交椅,是誰都能坐上去的,又是誰都能坐穩當的?若非我敬你徐鳳年還有膽子不收那狗屁聖旨,總算做了件不辱沒大將軍的對事,老子早就帶兵十萬,一舉南下,到時候騎軍步軍分裂,你當什麽北涼王?!拿什麽去抗拒蠢蠢欲動的北莽鐵騎?!”
徐鳳年笑了笑,“我知道老將軍不會這麽做的。”
老將軍氣惱得差點就要動手,一巴掌拍死這個狡猾的兔崽子。
徐鳳年拍了拍身邊台階,示意老將軍坐下說話聊天。燕文鸞冷哼一聲,徐鳳年也不堅持,繼續說道:“我師父跟碧眼兒鬥法鬥了整個後半輩子,老將軍可知我師父最佩服張巨鹿哪一點?”
提起李義山,燕文鸞情緒平穩了幾分。
整個天下,李義山最無愧北涼。
燕文鸞雖然是陽才趙長陵那一脈的主心骨武將,對於僅是道不同才不相為謀的李義山,仍是沒有半點不敬。
徐鳳年輕輕說道:“不是老將軍想象的什麽張巨鹿把趙家天下修補得蒸蒸日上,也不是他那獨掌廟堂大權的手腕,而是在他發跡卻未成就大勢之時,就早早把父母家族遷往了太安城,不給任何人指摘他張巨鹿的機會。因為這位首輔大人當時就已經知道,隻要他成為天下官員之首,不論他如何潔身自好,他畢竟還有家族,有親戚,有子弟,一旦雙方遠隔千裏,總歸會有人借著他的名頭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即便朝野上下所有人都隻能腹誹,也仍是不敢當麵彈劾,可支撐著張巨鹿治理天下的那股子氣,難免就要弱了。所以這才是我師父最佩服張巨鹿的地方。再回過頭來看咱們北涼。徐驍,我師父,其實不指望你們人人都有張巨鹿這樣的胸襟和眼界。徐驍死前,還不放心,對我說要有容人之心,要容得別人犯錯。以前,我就是這麽做的,在陵州官場,我忍著,沒有殺人,一個都沒有殺。”
燕文鸞臉色依舊陰沉,隻是比起先前要好看一兩分。
徐鳳年繼續自顧自說道:“可是我發現徐驍沒有說錯,但是也沒有全對。我們腳下的北涼,名義上是徐家的,說到底還是北涼百姓他們自己的,我徐鳳年其實可以完全不介意你們如何目無法紀,隻要給我徐家在沙場上賣命殺敵就夠了,我當這個北涼王也就當得心安理得了,說不定還能因此在青史上留名,正史不去說,在野史裏或許僥幸會有幾句好話。都說既然老子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下了天下,那麽坐天下就是老子應得的,我徐鳳年也沒說你們就不該享福,可享福沒錯,惜福總也不是壞事吧?老將軍,你跟我,要不就當跟徐驍說句良心話,幽州陵州,還有涼州,這些個將種子孫,有幾個是把老百姓當人看的?我不是待在清涼山王府關起門來說風涼話,而是親自在幽州走走停停,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沂河城。我其實很想對北涼道所有當官的說一句,靠自己本事當上官也好,靠父輩功蔭當官也罷,要享福,你們放寬心享福去,可別害人害得太慘,隻是這種話,卻是不可以放開了去公之於眾的。而且這種話,就算我誠心誠意說給鍾洪武聽,他也隻會覺得是個不好笑的大笑話,我能如何?他自己尋死,我就隻好讓他去死了。哦對了,告發鍾洪武的人,正是龍晴郡郡守大人,他的兒子鍾澄心。”
燕文鸞臉色陰晴不定。
徐鳳年望向遠處,咬了咬嘴唇,“管不好幽州,是皇甫枰的錯,更是老將軍你的錯。當然,以後守不住北涼,歸根結底,還是我的錯。”
老人猶豫了一下,走上台階,一屁股坐在徐鳳年腳下幾級的台階上。
徐鳳年突然笑道:“聽徐驍說過,老將軍當年做夢都想著騎著馬,像先前進入北漢皇城一樣,大搖大擺進入太安城皇宮。”
背對北涼王的老人咧咧嘴,無聲一笑。
徐鳳年輕聲道:“這個老將軍就甭想了。不過我前幾天出竅遠遊北莽皇宮,那裏也不比太安城差太多。老將軍,要不你退而求其次一下?咱們爭取去那裏策馬揚鞭?”
燕文鸞轉頭,問道:“當真?”
徐鳳年反過來笑問道:“隻是有這個想法,至於有沒有本事,老將軍,你真覺得我一個人可以做得到?”
燕文鸞愣了一下,低下頭,罵罵咧咧道:“他娘的,跟大將軍年輕那會兒一個德行!當年就騙我說隻要跟他混,就能騎馬騎到屁股都給磨光為止。老子就還真就傻乎乎上鉤了……”
燕文鸞停頓了許久,抬起頭望向天空,呢喃道:“可大將軍真沒騙我,不是嗎?”
老人收回視線,猛然站起身,沉聲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就算我燕文鸞已經老到騎不上戰馬,還希望北涼王你能讓人抬著我去,如果我已經死了,既然北涼王都可以答應給那個魚鼓營老卒許湧關抬棺,那麽不介意為燕文鸞抬棺一次吧?”
徐鳳年跟著起身,平靜道:“徐鳳年謝過燕老將軍。”
老人走下台階,轉過身,麵對徐鳳年,抱拳喝聲道:“魚鼓營騎卒燕文鸞,許湧關袍澤,參見北涼王!”
老人然後轉身,徑直遠去,離開沂河,離開幽州,遠赴邊關。
徐鳳年坐回台階,揉了揉臉頰。
一旁的徐偃兵感慨萬分道:“當初西壘壁一戰,魚鼓營隻剩下十六人,連我也不知道燕文鸞是其中一人。”
徐鳳年點了點頭,“徐驍都沒有說起過。”
徐偃兵說道:“馬踏北莽,要不也算我一個?”
徐鳳年笑道:“又不是搶媳婦,這有什麽好搶的。”
徐偃兵一笑置之,坐在了這位北涼王附近,眼神堅毅,緩緩說道:“放心,有你在,北涼就不止有三十萬鐵騎。”
兩人長久地默然。
嗬嗬姑娘不知何時坐在徐鳳年身後,不知為何那柄如影隨形的向日葵稈子已經不知所蹤,她雙手托腮,安安靜靜望著他的背影。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徐偃兵開始拍膝而歌。
壯懷激烈。
哪家少年不羨慕那青衫仗劍走江湖?
哪家兒郎不渴望那黃沙萬裏博功名?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了吾彀。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問誰與我共逐鹿……”
太安城春雨初霽,整座京城仿佛一下子就清爽幹淨了許多,廟堂再鬧騰,那也是官老爺們的事情,老百姓該吃吃該睡睡,大多總還得老老實實過著起早貪黑的日子。然而也有些遊手好閑的,不過這些被貶低為紈架子玩主兒的貨色也分三六九等:有本事玩得起花魁的,是頭一等;玩名馬玩古珍的是第二等;差一些的也該是去玩手釧盤核桃,最不濟也得弄幾隻魚蟲撐場麵。可位於京城西南角陋巷斜眼街上的一個年輕人,就徹底不入流了,不過既然住在了升鬥小民雜居的巷弄,玩得起好物件那才叫怪事——沒能投好胎,就得要認命不是?這個年輕人跟滿大街姓張的京城百姓一樣,攤上了個離陽名列前茅的大姓,卻沒能有大出息,成天不見他做正事,除了跟人借錢喝花酒,就隻會帶著鴿哨瞎逛悠,卻連隻像樣的鴿子都養不起,這擱在太安城,就叫打腫臉也要去窮講究,連什麽都不講究的窮人都要瞧不上眼。張邊關就是這麽個誰都可以看不起的浪蕩子。在街坊鄰居眼裏,這個家夥所幸剩下點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還能娶到個姿色不錯的媳婦,張邊關也從來不懂知足,依舊不肯待在家裏好好跟媳婦滾被窩,隻知道天天往外邊跑,早出晚歸,空手出門空手返家,就這麽渾渾噩噩一天是一天,時間長了,即便心善的老街坊也都逐漸懶得理睬。前不久,姓張的貌似還給人打了,鼻青臉腫得厲害,這幾天才消腫,卻依舊嘻嘻哈哈沒個正經,逢人就笑著打招呼,叔叔嬸嬸殷勤喊著,也不管別人是不是搭理他。
天候越來越熱,穿得也就越來越清涼,張邊關離家在外的時間順勢也就越來越長——畢竟京城這麽大,街上能少得了妙齡女子?這一天臨近黃昏,張邊關遊蕩回了斜眼街不遠處,聽見了頭頂那忽急忽悠的悠揚鴿鳴,他習慣性抬起頭,嘴角勾起,手腕上有一隻用綠絲纏繞著的陳舊鴿鈴,常年摩挲把玩。他就這麽呆呆眯眼望著天空。他這個這麽多年了一直被笑稱吃剩飯踩狗屎都不會的末流之輩,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反正也沒有人感興趣。大致清楚他脾性的人,隻知道這個沒用的膽小鬼應該還是想玩的,但偏偏不敢陪有錢人一起玩那些上檔次的風雪場所,到頭來就隻能看那些不用花錢的死物——多彩的閣樓榫卯,灰沉沉的不知名巷弄,走兵的崇武門,走糧的朝陽門,走酒的頂山門,鼓樓上那隻離陽建朝幾年便蹲了幾年的石麒麟。遊蕩天空之上的鴿鳴有起便有終,張邊關戀戀不舍收回視線,覺著天色還早,沒到回家的時候,想了想,就跑去斜眼街臨街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口鎖龍井邊上蹲著。這口古井一直幹涸,井口邊上有一座黃泥磚頭砌成的判官,市井傳言說是離陽以火壓天下之水。這尊泥塑坐姿便有等人高,袒胸露腹而坐,張口而笑,每逢中秋,老百姓都要為他添柴加火,火苗青煙就一股腦從泥塑判官口鼻中躥冒而出。
張邊關一如既往地蹲在井邊泥塑腳下,偶爾抬起袖口擦擦嘴角。前段時日他給一夥人打得不輕,大概是誤以為張邊關的老爹終於要失勢了,是時候教訓這個給京城世家子丟人現眼的王八蛋了,不過拳打腳踢才過足癮,第二天就發現離陽朝廷的天還是那個天,沒變,這小子的老爹更是破天荒一發狠,把幾大撥人都給收拾得哭爹喊娘,那麽靠著這幾撥人混吃混喝的打人者,立即就躲起來,都沒膽量去跟張邊關道一聲歉,後來戰戰兢兢了足足大半旬,也沒等到丁點兒報複,這才不約而同鬆了口氣,聚在一起,越發嘲笑姓張的是個大廢物,白白有個他們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老爹,也不知道扯虎皮大旗享福,活該他被當成一坨踩了都嫌髒了鞋子的爛狗屎。
張邊關唯一的長處就是開小差神遊萬裏,等他驀然發現身邊多了個氣韻清雅的年輕人,隻是瞥了眼,也沒說話,等了半天,終於笑問道:“真不是來打我出氣的啊?”
那名士子模樣的讀書人笑著搖頭,“哪敢揍首輔大人的公子,再說真打起來,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自取其辱。就算你不還手,任我打罵,也無非是被你當成了逗樂的傻子。”
張邊關咦了一聲,“原來是個明白人。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有你這種眼光的,京城本地人,他們幹脆就不來見我。”
讀書人問道:“你承認自己是聰明人了?”
張邊關嗤笑一下,自嘲道:“我這就算聰明人?那我爹該是啥了?”
讀書人點頭道:“也對。”
張邊關趴在井口上,望著黑黝黝深不見底的井口,不再理會這個明白事理就沒趣了的不知名讀書人。
讀書人靠井口而坐,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喜歡看宮室閣樓的鉤心鬥角,因為它們隻會相得益彰,比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禍害,要可親可愛許多。我還知道你在離開張府自立門戶的時候,在家裏種下了一棵桃樹。太安城裏的人,都喜歡院子裏有樹,多子多福的石榴,早生貴子的棗樹,柿樹椿樹也常見,唯獨不見桃樹,因為桃字諧音‘逃’,不吉利。太安城是離陽的根,樹挪死,離陽百姓沒了太安城,能逃哪裏去?你張邊關不笨,是種給你爹的,可你爹,我們離陽的首輔大人視而不見,他不逃,你這個做兒子的,自然也就隻能繼續留在太安城混吃等死了,希冀著將來好歹能送個終,能在清明上個酒,那是更好。”
張邊關平淡哦了一聲,繼續看著井口。
讀書人微笑道:“你肯定猜出我就是那個從北涼跑來跟坦坦翁求官的孫寅了。”
張邊關轉過頭,“孫寅是吧?那你說說看,鼓樓上那隻石麒麟默默凝視天下數百年,到底在等什麽?”
孫寅如今已經不動聲色不起波瀾地進入中書省,成功傍上了坦坦翁這棵參天大樹,雖然是個芝麻大小的散官,但既然入了桓老爺子的法眼,平步青雲不是指日可待?寥寥無幾的明白人自然早就明白這一點,絕大多數的糊塗人也未必會一直糊塗下去。孫寅跟這個碧眼兒的幼子直直對視,搖頭道:“我怎麽知道一隻石麒麟在等什麽,反正不是在等那扶搖大風起,吹起了狼煙,到頭來生靈塗炭,如果說隻將穿龍袍的人換來換去,好玩嗎?”
張邊關笑了笑,摸了摸胡茬下巴,“是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