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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6章 龍王府金剛搏殺,青蒼城大局底定(4)

  徐鳳年換了個坐姿,把雙腿掛在牆外,雙手輕拍過河卒跟繡冬的刀柄,說道:“漕糧那邊已經交付經略使大人親自去跟離陽官油子打交道,至於鹽池公私一事,我知道你的打算,想著文歸文武歸武,給北涼立下新規矩,所以寧願碰牆,也不要皇甫枰插手,一心想要文火慢燉,許久見功,這才沒有半點後患。其實原本就算你到了青蒼,也可以遙領此事,不過我仍是讓你不再插手,一方麵是你可能不知道,北莽已經決意先打西線,硬是要搬走北涼這塊茅坑裏的臭石頭。北涼拖不起,時間耗不起,不是你的策略不好,而是大勢所趨,你的人和輸給了天時。再有就是青蒼之重,對整個北涼來說,重要到了許多北涼將軍都沒有想到的地步。像離陽在幾次吃了大虧的戰事之後,國庫告竭,當今天子那會兒被朝野上下罵成了天底下頭一號的敗家子。前個十年,朝廷在許多名臣巨卿的瞎謀劃下,把整條戰線南移了兩百裏,裁撤了許多軍鎮塞堡,這當然不是全錯,甚至確實讓離陽朝廷得以喘口氣,慢慢休養生息,南移的戰線也得以越發鞏固,但是為何顧劍棠執意要冒著巨大政治風險,被禦史台以及兵部以外五科給事中扣上窮兵黷武的帽子,也一定要將戰線北推?按照顧劍棠的本意,朝廷這條已經吃掉帝國將近一半賦稅的漫長東線,不是集體北上,而是有選擇地恢複十六個雄關軍鎮,隻是哪怕有碧眼兒竭力支持,以及顧劍棠得到總領北地軍政的誥命之後,也不過是建成了六座。再後邊,你也清楚,新兵部尚書陳芝豹這麽一個被趙家天子欣賞的寵兒,也隻能去跟各有小算盤的滿朝文武虎口奪食,加上不知如何跟碧眼兒、顧劍棠達成一致,明麵上退了半步,暗地裏前進了一大步,裁撤掉新東線一些有重疊嫌疑的次要軍鎮,這才好不容易在舊東線上恢複了‘六後又三鎮’。陳芝豹離任時,加在一起,不過才讓顧劍棠心目中完美的東線大局完了堪堪過半。這九大吞掉金銀無數的新鎮,它們的用處,不是什麽一口氣就讓北莽鐵騎攔在北邊,而是死守,不要臉不要命的死守,試圖做到跟當初王明陽困守襄樊城一個德行。它們的真正用意,是讓抱有速戰速決心思的北莽,知道硬攻不下,一旦繞道而行,他們的補給線就得受到這些軍鎮精騎的騷擾,不說切斷,最不濟會疲於應付,離陽就算前期落敗,一敗塗地,把整個新東線雙手奉上,任由北莽兵臨城下,一路打到了太安城,那也無妨,隻要各地藩王勤王建功,到時候有這九座軍鎮遙相呼應,很有希望讓北莽有來無回。當然,很多人覺得北莽大不了就一口一口吃掉舊東線的新軍鎮,可北莽這些年雖然學到了不少中原的攻城戰術,可骨子裏還是遊掠的性格,真要下馬攻城,死傷代價太大了,贏了一時一地的戰役,就輸了問鼎天下的大局。北莽根本上無非就是一個疆域更大的北涼,同樣耗不起時間的,等到西楚複國失敗,離陽收拾了這幫春秋最後的遺臣賊子,不光是中原財力盡在趙室之手,連民心,都也一並拿全了,那個時候的離陽,才是真正走到了巔峰。嗯,差不多大致跟八百年前的大秦,勉強有一戰之力了。”


  陳亮錫嘴唇緊緊抿起,沒有作聲。


  徐鳳年輕笑道:“知道你心裏頭還有怨言,覺著兩手抓兩不誤,不過你說歸說,我不會聽你的。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青蒼,你說什麽我都假裝聽不見。你做完了青蒼城牧,不出意外接下來就要做流州刺史……”


  陳亮錫搖頭打斷道:“我這人眼高手低,自知斤兩,治理青蒼事務就已經很吃力,所以我不會當什麽流州刺史。而且北涼王你也說過,青蒼對於北涼戰線至關重要,更別提囊括青蒼的流州了,我就隻會動動嘴皮子,打仗更是外行,而且我很怕死人,因我謀劃而流血,隻要我沒看見,還算可以心安理得,可親眼見著視線裏的硝煙四起,身邊有人去死,陳亮錫萬萬做不到。”


  徐鳳年歎氣一聲——認定主意,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死強性子,跟橘子倒是如出一轍。徐鳳年一臉自嘲,微笑道:“不做就不做,我不為難你,何況我還多了個大魚餌——一州刺史,可是有無數人眼紅的高位。這次整頓北涼軍,北涼道原有三州都讓文官上了位,文人治政,武人統兵,不奢望很快就可以相得益彰,起碼得井水不犯河水,雙方吃相都別太難看,多出這個你不要的刺史,我可以讓給吃了虧的武夫將種,不光是刺史,上上下下都交由他們去占位置,就當作是安撫一下他們。否則你別看初春校武之後,邊境上一個個安分守己得很,其實不乏大量實權人物還在偷偷戳我的脊梁骨,都在那借酒消愁呢,聽說綠蟻酒可是比往年賣得好多了。”


  陳亮錫會心一笑,“這個北涼王的確不好當。也是該用流州的一大堆官職去安撫人心了。現在北涼有大舉任用士子為官的跡象,又是鼓勵士子結社,又是出資創辦各大書院,還讓上陰學宮大先生以及黃裳這些個文壇清流巨擘評點文章,每年從北涼道三州各自評出三篇‘魁文’,幽涼陵奪魁者不論出身寒庶,可以直接躋身流品為官,最低都是正八品,這簡直足以讓那些自認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癲狂了。反觀武官集團這批既得利益者少了錢財進項,當權者失去權柄,何止是心情失落,想必殺人的心都有了吧。北涼王身為北涼家主,是時候打一棒子給一顆棗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


  陳亮錫不再說話。


  這兩人,相逢於江南道報國寺那場曲水流觴,徐鳳年錯過了名聲大噪的瞎子陸詡,好歹沒有再錯過這名被李義山稱之為“隻需宏闊其格局”的江南寒士。


  陳亮錫站在牆頭,雙手按在粗礪不平的泥牆上,臉色柔和了許多,輕聲笑道:“當年陳亮錫不過是個癡心妄想要‘死諡文正’的瘋子,卻連報國寺的大門都進不去,別說寺內那些席地而坐的風流雅士,就是在寺外遊蕩的紈絝子弟也能白眼死我,成天都隻能用木炭畫龍解悶,哪裏能想到突然有一天,就闊氣得不行了,有人給我當一州刺史,我都不樂意做。這人生際遇啊,真是連我這個瘋子都覺得荒唐,有些時候清晨醒來,很想扇自己兩耳光,隻有疼了,才相信不是做夢。這不就正在跟一位手握三十萬鐵騎的煊赫藩王聊著閑話,順帶指點江山?一個滿肚子不合時宜的落魄寒士,都能變成滿腹豪氣的大人物?”


  徐鳳年被逗樂,玩笑道:“希望咱倆能有個好聚好散,千萬別有讓你陳亮錫生出遇人不淑這種感慨的那一天。”


  陳亮錫點了點頭,雙拳緊握,擱在城牆上,“希望能跟北涼王善始善終。”


  徐鳳年打趣道:“我呢,名義上已經有兩個媳婦,不像你,還沒成家,如今又到了青蒼當頭麵人物,大可以天高任鳥飛了。”


  陳亮錫一頭霧水,“嗯?”


  徐鳳年壞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褲襠。


  陳亮錫嘴角抽搐了一下,無言以對。


  徐鳳年起身跳下牆頭,拍了拍陳亮錫的肩頭,“江湖好漢都說人死卵朝天,活著的時候,得對得住自己的鳥啊。”


  陳亮錫一笑置之,沒有跟隨徐鳳年一起走下城頭,而是難得偷閑地站在原地,借著餘暉,怔怔出神,北眺黃沙萬裏。


  陳亮錫作為地地道道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士,初來乍到北涼那會兒,很不習慣帝國西北的風土景致,這裏的暮色總是姍姍來遲,這裏的天空總覺得比南方更高一些,這裏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會讓置身其中的自己感到渺小,這裏的每一寸土地,曾經都浸透著鮮血,那些曾經日夜不停如今終於慢慢消散的狼煙,尤為讓這位來自江南的讀書人一聲長歎。往北,是那個被中原描繪成隻知茹毛飲血的未開化蠻人,實則是一個以往任何一個中原王朝都前所未有的勁敵。往東,一直往東,就是太安城,離陽趙室的居所。此時的離陽,君臣和睦,越發如日中天,以至於喜好讀史的陳亮錫無比確定將來的史書,天子不論是否姓趙,都要被這春秋之後二十年的文治武功折服,後人都要心生向往。離陽又一次開辟盛世,有著以勤政和寬容著稱於世的一位明君,圍繞在他身邊的名臣係列中,名單上有一大串足以讓後世心顫的重臣名士:張巨鹿,桓溫,姚白峰,盧道林,顧劍棠,陳芝豹,盧白頡,盧升象,納蘭右慈,趙右齡,殷茂春……更有武帝城的王仙芝,西楚最得意的曹長卿,上陰學宮的齊陽龍。這些人物,一同在春秋廢墟上熠熠生輝,氣象之鼎盛,八百年來獨有。


  陳亮錫下意識去找尋徐鳳年的身影,比他還要年輕好幾歲的北涼王早已遠去。


  這個人。


  真的能天高任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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