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太子篆密訪徽山,張巨鹿酒館獨酌(3)
趙家天子握起拳頭,輕輕砸在牆壁上,“篆兒看不到以後的朝堂——不是黨爭,而是更加複雜的局麵了,是豪閥王孫跟寒士子弟的民心之爭,再不是一味圍繞著龍椅轉。元本溪說過,這就是大勢所趨,我以前不信,現在親眼所見,不得不信啊。元本溪還說,以往官場上那套已經登峰造極的攀龍術,不管用了,他在等一個懂得以屠龍術製衡帝王的家夥浮出水麵,這個人一旦出現,就比以往離陽的藩鎮割據更加可怕。趙稚,難道我就隻能等?這才是知天命?所以就算元本溪找不到這個人,我見不著這個人,也要先把幫天下寒士大開龍門的張巨鹿……既然大門已開,大勢如此,我也不願逆勢而為,但是作為在位的皇帝,要拿下一個身在京城的張巨鹿,讓篆兒的勝算更大一些,總不會比對付當年遠在北涼的徐驍更難吧?”
趙稚嘴唇顫抖,問道:“什麽時候?”
趙家天子深呼吸一口氣,陰沉道:“西楚遺民死絕!”
一個叼著草根的年輕人望著滿目的黃色泥缸,身處其中,有點鬱悶。他瞥了眼身邊頭頂黃庭冠,一身大袖黑衣的俊美男子,有些出乎意料——潔癖到了病態的納蘭先生沾染了許多黃泥,也不見絲毫憤懣,反而伸手去掐下一塊尚未幹涸的黃泥塊,在指尖輕輕碾碎。兩人身邊除了不計其數的據說一隻能賣三兩銀子的泥缸子,還有個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捏泥做缸胚子的老家夥,滿身汙泥,見著了他趙鑄以及跟千裏迢迢專門來見這老頭兒的納蘭先生,也沒出聲,顯然打定主意要把手上的活計做完。百無聊賴的年輕男子挑起視線,看了看站在遠處的一對年邁夫婦。納蘭先生說一個是南唐皇室餘孽,一個是當地人,的的確確就是個一輩子跟泥缸打交道的平頭老百姓。納蘭先生還讓他猜測誰是大諜子誰是普通百姓,趙鑄憑借直覺琢磨著那個依稀可見當年豐姿的老嫗,該是舊南唐皇族,至於老嫗身邊那個憨憨的老頭,不像是個能躲過趙勾搜捕的頂尖高手。
納蘭先生,被譽為南疆真正藩王的納蘭右慈走近幾步,蹲在小板凳老家夥腳邊,笑意吟吟,仰頭望著那個當世僅剩的春秋魔頭,笑眯眯道:“呦,黃老農啊,看你氣色好得離譜了,該不會是回光返照吧?”
老人瞥了眼納蘭右慈,平淡道:“咒我死?這就是求人辦事的禮數?”
姿容柔媚如美人的納蘭先生還是笑,道:“我這可都隻差沒跪下來的蹲著了,你還想要如何?我納蘭右慈除了爹娘,這輩子還真沒跪過誰。”
老人冷笑道:“要我當著趙鑄那小王八蛋的麵揭穿你老底嗎?”
趙鑄翻了個白眼。
納蘭右慈趕緊擺手求饒道:“怕了你這無所不知的黃三甲,就當我牛皮吹破了,求你老人家留點嘴德。”
正是春秋十三甲獨占三甲的黃龍士嗤笑道:“你們來早了,不是時候。是你的主意還是那小王八蛋的想法?”
納蘭右慈很用心地想了想,“都是。麵子上總得過得去,咱們又不是渾水摸魚了,就是來這邊見識見識曹長卿最後的官子風采而已,這要都錯過了,活著多沒勁。”
黃龍士冷笑道:“活著沒勁你怎麽不去死?你這家夥就隻會惡心人,難怪一輩子比不上李義山。”
納蘭右慈搖頭笑道:“我跟李義山的手勁誰強誰弱,這可不好說,你說了都不算。”
黃龍士一臉古怪譏諷,“是得你去陰曹地府,聽他親口說給你聽才算數吧?”
納蘭右慈伸出手摸了摸眉頭,麵無表情。
黃龍士擺擺手,有意無意往納蘭右慈臉上甩了好幾滴黃泥,“你一邊涼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問幾句話。”
納蘭右慈輕柔擦拭去汙跡,站起身,對趙鑄招了招手,這位身具春秋雙甲其實隻比黃龍士少一甲的風流謀士慢悠悠走遠。
黃龍士斜眼看著大大咧咧站在他麵前的燕剌王世子殿下,“你趙鑄算老幾,我見你老子的時候,他都得乖乖掃榻相迎。蹲下。”
趙鑄嬉皮笑臉,幹脆一屁股坐下——不聽你的,但禮數夠足了吧?
黃龍士言語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還挺像。行了,我知道答案了,你可以滾蛋了。”
趙鑄瞪眼道:“啥?姓黃的,我冒著被朝廷摘掉世襲罔替的風險跑來見你,你就這麽逗玩我?”
黃龍士回了一記瞪眼,“滾不滾?”
趙鑄一臉吃撐了卻死活拉不出屎的別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剛要轉身有所動作,就聽到黃龍士嘿嘿道:“想放屁了?那也要脫了褲子才行,否則就掂量掂量後果。”
趙鑄嘀咕一聲,腳底抹油,跑到納蘭右慈身邊,好奇問道:“這老頭兒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邊緣的納蘭先生看了眼黃三甲那邊,平靜道:“我不信,可他幾乎次次做到了。”
趙鑄哦了一聲。
納蘭右慈習慣性捏了捏燕剌王世子的耳垂,輕聲笑道:“沒關係啊,又不是真神仙。強弩之末,將死之人,跟他慪氣什麽。咱們啊,就當敬老了。”
趙鑄一臉無奈,輕輕拍掉納蘭先生纖細白皙如女子的手。
黃龍士突然站起身,對納蘭右慈下了一句大惡至極的讖語:“納蘭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頭。”
趙鑄臉色劇變,納蘭右慈則沉默不言。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後對早已坐回板凳不見身影的黃龍士那邊,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個相伴遊學諸國曾經愛慕過的李義山。
敬他們的,也是最後的春秋。
徽山、龍虎兩山對峙,如果不是由於武帝城那緩慢一劍分去一杯羹,最近半年這兩座山幾乎吸引了整個江湖的視線。先是徽山紫衣在春神湖上大殺四方,一舉成為數百年來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奪魁江湖的武林盟主,隻是隨後徽山牯牛降大雪坪被推倒重建,遙望山巔,可以看到那座建築的恢宏骨架,明眼人都看出其中僭越的嫌疑。然後就是龍虎山父子兩真人聯袂飛升,天下雷動。緊接著傳出張家聖人的第八十二代嫡長孫、此代衍聖公張儀德親自為徽山題寫牌樓匾額,有說是朝廷暗中授意,才能勞動衍聖公的大駕。可惜徽山封山半年,外人無法近觀那棟高樓的巍峨景象。清明過後,徽山終於不再封山,有聲望名號傍身的江湖人士魚貫入山,一窺天下第一高樓的“容顏”。徽山盛況空前,豪傑雲集,為那年輕女子鼓吹造勢,下山訪客,都大肆吹捧那棟無名高樓的帝王氣象:十八層,高聳入雲,逢陰霧時分,登頂便如墜雲海,此樓雄踞牯牛降巨岩之頂,琉璃金黃瓦,朱漆大檀柱,漢白玉欄杆,足可讓太安城武英殿諸多殿閣黯然失色……如此一來,人雲亦雲,加上以訛傳訛,尤其是有兩樣東西最為刺激江湖——一樣是女子,漂亮的女子,一樣是高手,絕頂的高手,徽山紫衣軒轅青鋒恰好兩樣都占了——山下那些多如過江之鯽的年輕俊彥,用屁股遐想一下,都能想象出一名人間絕色的紫衣女子,身負天象境界,站在人間最高處,俯瞰天下。何況她仍然單身,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就有機會做她的裙下臣了?
江湖上的男子走火入魔一般蜂擁入山,有些姿色家世的女子也不例外,因為她們想去親眼看一看那女子是否真如傳說那般孤傲動人,不過很多人上山之後才知道徽山分內外兩山,以大雪坪下的牌坊為界,至於想要見到那位武林盟主更是奢望。不過徽山毗鄰道教祖庭龍虎山,自身也是風景旖旎,山上四方英雄齊聚,誰都沒覺得如何敗興。
在今天這個風雨如晦的暮色裏,徽山上水霧深重,一行人正在拾級登山。徽山軒轅氏在遭遇那場大雪坪天雷浩劫後,軒轅青鋒挽狂瀾於既倒,反而獨力將徽山的威望送到頂峰,軒轅子弟的架子因此也大了,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江湖好漢,山上從無迎客送客一說,擺了一副愛來不來愛走不走的姿態。
這一行人在遊人如織中不算太過惹眼,有五人給最前頭一個錦衣玉帶玉樹臨風的公子哥護駕。有兩人地位稍高,一左一右緊隨其後,分別是個沉默寡言的讀書人和一個“精致”的年邁老人,從服飾細節到顧盼神態,都有股久居高位的陰柔貴氣。之後拉開一段距離的三人,腰間佩刀,卻裹以綢緞遮掩。為首公子哥停下腳步,回望山腳下的遼闊江麵,輕輕喘了口氣,招了招手。老人心有靈犀趕忙後撤幾步,其餘幾名扈從更是無形中默契地擋出一個扇麵陣形,唯獨那名三十歲上下的讀書人走上前幾步,仍是沒敢並肩而立。公子哥微微一笑,也沒刻意讓他走到自己身邊,伸手捏著腰間係掛的一枚鮮紅魚龍玉佩,柔聲笑道:“去年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年,趙右齡和殷茂春一主一輔,他們的名頭太大,以至於沒有誰留心你這個從旁協助的起居郎。但今年是六年一度大評,天下矚目。趙右齡因為是吏部主官,跑去主持科舉,他在這一走,依次騰出了位置,你這位新任考功司郎中,多半要被咱們殷儲相推出來擔當罵名的惡人。一般來說,京察年就是大夥兒和和氣氣聊天喝茶,少有落馬的高官,囊括地方郡守在內所有低級官員的大評則不同,不拿下七八個郡守說不過去,你心中有數?”
那個讀書人畢恭畢敬答複道:“車到山前必有路。”
一口一個趙右齡、殷茂春的俊逸公子哥看了眼腳下山路,點頭笑道:“這話雙關又應景,難怪父皇始終對你另眼相看。”
三十歲上下的年紀,除了那些少年得誌早發科的製藝天才,一般的讀書人,即便才學深厚,也還在眼巴巴想著成功通過會試謀求躋身殿試的資格。這名有著考功司郎中這個偏門頭銜的讀書人沒有作聲。老百姓倒是誰都知道郡守是大官,刺史更是封疆大吏,至於正二品的六部尚書?那得是多大的官了啊?隻是考功司郎中跟起居郎是兩個啥玩意?從沒聽說過。跟此人隨口閑聊的公子哥自然一清二楚,他搓了搓手,嗬了口氣,眺望那條年複一年東去入海的大江,感慨道:“該知道的。都知道你是北涼寒門出身,當年為了能入京趕考,路費還是靠賣詩文給北涼世子殿下掙來的三百兩銀子,殿試成績也平平,莫名其妙就被塞進了東宮做講學,又鬼使神差去當了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可惜我那個聰慧內秀的媳婦,一直對你不喜,還教訓我跟你走近了,是玩火自焚。其實你我都知道,你自然不會是什麽北涼處心積慮安插在朝廷裏的諜子,但是我很好奇,也一直想問你,你對那個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怎麽看待?北涼那邊來的讀書人,不管老的年輕的,一個個都往死裏謾罵徐鳳年的荒誕不經,就跟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我實在聽膩歪了,你不一樣,這些年嘴巴一直很牢,什麽都沒說,要不你今兒說幾句真心話給我聽聽?”
讀書人坦然笑道:“這位曾經的世子殿下,其實相處起來不討厭。當年下官不過是個窮酸秀才,囊中羞澀,六十七篇詩文總計一千兩百二十六字,硬著頭皮開價六十兩。他一聽就急眼了,說這是罵他呢,粗略看過了那一摞詩文廢紙,朝下官伸出一隻手掌,說值這個數,一股腦就丟給下官五百兩白銀,而不是太子殿下所說的三百兩,不過現銀的確是三百兩,還有四張銀票,下官一直珍藏夾在書中,這些年每當做學問感到疲倦時,都會去翻一翻那本書。您要說下官給世子殿下說好話,還不至於,當初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情我願,大抵上誰也不虧欠誰,甚至說如果他徐鳳年隻是個地方官員,我不介意在此次大評中為他出一把力,徇私舞弊,給他個甲等考評,可他既然是北涼的藩王和朝廷的上柱國,便輪不到下官去獻殷勤。但是要說讓下官去昧著良心跟人起哄,這就也太為難下官了。做官的確不易,雖說做人相對容易,可也不能太過馬虎了。”
讀書人將年輕人稱之為“太子殿下”,那離陽上下除了趙篆就沒別人了,藩王跟世子殿下都不少,太子可就隻有一個。隻是不知道為何趙篆先前在近在咫尺的龍虎山欣賞過了真人飛升會,卻又從江南道那邊折返,去而複返。
太子趙篆拿手指點了點這個做人不願馬虎的讀書人,開懷笑道:“你這是在指桑罵槐,連同晉三郎跟我一起罵了。不過實誠比什麽都重要。你也是當時趙珣上疏時唯一一個提出不少異議的另類,那時候京城都對仍是世子殿下的趙珣讚不絕口,唯獨你有一說一,該查漏補缺,該大肆抨擊,該如何就如何。後來宋家兩夫子接連去世,有關頒賜諡號,你又跳出來觸黴頭,惹得父皇私底下龍顏震怒,這才把你丟給趙右齡、殷茂春這兩隻老狐狸去打壓,否則這會兒你早就去執掌翰林院的半壁江山了。”
讀書人苦澀道:“太子殿下的心意,下官何嚐不知,隻是下官有心做孤臣,這趟南行大評過後,就甭想了。”
趙篆狡黠一笑,一把扯下腰間那枚價值連城的玉佩,塞到這個讀書人手裏,“才誇你實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不是?”
趙篆略微斂去笑意,沉聲道:“我可知道你真正想要什麽——沙場點兵,書生封侯!隻要你跟我一起願意等,我趙篆定然不讓你失望!”
讀書人愣在當場,有些不知所措。
趙篆好似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轉身繼續登山,笑著自言自語道:“上次沒能見過那姓軒轅的紫衣女子,實在是揪心哪,這回我厚著臉皮幫她要來了一塊衍聖公的題匾,還一力幫她擋下劍州言官的瘋狂彈劾,總該賞個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