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徐鳳年大殺幽州,燕文鸞心悅誠服(1)
一行人緩緩進入幽州腹地。因為徐鳳年的九次出神次次都毫無征兆,隻能心無旁騖,以至於他沒辦法過多關注幽州軍政事務,耽擱了許多正經事。馬車進入幽州將軍官邸所在的百泉城,城內以泉眼過百著稱於北涼,都說是呂祖當年劍氣直達九泉之下所致。徐鳳年當然也有一份戶牒,不過沒誰會把戶牒上的姓名跟北涼王聯係在一起。
進城之後,一行人隨便在鬧市挑了座不在吃飯光景都生意興隆的酒樓,因為徐鳳年瞥見了酒樓掛有用來招徠生意的醒目招子。自打他當上北涼王之後,許多相關事跡浮出水麵,一時間就成了說書先生掙錢營生的首選,不光是北涼如此,離陽中原那邊也不例外,至於是說好話還是惡評,就看各地看官食客的喜好了,總要投其所好才能讓人掏出賞錢。酒樓生意好到出奇,徐鳳年不得已多付了幾兩銀子才好不容易要到一個湊合的位置,除了聽書怡情,更多還是為了讓嗬嗬姑娘飽腹。離那說書先生登台還有些時候,少女一向狼吞虎咽,幾下工夫就將飯食掃蕩一空。徐鳳年一直在想著該如何跟幽州將軍皇甫枰處置境內盤根交錯的豪橫勢力,對於四周的竊竊私語以及投向六珠菩薩身上的垂涎視線,都沒有怎麽上心。既然嗬嗬姑娘已經吃飽喝足,一行人就付賬離去。很快就有幾夥人麵紅耳赤地爭搶他們騰出的那張桌子,差點就大打出手。徐鳳年穿過擁擠人群,已經臨近門口,突然聽聞一聲略顯熟悉的琵琶聲,不由轉頭望去,又仔細看了兩眼,一時愣在當場。
有一年元宵,在涼州城裏,有一對爺孫女,目盲老人酌酒說書,說著世子殿下第一次遊曆江湖的經曆,麵黃肌瘦的青澀少女,抱有一隻劣質的白木背板琵琶。之後在北莽見到少女分發纖薄招子,那時她彈琵琶附和爺爺的說書,第一根弦已是將斷未斷,當時戴有麵皮的徐鳳年身邊還有個拖油瓶陶滿武,最後請了這對爺孫女一頓酒,還傳授了少女幾乎已成當世絕響的曹家武琵琶技法,一場遠在他鄉的萍水相逢,盡歡而散。徐鳳年還聽目盲老人說了許多北涼往事,見過了老卒手背上的昔年刀傷,還有被老人喚作二玉的少女,她那份視廉價琵琶如命的誠心。
少女懷捧琵琶登場,隻是這一次卻沒有了那位目盲老人。
而當她坐下,端起身前小板凳上的一壺酒一飲而盡時,徐鳳年隻聽到四周瘋狂起哄和喝倒彩聲,都在謾罵嘲諷這少女是北莽蠻子穿過的破鞋,丟了北涼的臉麵,早該自己死在關外,還回幽州做什麽,掉錢眼裏的娘們兒!
女子無動於衷,輕拂幹枯琵琶的將斷之弦。
幾桌刻意霸占住近水樓台的披甲兵爺,蹺著二郎腿,少女每次說書彈琵琶,他們就各自丟出一串銅錢,狠狠砸在她身上,顯然早已熟門熟路,把這件事情當作找樂子。
然後眾人就看到一名年輕公子哥走到台上,蹲在少女身前。
一時間嘩啦啦,銅錢如雨墜。
徐鳳年柔聲問道:“二玉?”
眼神冷漠的少女並未理睬,繼續彈奏琵琶。
徐鳳年擠出一個笑臉,一個字一個字,咬牙重複了當年所說言語:“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質算好的了,若是銀錢允許,可以稍稍補膠。老先生說書內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項,還有第一弦已是離斷弦不遠,不過在我看來,既然是彈琵琶給看官們欣賞,彈斷琵琶弦也是一樁所有人都會喜聞樂見的美事,大可不必忙著換這第一弦。我再與你說一些南派大國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少女仍是沒有抬頭,琵琶聲不斷。
似乎不敢去看這名在北莽境內偶然相逢,並且曾經好心教她琵琶的男子。
徐鳳年蹲在她腳邊,紅著眼睛說道:“對不起,上次忘了跟你爺爺說,我不但是北涼人,而且我就是你爺爺一直所說的那個人。我叫徐鳳年,如今是北涼王。”
坐在小竹椅上才與眼前男子等高的少女猛然抬頭。
徐鳳年伸手輕輕挽過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肩頭,從來沒有跟誰說過“對不起”這三個字的他,又一次哽咽重複說道:“對不起。”
第一次,是他徐鳳年說對不起。
第二次,是北涼說對不起。
少女壓抑著哭腔低聲道:“沒關係。”
徐鳳年背對眾人,緩緩起身。
徐偃兵跟六珠菩薩同時跨出一步,眼神異常凝重,像是那個背影,變成了王仙芝,或者是新出江湖的高樹露。
九樓之上有高樓,方可自稱忘憂天人。
徐偃兵怒喝道:“徐鳳年!萬萬不可強行第十次出神,遠去北莽!”
六珠菩薩雙手合十,這棟酒樓外的天空,六尊法相迭出,做出鎮壓此樓之威勢,沉聲道:“皆,大歡喜。”
北莽龍腰州有南朝第一雄鎮瓦築,緊隨其後又有君子館、離穀、茂隆三鎮,構建起一個完整的防線,進可攻退可守。北莽在這些軍鎮身上投入的人力物力精力財力,不計其數,可仍是被一萬龍象軍跟大雪龍騎聯手碾壓成了一隻破篩子,五六萬雄關甲士戰死的戰死,投降的還是死,甚至是慘絕人寰的就地坑殺,驛路跟烽燧兩大係統毀去十之八九,南朝廟堂文官大多噤若寒蟬,武將也不複前些年的自負。北涼鐵騎的驚人戰力,造就了一好一壞兩個局麵。好事是棋劍樂府的洪敬岩出山,接管三座軍鎮全部的柔然鐵騎,給風聲鶴唳的南朝吃了一大顆定心丸。壞事則是姓董的胖子在北莽南境邊軍中,隱約可以與那幾位大將軍跟持節令的地位並肩,權柄相當,用女帝陛下的話說就是“董胖墩兒你可是又他娘的升官了呀”,據傳那姓董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在南朝大殿上笑嘻嘻跟陛下說“皇帝姐姐,對呀對呀,他娘的總算升官了,其實啊,把南朝軍權一股腦都給我那才叫真妥了”。之後也沒有下文,女帝陛下既沒有責備這胖子的荒唐無禮,也沒有在意他的糟糕吃相,當然也沒有讓這膽大包天的死胖子順杆子往上爬,不過還是給南朝留下了那位帝師,即棋劍樂府的太平令大人,為董胖子撐腰,如此一來,在南朝寥寥無幾可以壓製董卓的那幾位,例如南院大王黃宋濮,劉珪、楊元讚兩位大將軍以及龍腰州持節令,都識趣地避其鋒芒。
今日在瓦築跟君子館之間的破損驛路之上,蹲著一個身穿輕甲內嵌正二品武將官服的胖子,手裏攥著一捧沙礫,他腳底下的驛路,依舊沒有修複,距離西京更近一些的離穀、茂隆兩鎮,倒是借著女帝陛下秘密巡狩南朝的契機,動用民夫二十餘萬,以驚人的速度修繕得七七八八。這個胖子體型很大隻,卻沒有什麽臃腫肥碩之感,反而讓人瞧著尤為結實雄壯。此人正是“北褚南董”之中的那個南朝董,是一個能跟北涼褚祿山齊名的胖子,新晉升為北莽第十三位大將軍的董卓。胖子身邊並無親兵,隻有一大群精銳烏鴉欄子在四周極富規律地遊弋著。在董卓得勢之後,第一件事不是大肆砸銀子招兵買馬與人搶占山頭,而是擴充北莽唯一能夠跟北涼白馬斥候抗衡的烏鴉欄子。按照有心人的保守估計,原先的千餘隻“烏鴉”,在沒有大程度折損戰力的前提下,數目足足翻了一番。董卓在那兒習慣性地自言自語著。在董卓還是個小胖墩的時候,經常被人嘲笑譏諷,這個少年沒有任何朋友,也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他將來會有什麽出息,所以董卓隻能自己跟自己說話,久而久之,就喜歡神神叨叨。投軍以後,愈演愈烈,每次戰事結束,他總去跟那些死人碎碎念。很難想象這麽個不可理喻的怪胎,竟然可以在南朝廟堂快速崛起。董胖子自說自話,念叨著什麽“老家夥死撐著不願辭去南院大王這個虛銜,咋的,在給那洪敬岩鋪路?你這強老頭兒,真打死都不願意交給老子?老子也不是記仇的人啊,再說了跟你也沒到不共戴天那一步,你黃宋濮到底在怕什麽?你難道是想賣棋劍樂府一個天大人情,換一個安度晚年”?
董卓傾斜手掌,任由沙礫滑落,唉聲歎氣,確實有些想念大媳婦跟小媳婦了,不過當下貴為公主的大媳婦的娘家那邊雞飛狗跳,得她去鎮場子,小媳婦成天想著跟那新涼王報仇,都沒以前那麽開朗活潑了。好在身邊帶了個丫頭,這讓死胖子心頭陰霾散去不少。董卓轉過頭,眼神溫柔地望向遠處一個牽著匹鮮紅小馬駒的小姑娘——陶滿武,她是董卓投軍之後結拜為異姓兄弟的陶潛稚的遺孤。董卓暫時沒有子女,對這個小丫頭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去寵溺,他甚至跟兩個媳婦明說了,就算以後有了親生孩子,多半也不會這般疼愛了,大媳婦還好,一向善解人意,進入董家家門稍晚的小媳婦氣得小半年沒讓他上床睡覺。董卓看著身世淒涼的陶滿武,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似乎在哼著小曲兒,那匹馬駒是董叔叔給她找來的玩伴,她一直不舍得騎乘,這趟跟隨董叔叔南下,年幼馬駒都可以沾光進入那輛寬敞馬車。董卓站起身,想去跟小滿武說說話解解悶,突然看到小姑娘猛然側身,直愣愣望向一處。極其敏銳的董卓眯起眼,順著視線望去,無果,這個胖子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也沒細想,趕緊跑向小姑娘,看到小滿武在那裏抬臂擦眼睛。她的眼睛有些紅腫,也不知是哭的還是被粗礪風沙吹的。董卓蹲下身,柔聲問道:“咋了?”
小丫頭視線微微偏移,使勁搖頭。董卓與她朝夕相處,哪裏會不清楚她在撒謊,可這有什麽關係呢?小滿武不想說,董卓也就不去問,隻是拇指按住鼻尖,做了個豬頭逗她樂。小丫頭伸手拿下董卓的手指,幫他揉了揉臉,一本正經說道:“董叔叔,那些叫烏鴉欄子的大哥哥們都說你當了大官,可不許再胡鬧了。”
董卓笑道:“這有甚打緊的,董叔叔就算哪天老到騎不上馬提不動矛了,還是會對小滿武做鬼臉的。”
陶滿武擠出一個笑臉,瞥了眼遠方,輕聲道:“董叔叔,我想唱那支曲謠了,你想不想聽?”
董卓哈哈大笑,把陶滿武扛在自己寬闊肩頭坐著。小姑娘大聲哼唱道: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誰家女兒低頭笑?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裏黃花娘,撲著黃蝶翹。誰家兒郎刀在鞘?
董卓心中歎息,小滿武大概是在思念那個分不清是仇人還是恩人的公子了吧?
約莫是受到小姑娘曲子的感染,附近那撥單兵作戰無與倫比的烏鴉欄子也不知誰起了頭,一起輕輕哼唱獨屬於他們七萬董家軍的小曲子:
董家兒郎馬上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斷腸,家中小兒再做董家郎……
小滿武坐在董卓肩頭,望向某處,猶豫了一下,紅著眼睛,悄悄搖了搖纖細手臂,當作告別。
柔然山脈作為北莽南朝至關重要的一道天然屏障,以提兵山為核心,又設置有柔玄、老槐、武川三座軍鎮。巔峰時也沒有超過九萬人數的柔然鐵騎,亦是一支名動天下的雄兵。去年涼莽之戰,柔然鐵騎因為提兵山第五貉的暴斃,沒有參與其中,南朝官員都堅信這支勁旅便是對上北涼龍象軍,勝負也在五五之間。提兵山還是第五這個古怪姓氏的提兵山,不過柔然鐵騎卻跟隨詞牌名“更漏子”的主人姓了洪,北莽本就不如中原那般重視出身,但是更尊崇武力,原本天下第四人的洪敬岩入主柔然,並沒有任何風波起伏。以一己之力壓製提兵山的更漏子從未登山拜訪過第五氏,甚至極少出現在提兵山附近,尤其是第五貉的女兒——北莽第十三位大將軍董卓的妻子坐鎮元氣大傷的提兵山後,就有人說洪敬岩為了避嫌,這輩子都不會登山了。
綿延不絕的柔然山脈,去時山腳小麥青黃不接,來時離夏季收麥還有些時候,故而仍是這般光景。
大風驟起,風吹麥搖,一名身材修長的偉岸男子毫無征兆地出現在麥田邊緣,他那雙讓人望而生畏的銀色雙眸,死死盯住遠處一個遠遊之“人”。
頭發依舊灰白,隻是與先前青蒼城內所見相比,灰黑漸多,白霜漸少。被視為有望成為拓跋菩薩之後北莽武道扛鼎人物的男子,站在北方,攔截視線中那個莫名其妙由南赴北的家夥。這在更漏子的意料之外,在生而“有眼無珠”的洪敬岩看來,北涼鐵騎不論如何戰力冠絕天下,畢竟受限於北涼先天不足的地利人和,隻有北莽南下的份,萬萬沒有北涼北上的機會。所以洪敬岩從沒有想過有一天那人可以帶兵馬踏柔然,能否守住中原西北大門,都得看北莽的耐心。洪敬岩看到他,就想起了被人屠賜姓的那名用槍之人。當時為了護送種涼返回北莽,前不久那次交手,心高氣傲的洪敬岩竟是眼睜睜讓別人占盡上風,這讓眼中素來隻有王仙芝跟北莽軍神兩人而已的更漏子,心境不可避免地受到微妙的折損,微妙到他洪敬岩必須戰敗鄧太阿、鄧茂之流屈指可數的武評高手,方可恢複到昔日的境界頂點。若是往常,見到此“人”神遊此地,洪敬岩早就嚐試著出手當場截殺,可現在洪敬岩卻要去擔心此人隻是個極具誘惑的誘餌,本名劉偃兵的王繡師弟極有可能等待在暗處給予其致命一擊。
那位出竅神遊的年輕“天人”穿梭在青綠麥田中,心意所至,便是身形所至,也沒有托大到湊近殺氣勃勃的更漏子,站在百丈外的麥田中,伸手撫過尚未結穗的麥子,火上澆油地笑問道:“接連跟洛陽和徐偃兵兩戰落敗後,你洪敬岩已是落魄到這般淒慘田地了嗎?都不敢出手?你這樣的心境,別說是我於人間無敵手的王仙芝,恐怕過不了一年,連我也不是對手了。”
洪敬岩平淡道:“口舌之爭,有何意義。”
兩人嗓音不大,但是各自清晰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